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弟弟

江季文不知何時回了家,剛到門口就有人向他通報了這院中發生的一切。他心急火燎趕過來,正好看到那蠱蟲扭動着一點點靠近江眠的掌心。

他來不及多想,一劍推出去将那蠱蟲斬作兩半,而後随手便給了江月輝一耳光,呵斥一聲:“胡鬧!”

這是江月輝長這麽大他頭一回動手,以往再怎麽淘氣頑劣他都容忍,可這件事他再不能忍。

江月輝挨了這一巴掌跌在地上,江眠慌忙伸手去抱,和他一同跌了下去。他看江月輝猛地吐了一口血出來,情急之下扭頭便對江季文說:“爹!你怎麽下這樣重的手!”

江季文一愣。他一巴掌雖然打得急,可絕不會讓江月輝這樣口吐鮮血面色蒼白,他于是收劍入鞘幾步走到二人身邊,與江眠對視一眼,眉頭緊皺把江月輝的手拉過來。

江月輝卻立刻掙脫,又有鮮紅灼熱的血從他唇間溢出。他緊咬牙關,說話很是費勁,一手拉着江眠的手,輕聲道:“哥、哥哥...這蠱...這蠱是...”

“阿月,你——”江眠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一手掐住江月輝的手腕,看那脈搏跳動之處一團烏黑,他又用桃花镖在那處割了一道口子,把淤積的黑血放了出來。

江季文回過神來,心急如焚,兩指并攏搭在他脈搏上,片刻後他擡手迅速将他幾處大穴封了,又急又怒道:“胡鬧!當真是胡鬧!”

“爹!你看阿月的手!”

白秋令探出身子看得一眼,眉心一蹙,偏頭與唐昀對視一眼。

——江月輝左手手腕忽然多了一條暗紅發黑的線,順着血管而生,朝着心髒的位置蔓延。

“這是碧落引。”白秋令靜靜道。

江季文擡頭望向二人,将他們上下打量一遍,站起身來皺眉問道:“二位是?”

“門主,在下白秋令,算是公子朋友,公子體內有碧落引劇毒,若是黑線蔓延到心髒,恐性命堪憂。”

“我知這是碧落引。”江季文颔首看着汗流不止的江月輝,心中悔恨萬千,緊緊握着他的手腕,兀自說道:“這孩子怎麽這樣傻,怎會如此沖動......”

江眠從未聽過碧落引,他只一遍遍喊江月輝,不一會兒眼前的霧氣就自眼眶滾出來,變作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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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碧落引,須得飛星谷碧落降塵丹入藥,而飛星谷向來不問世事,恐怕——”江季文面露難色,站起身來視線也還是在江月輝身上,他知道這倔強的少年一直心悅江眠,卻從未想過他會将事情做得這樣絕。

眼看着一條命都要搭了進去。

唐昀沉默許久終于緩緩開口,他踱步到江季文面前道:“門主若是擔心淩君谷主不肯借丹藥救人,在下可将淩君谷主欠我們的人情‘借’給江公子,換一枚丹藥當是足夠了。”

江季文随即苦笑:“可還需要至親骨肉的血做藥引。”

“至親骨肉的血?這不是很好取得麽——”白秋令說着,從袖中取出白色瓷瓶,倒出一枚藥丸在江眠手心,示意他給江月輝服下,又道:“這是家師煉制的藥,可解禦屍散那樣的劇毒,禦屍散與碧落引毒性相似,應當是可以為我們争取一點時間。”

而江眠聽到至親骨肉四個字便挽了挽袖子,一邊喂江月輝吃藥,一邊将手向江季文伸過去,眉梢飛上幾分希望的喜色,急道:“爹!用我的血救阿月!”

江季文卻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見江季文未有動作,他恍然又道:“......是我太着急了,忘了還差一味藥,——此去飛星谷路途遙遠,爹你照顧好阿月,我這就去取碧落降塵!”

江季

文道:“眠兒,沒用的。”

看着越來越不清醒的江月輝還在輕聲哼咛,江眠心頭劇痛,他将人抱着,輕聲哄他:“阿月乖,吃了藥過會兒就不痛了。”

江月輝動動嘴唇想說話,可他只是睜眼看了江眠一眼,全身的力氣就耗盡在了唇角的笑意中。

眼見江月輝在懷中失去了意識,江眠喊他一聲,随後大聲問江季文:“爹!為什麽說沒用?——怎麽會沒用呢,快想想辦法救阿月啊!”

