第40章 清醒
他心中明了,若這真的是珠淚劍,那方才那一下便不是沖着他來的,而是宋初然。
彼時在雲隐山上,他偶然得了一本劍集,上面粗略的記錄了世間奇劍名劍的來歷。雖那劍集記錄得不十分清楚,但卻明确的記載着珠淚是為殺心愛之人而生。
江玉煙鑄成珠淚劍,自己來不及親手殺了心愛之人便含恨離世,這珠淚劍恐是繼承了她全部的怨氣,眼下珠淚誤将文芷錯認成主人,定也是心中有怨氣的。
文芷為了撫養宋初然終生未嫁,一己之力将他撫養成人,村裏到處都是風言風語,即便她當真不怨,可珠淚在手,她本不怨便也怨氣橫生了。
宋初然呆若木雞愣在原地,白秋令一邊為他擋了那雜亂無章的揮砍,一邊高聲讓他離開。文芷毫無武學功底,珠淚輕而易舉便将她“控制”,她一招一式全是發洩,白秋令知道殺人并非她本意,一直是避讓,從未還手。但也好在她不會武,應付起來也輕松許多。
“娘!娘我是然兒!”宋初然不肯走,站在原地沖文芷又哭又喊,白秋令無奈之下只得輕功掠過去将他整個人拎起來扔到一旁的草叢上,反身又擡劍擋了珠淚一劍。
兩把劍碰撞哐啷一聲,文芷握着劍急退幾步倒在地上,宋初然見了不管不顧地就沖她撲了過去,跌跌撞撞将人死死抱在懷裏。
白秋令立刻呵斥:“讓開!她現在認不出你!”
“不!不會的!她前幾次都認出我了!”宋初然話音未落,文芷已然從那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她低頭看一眼腰上一雙手臂,舉起珠淚就要劈下去,白秋令推劍而出,将珠淚震開半分,堪堪擦着宋初然的肩砍下去,狠狠插進泥土中。
文芷一時拔不出劍來,白秋令看準時機将宋初然一掌拍開遠離了戰場,餘光瞥見他又要上前,一劍掃過去在他面前的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劍痕,冷聲道:“你若不想你娘清醒之後後悔她親手殺了你,就站在那裏不要動!”
宋初然怔怔望着遠處披頭散發的文芷,突然感覺一陣寒意向他襲來,他兀自說着什麽,一邊搖頭一邊後退,而後跌坐在地上,眼淚簌簌地往下掉,聲音顫抖自言自語道:“我...是我害了娘...”
“是你害了她!分明就是你害了她!”
“不是因為你她根本就不會這樣!”
“對!文家的姑娘怎麽會變成殺人狂魔......”
“......”
周遭嘈雜的“議論”聲讓宋初然精神恍惚,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幾步,手胡亂揮舞着,嘴裏念念有詞:“不是我......不是我!你們走開!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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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然!”白秋令大喝一聲,宋初然卻只顧着朝前走,他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走幾步跌倒,複又站起來,繼續失神地往前撲,這混亂的屋前像是多了一個發瘋的人。
“啊!!!”文芷徹底失了控,五指抓起地上的珠淚時指甲都翻過來,指尖血肉模糊,可她已然感覺不到痛似的,一瞬間爆發出來駭人的速度一劍刺向宋初然。
白秋令來不及上前,落雲出袖纏住文芷的腰身,硬是将人拉得後退幾步。宋初然吓壞了,跌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一雙眼睛瞪圓了隐在淩亂的頭發後面,哆嗦着喊了好幾聲“娘”。
落雲袖将文芷纏住,文芷幾聲咆哮,而後像是筋疲力盡,手一松,哐啷一聲那珠淚便落在了地上。她望着面前只隔了兩步的自己十五歲的養子,忽而捂住臉跪在地上,肩頭聳動泣不成聲。
她像是清醒了,但白秋令不敢掉以輕心,死死拽着手中的白色絹布,看了眼地上的珠淚,道:“宋初然,退後。”
宋初然置若罔聞,一手扒開面前
的頭發,随即雙手撐地跪爬兩步湊到了文芷面前。白秋令心如擂鼓,正欲上前阻止,卻見文芷突然将宋初然緊緊抱在了懷裏。
“然兒!”
