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滄海月明
鬼神之說他向來不信,不過這空無一人的村子怎會獨獨有個老人守在門口?
他心下警惕,後退半步,目光重新在老人身上來回,沉默片刻道:“既如此,老人家為何一人在此地?”
不料那老妪竟咯咯笑了起來,咧嘴露出兩排牙龈,眼睛眯成一條縫,看上去倒是和藹不少。她笑得咳嗽,拍拍胸口又道:“我一個老不死的,鬼嫌我肉酸,不吃我。”
白秋令實在有些頭疼。
無論如何他是不信這地方真的有鬼,這裏沒有鬼,那便是這老人已然瘋癫,他上前一步說:“老人家,你家在何處,不若我送你回家去。”
老妪見勸不動人,轉了個身又咳嗽兩聲,道:“你要不信有鬼,偏要去鬼門關闖一闖,我也攔不住,只是可惜咯,可惜這一副好皮囊,——啊呀,那劍可專挑長得好看的人下手!”
“劍?”白秋令一聽劍字便來了興趣,他上前一步攔在老妪面前,彎腰下去問她:“什麽劍?老人家,你們這裏有人鑄劍?”
老妪又笑了,嘶啞的聲音争先恐後從她喉間蹦出來,又像是那處太過擁擠,擠得那些聲音幾乎都要消失。她擡頭眯着眼睛盯着白秋令看,揚聲又道:“滄海月明啊......老天無眼,命重要還是劍重要?”
白秋令還在思考老妪突如其來的發問,擡頭卻發現人已經拄着拐杖走遠了,只在他眼中留下個蹒跚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語反複将這句話念了許多遍——滄海月明,這與劍又有什麽關系?
駐足思索的一會兒功夫,突然狂風四起,白秋令擡頭看一片片黑雲壓過來,連忙朝對面破舊的屋子跑了過去。
他剛在屋檐下站定,傾盆大雨如約而至,瞬間在地上濺起一團團的水霧,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腥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野花清香。
這風一陣接一陣,雨也是将斷未斷地下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看着老妪離開的方向,白秋令隐隐擔心那年邁的老人雨天濕滑行路不便出什麽意外,加之方才她提到這村中有一把劍,再三思量後還是追了上去。
追至一茅草屋前,老妪的腳印拐進了栅欄,他站在門口張望片刻,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挑着兩桶水從院後的小門擠進院中。
少年過于警惕,忽然發現籬笆外站了一陌生人,當下放了水桶便閃身進了屋。
白秋令身上衣服已被雨淋濕,見老人已平安歸家,猶豫再三轉身要走,又被身後一道少年的聲音叫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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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方才那挑水的少年小跑着過來,站在栅欄裏面與他對視片刻,而後沉默着将門栓打開,把 他迎了進去。
屋裏生了火,方才的老婦人已經換上了幹淨衣裳,此刻坐在方桌旁揉着面團,開口又是嘶啞的聲音:“離火近些,衣裳不烤幹了,是要着涼的。”
白秋令未起身,少年率先上前一步把他凳子往前推,見推不動便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眼中滿是倔強。
“然兒,你娘今日吃飯了嗎?”老妪擡頭看一眼無聲僵持的兩人,沒等到少年的回答,便又問:“去将火添大些,今日蒸饅頭,吃過給你娘送一些去。”
少年終于神色松動,轉身坐到竈旁添柴去了。
白秋令看着桌上一個個白面的饅頭,試探問道:“方才老人家說這村中無人?可......”他回身望一眼少年,恰好少年也擡頭看他,兩人視線又一次對上。
白秋令心中震動,為那樣倔強的眼神撼動而失語。
“他娘算不得人。”老妪面色平靜,立刻補充:“只能算鬼。”
少年将手中柴火一扔,終于開口說話,“婆婆不能
這樣說我娘!”
“我可有說錯半句?”老妪一推面前的簸箕,險些将那一個個的面團和半袋面粉掀翻,“你看看她幹的可叫人事兒!”
“可她是我娘!”少年聲音裏帶了哭腔,手裏的柴捅進竈中,站起身走到桌前,又道:“不管她變成啥樣,她就我娘!”
老妪猛拍了幾下桌面,撣起一些面粉,“你娘早死了!”
少年緊咬下唇不說話,反身跑回了裏屋砰一聲将門關上,不多時便隐隐約約傳來了壓抑的哭聲。白秋令手持清羽坐在一旁,望向門那邊,“老人家,這孩子是...”