她抱着宋初然放聲大哭,那哭聲驚飛了停在樹上的幾只山雀,這樣令人動容的場景,白秋令卻還是憂心不已。文芷這樣的清醒必然是短暫的,他只聽說了珠淚劍的來歷,對如何化解這種羁絆卻是毫不知情,這母子二人挨不過回雲隐山的漫漫長路,恐注定是悲劇。
“娘!娘我在,然兒在!”宋初然死死抓着她後背的衣裳,啜泣道:“娘你好了嗎?你好了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文芷悄悄用力推開宋初然,聲音哽咽不已,一句話難以說得完整,她勉強自己保持鎮定,做了很多次深呼吸,才顫顫巍巍開口:“聽我說然兒,娘好、好不了了...你要好好照顧婆婆,等你爹回來,別怪你娘親,她......咳、咳咳!她也是被逼無奈,這把劍——這把劍不能留!這是個禍害......娘也是個禍害!”
她猛地将珠淚抓起來,看上去痛苦萬分,一把将宋初然推開。
白秋令見此情形暗道不好,匆忙向前一步,另一邊落雲袖将将從袖中急速而出,可珠淚那鋒利的劍鋒已然劃開了文芷的脖頸,一瞬間鮮血噴湧,四濺開來。
宋初然錯愕不已,面上染了文芷溫熱的血,他來不及大聲呼喊,那珠淚劍便又再次失控。
珠淚一聲悲鳴,最後的掙紮一般,爆發出更大的力量毫不猶豫地刺向宋初然,白秋令飛身上前一把将那失控的寶劍抓在了手裏,随着它上下翻飛幾圈,在這小院周圍的一圈老樹上留下了一道道劃痕。
他不敢放松警惕,又催動內力不斷往劍中注入真氣,珠淚在他手中掙紮片刻終于有了冷靜下來的趨勢。
宋初然的啜泣一直在白秋令耳邊回響,他将珠淚制服站在原地,望着遠處的母子也只能扼腕嘆息,心中所想的是若是他早些來尋到珠淚,或許這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就不會發生。
許是見兩人久久未歸,那年邁的老妪也拄着拐杖趕來,看到自己的女兒倒在血泊之中, 她萬分悲痛尖叫一聲,扔了手中拐杖将宋初然推開,絕望地悲號着抱起了文芷尚有餘溫的身體。
她本就嘶啞的聲音在這山谷中回響,抱着文芷不願松手,忽而她憤恨地望向跌坐在一邊的宋初然,咬牙道:“你這顆災星!為什麽不是你去死?!”
“老人家——”白秋令覺得這樣的話讓一個十五歲的孩童聽了,實在是傷人,上前一步想勸慰,沒想到那白發蒼蒼的老人突然站起來猛地也推了他一把,罵道:“我好心勸你走!你不走...現在你把我的阿芷害死了!你們都去死!!把阿芷還給我!!!”
白秋令一咬牙,輕功掠過去将宋初然從地上拎起來,低頭看他一眼,而後一言不發地,不顧他的掙紮足尖點地将人帶離了小院。
他要将宋初然帶走,宋初然不肯,一路上又踢又打,不惜破口大罵,可他權當沒聽到,一口氣将人帶回了他跌下山崖的地方才停下。
宋初然一落地便往回跑,白秋令欲追,卻突然發現了自己的不對勁。他強行壓下心中翻湧的怒意,低聲呵道:“你若是現在回去!是想将你婆婆氣死?!”
“可我娘還在那裏!”宋初然反駁道。
“那是她女兒——”白秋令話音未落便迅速擡手封了兩個穴位,而後坐在地上閉目凝神打坐,他察覺自己呼吸不對,真氣游走身上大穴,平複下來後又低聲道:“你親娘和養母都因珠淚劍而死,不是因為你,別人說的都不算數。”
宋初然久久的沉默,而後頹然地靠在樹下,捂住臉小聲啜泣,斷
斷續續道:“我娘讓我等我爹回來...可是當初我娘親都沒能等到他,我恨他...”
“你爹許是有什麽不可言說的苦衷...唔!”白秋令話未說完,捂住心口險些吐出一口血來,宋初然未察覺他的異樣,仍在一旁自顧自地說着什麽,而那些話傳進白秋令耳邊像是都被揉碎了一樣,字不成句,言不達意。
他突然聽不懂宋初然的話,耳邊嗡嗡作響,腦海中全是殺意——可他到底想殺誰?每每有一點頭緒,那名字就在他眼前破碎,取而代之地便是那刀山火海中提着劍走出來的自己。
他看見清羽劍身染血,卻始終不知自己殺了誰。
宋初然講了很久的話,白秋令也花了很長時間才稍稍冷靜下來。他睜開眼睛,感覺自己眼眶都發燙,手中的珠淚蠢蠢欲動,只得又将穴位封了一道,為宋初然争取些逃命的時間——他體內怒火湧動,岩漿一樣翻滾着吞噬他的理智,這種将要失控的感覺讓他感到恐懼,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話:“宋初然,快...快走!”