“她娘死啦,——我女兒,去把他撿回來養大,養到今年呢,得有十五年了吧,這孩子不知道從哪裏知道自己的身世,非要去找那把兇劍——唉!都是他那該死的爹!”
“兇劍?什麽兇劍?”白秋令腦中忽然閃回方才在村口老妪對他說的那句話,心頭一跳,兀自說着:“滄海月明...滄海月明珠有淚!老人家說的可是珠淚劍?”
老妪不急不緩走到竈臺邊,把面團放進蒸鍋,後又将蓋子蓋妥帖,沉聲應道:“許是叫這個名吧,他親娘得了瘋病之前天天就念叨這句話,鑄劍房那樣熱哦...背着個奶娃娃在那裏鑄劍,哐啷哐啷的,娃娃也哭,哭得太慘了......
“我那傻閨女,耳根子軟,一聽隔壁娃娃哭,她就去哄啊抱啊,後來不是劍打出來了麽...那人就沒了,剩下個還不會走路的娃娃。”
老妪邊說邊抹眼淚,忽然眼睛一亮,轉身一把抓了白秋令的手臂,手上的面粉沾他滿臂都是,語調上揚,道:“你知道那是什麽劍,你是不是有辦法救我女兒?!——你救救我女兒,救救她,我給你跪下,給你磕頭!”
說着她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白秋令來不及伸手去扶,便聽得她以首叩地撞得聲聲悶響。
少年名叫宋初然,分明是十五六歲,看上去卻瘦弱得像是只有十二三歲,這會兒手臂上挎了個籃子,裝着熱氣騰騰的饅頭在前面領路,白秋令一路跟在他後面。
一陣大雨把村裏的路沖得坑坑窪窪,白秋令低頭看着這身衣服下擺沾了泥水,上前一步手搭在宋初然肩上,将人整個拎了起來,足尖點地輕功飛到了平坦幹淨的地方。
“這是輕功嗎?”宋初然落地後有些站不穩,白秋令伸手扶他一把,又聽他說:“我要是會就好了,那我就能帶我娘離開這裏。”
“你娘殺了村裏的人,你不怕她連你也殺?”白秋令問。
宋初然撇嘴:“哪有親娘會殺兒子的,我娘才不是那種人!”
白秋令未置可否,跟着他繼續朝前走。
“你這身衣服真好看,外面的人都這麽穿嗎?”宋初然反身問白秋令,雙眸明朗,這才有了一個十五六歲少年該有的模樣。
“這是...這是朋友相贈的,——我們外面?你從小到大都不曾出門嗎?”
宋初然失望嘆息道:“沒有,我從小都在村裏,我娘不讓我出去,婆婆也不準我娘帶我出去。”
“你何時得知你的身世?自小便知道?”白秋令問及此,宋初然面上一僵,支支吾吾躲躲閃閃不願開口,腳下快了些,努努嘴告訴白秋令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間破敗的小木屋,在白秋令看來,那恐怕只能算個草棚,門窗都已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風吹過的時候那房檐便岌岌可危的樣子,眼看着就要垮下來。
白秋令眉心緊鎖,擡手劍柄指了指對面,疑惑道:“方才你說你娘就住在這裏?”
宋初然緊咬下唇不說話,将那饅頭放在屋外竈臺上,半晌才點了點頭。
他扯着白秋令的衣袖将人帶到三十尺開外站着,聲音低沉,悄聲說:“我們走吧,等一下我娘自己會出來吃的。”
“你娘......”白秋令側身與宋初然面對面站着,半蹲下來仰頭與他對視,唇角帶了些笑容,溫聲道:“我能救你娘,但是要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宋初然死氣沉沉的眉目忽而有了精神,可那精神一閃而過後他又慢慢颔首盯着自己的鞋面,手指絞緊了破爛的衣袖。
他個子太小,一點不像十五六歲的少年,與那尤盛雲比起來這身板是小了許多的。白秋令一手搭在他肩上,又輕聲勸慰:“你與哥哥說,哥哥若是救不了,我們還能想辦法。”
“婆婆說誰都救不了她了...她殺了這麽多人,若是她清醒過來,也會自己殺了自己贖罪...”宋初然聲音低沉嗚咽,白秋令低頭,恰好看到少年的淚落在地上,與那雨水一道溶進地裏。
宋初然一歲時生母江玉煙便突發重疾身亡,死前拼命保留着最後的清醒,将他托付給了鄰居好友,也就是後來他的養母。養母為了将他養大,青蔥歲月裏過了待嫁年華,便再也沒媒人前來說媒,拉扯着一個孩子就這樣直到現在。
養母家原是門檻都要被說媒提親的人踏破的,可自從有了宋初然,一切就變了。
“婆婆說,要不是因為我,我娘也不會和心上人決裂,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宋初然回憶起兒時門前那些風言風語,哭得便更兇。
在他心中,養母文芷娟秀端莊,向來與人為善,連大聲與人說話都不曾有過,只有那把兇劍才能讓她變成這樣。
可偏偏那把兇劍,是他自己找到的。
他擡手抹了把眼淚,又道:“後來我長大了,就有些人管不住嘴,天天說我是我娘撿來的,我原先不信,可後來我去問了我娘,我娘親口告訴我......我确實是她撿來的。
“我問她在哪裏撿的我,我要去問我親娘為什麽把我扔了!”
“那你後來去找到你親娘了嗎?”白秋令将他領口正了正,看着他髒兮兮的臉,擡手為他擦了擦額角的汗。
——然後宋初然就真的偷偷跑了出去。
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不知往哪裏才是出去的路,在周圍的山林裏轉了一天一夜,聽見文芷帶了鄉親到處找他,情急之下鑽進了一個空曠的山洞躲了起來。
他捂着嘴不敢大口喘氣,等腳步聲遠了才站起來,偷偷摸摸到山洞口打探情況,沒想到文芷根本沒走,靜靜地站在山洞口,像是在等他似的,就那樣望着山洞,滿頭的汗将她額前的碎發都潤濕了。
宋初然見了人扭頭就往山洞跑,鬧出了動靜,文芷拎了裙擺往裏追,其他人都落在後面。
雖說宋初然從小在這山林間長大,什麽難走的路他都走過,獨獨這山洞他沒進來過,地上濕滑他毫無防備,一跤跌下去從那碎石中滾進了另一處洞穴。
他受了傷,整條手臂都在滴血,文芷吓得六神無主,撕了裙擺去纏他的手臂,他疼得大哭不止。
“我娘想給我包紮傷口,可——可突然有一把劍從我腳下飛起來把我撞開,我娘怕那劍傷了我,就撲過去攔,沒想到...”
沒想到那把藏在洞穴中的生了鏽的珠淚,沉寂多年,一朝飲了宋初然的血,會突然蘇醒發狂,傷了宋初然後又傷了文芷。
文芷徒手抓住那生鏽的劍身,給宋初然争取了一條生路出來。她讓宋初然跑,宋初然驚慌之下只能不回頭地往外跑,外面的人聽見裏面巨大的聲響,紛紛闖進來查看,宋初然不知道自己撞了多少個人,反正每撞到一個人,他就念叨“快跑”,等他們
全都從山洞裏跑出來,裏面的動靜停了。
沒有山石垮塌的聲音,也沒有了文芷撕心裂肺的呼喊。
“然後呢?你娘跑出來了嗎?”白秋令見宋初然久久不說話,手又在他肩頭拍了拍,寬慰道:“沒關系,已經過去了,你——”
“然後我娘出來,拿着那把劍,将所有人都殺了,除了我。”
宋初然說完這話,擡頭朝那黑黢黢的窗戶望了一眼,哽咽着又說:“她差點也殺了我,但是每次她拿着劍要砍下來的時候,都讓我快跑——我一路跑回村裏,她也回村裏,村裏人死的死跑的跑,只有我和婆婆留了下來。”
白秋令心中震動,他站起身抿緊雙唇,握緊清羽,一步一步朝那扇門走去。宋初然在他身後叫他,他停下來回頭應道:“你先回家,和婆婆在家等着,哪裏也不要去。”
“可是、可是——”宋初然突然高聲驚呼,指着白秋令身後驚叫道:“哥哥小心!”
白秋令猛地側身,躲過了身後飛來的利劍,他順勢翻身,整個人騰起來腳尖将那劍踢開,穩穩落到地上。
可利劍并沒有因此停下攻勢,轉了一圈回到了文芷手中,劍身開始劇烈顫抖,白秋令側耳聽見嗡鳴,一轉身清羽出鞘,持劍擋在了宋初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