宋初然坐在樹下發愣,看他滿頭是汗,小心翼翼問道:“大俠你...你怎麽了?”
白秋令已用了七成功力來克制內心的殺意,珠淚的嗡鳴聲越來越大,他偏過頭看一眼手邊的寶劍,心下有了幾分計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問宋初然:“此劍...是你娘親所鑄......你可知你娘親為何鑄劍?”
宋初然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擡手抹了臉上的眼淚,聲音顫抖着講述了一個他從衆人口中拼湊出來的故事。
珠淚劍主江玉煙在鑄成珠淚之前還鑄了一把劍,名喚玉煙。玉煙劍是為心愛之人而生,它忠誠,報恩,劍身堅硬無比,為保護玉煙劍主鍛造,任憑外力作用都不會折斷,而這玉煙劍主不是別人,正是宋初然的生父宋遷。
江玉煙來自碧心門,也是江湖之中擅鑄劍擅劍術的門派之一,她本應該繼承父親的衣缽執掌碧心門,不料她一次受傷偶遇宋遷搭救,從此一片芳心暗許,兩人墜入愛河,慢慢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宋遷不過是窮鄉僻壤裏出來的,武功并非一等一,旁人眼中他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江玉煙,可江玉煙還是為了他叛逃了碧心門。
江玉煙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遇上宋遷後才懂這人世間還有愛。她滿心歡喜,以為有了愛的自己的一生終于圓滿了,宋遷突然又不這麽想了。
宋遷想去參軍,去建功立業,他與江玉煙約定三年後必定歸家,讓新婚妻子等他三年衣錦還鄉榮歸故裏。江玉煙不想與他分開,告訴他自己已經懷有身孕,說她都能放下一切與他住到這山林中,其他的便通通不在乎。
——她不在乎,宋遷卻在乎。兩人成親後大家都不看好這樁婚事,宋遷想建功立業無非就是要真正與江玉煙“相配”,他努力說服了江玉煙,終于在一個濃霧籠罩的早晨背上行囊出發了。
宋遷帶着江玉煙親手為他打造的玉煙劍踏上漫漫征途,越走越遠,像是全然忘了身後還有人在等他,也忘了他曾經給未出世的兒子起名宋初然,甚至江玉煙書信與他說起将要臨盆,他才猛然清醒自己有個兒子。
可他已經深入敵營,難以全身而退,跟随大軍與敵方對峙周旋了一年多,才真正拿到“軍功”,可以短暫地回鄉探親。
他大概想不到,苦等她兩年的江玉煙,早就在他杳無音信的那八個月時間裏變成了另一個人。
江玉煙懷着宋初然的最後兩個月,便開始鑄珠淚劍。她本就是個沒有耐心的人,碧心門內鬥嚴重,爾虞我詐是她從小便經歷的事,她向來沒有安全感,而宋遷不顧懷有身孕的她說走便走,就像是将她從泥潭拉起而後又推下深淵。
她恨自己不能斬情絕愛,更恨丈夫如此決絕,生下宋初然後她重疾纏身,恐自己時日無多無法鑄成珠淚,便以宋初然的血喂劍。
宋初然身上流血宋遷的血,終将滿含怨氣的珠淚鑄出。
珠淚是為殺心愛之人而生,劍一旦被鮮血開鋒,就只有用珠淚劍刺入玉煙劍主的身體,珠淚毀了玉煙才會罷休。
有人曾見江玉煙死前像瘋了一樣和珠淚劍說話。她問珠淚:你知不知道誰成就了你?
珠淚只是一把劍,它自然是無法回答江玉煙這飽含血淚的一問。江玉煙便又告訴珠淚,是他成就了我,又一手毀了我,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你應該也去毀滅玉煙,毀滅我。
珠淚飲了宋初然的血被徹底喚醒,到了白秋令的手中,羁絆無解,白秋令無法控制自己,心中殺意四起。聽宋初然講完這個故事,他仍是強裝鎮定在原地打坐,心下卻已湧起滔天怒火。
他像是五感盡失,腦子得了空,終于想起來一直想殺的人是誰。
那人一身飄飄白衣在林中與他相遇,纏着他從北到南不知疲倦,在陰暗的地牢裏吻他,邀他一起站在整個武林的對立面,輕描淡寫便講出“喜歡”二字,擁他入懷與他唇齒相纏,卻一次又一次騙他,告訴他這一切只因他喜歡好看的事物,而後若無其事地出入風月之地,擁美人在懷。
——這世間“好看”的人千千萬萬,他還是做不了最好看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