江季文終于緩緩轉身走到江月輝身邊蹲下,伸手拉住他的手,在那剛剛冒頭的黑線上摩挲片刻,眼眶泛紅眼角濕潤,輕聲道:“都怪阿爹沒好教導你......”

“爹你在說什麽!阿月他這麽好,他這麽乖......剛才白少俠說這藥可以為我們争取時間,爹,我馬上出發,你照顧好阿月,我馬上去!”江眠把江月輝小心翼翼放在江季文懷裏,起身走了兩步又倒回來,俯身在江月輝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溫柔道:“阿月等哥哥回來。”

然而他剛走出幾步,還沒能跨出正廳門便被江季文叫住:“眠兒,別去了,碧落降塵入藥不夠,得用至親骨肉的血,可你我——

“你我都不是阿月的至親骨肉。”

“爹?”江眠第一時間轉身看着江季文,眉心擰在一處皺起,雙手攥緊成拳問他:“你說什麽?我們不是阿月的骨肉至親,那誰才是?”

江季文像是開口說話都十分艱難,一句話在齒前轉了又轉,無法出口。

而江月輝也像是有所感應,忽然咳嗽幾聲臉都漲得通紅,江眠于是疾步走過來拉了他的手,在他心口拍了拍。

唐昀和白秋令正思索着要不要回避,畢竟這是碧心門的家事——曾經以“私生子”帶回來的孩子,原來并不是江季文的親骨肉,這樣的消息傳出去,恐怕就連懸玉宮也要來找江季文讨個說法。

畢竟西域蠱術從不外傳,江月輝只能是江家骨肉。

兩人商議着先退回房中去,卻沒想到剛轉了個身,江季文開口便引來一道天雷,将唐昀劈在了原地一動不能動。

他沉聲道:“阿月不是江家的孩子,他的生身父母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他的父母,就是當年名震江湖的唐景舟和許如詩兩位大俠。”

江季文話音剛落,唐昀脫口便問:“什麽?”他轉身走到江季文身旁接連反問将人問得發愣,“你方才說什麽?”

“這位是......”

江眠腦中千回百轉,他一時也沒辦法消化江季文那驚天的一句話,只讷讷地答江季文的話:“他是——是憑樓閣,唐昀,唐閣主......”

江季文脊背僵直失了反應。這麽多年他一直信守承諾照顧江月輝,把他當做親生兒子撫養成人,從沒想到他唯一的骨肉至親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當日許如詩臨死之際生下江月輝,只匆匆看了一眼留下幾句話,便追随唐景舟而去,撒手人寰,把呱呱墜地不過一炷香時間的江月輝交給了他。

時間一長他便忘記了,忘記江月輝還有一個親姐姐一個親哥哥,總有一天會來與他相見。

白秋令見唐昀神情複雜沉默不語,卻知他心中早已湧起千層浪,于是又謹慎地向江季文确認:“門主,此事不是兒戲,若你若言是真,那......那江公子就是——”

“我所言句句是真!”江季文年過半百七尺男兒,此時卻雙目泛着淚光,緊緊握着江月輝的手哽咽道:“阿月的名字是唐夫人親自起的,她說阿月的大哥單名一個‘昀’字,是太陽的光輝,那阿月就叫月輝,是皎潔的月光。

“唐夫人知道自己保不住阿月,也再回不去中

原,她擔心家中兩個孩兒,卻已無能為力,只能把剛出生的阿月托付給我,要我盡力照顧。我與他們夫婦二人相識多年,自然是義不容辭,本是安頓好阿月就要去找你們姐弟,沒想到後來出了玉煙的事,我便......”

這故事不同于此前幾把劍的故事那樣,對于唐昀來說他需要接受的東西太多。比如他爹娘真的是遭人毒手,又比如眼前這已經十七歲的少年,竟然是他的親弟弟。

他看着江月輝與唐婉幾分相似的眉目,冷聲對江季文道:“我如何信你,所說是真。”

江眠此刻顧不上其他,腦海中只有骨肉至親的血解碧落引劇毒這一件事。他上前一步雙手抓住唐昀的手腕,先于江季文開口道:“閣主,我爹不會騙你——他不會用這種事騙你!救救阿月......你救救阿月!”

“少主,你先別着急,眼下江公子應該沒有生命危險,這事實在是太大了......你給他一點時間。”白秋令說這後半句話時一直看着唐昀,他擡起手輕輕搭在唐昀背心,若不是衆人在場,定是要從身後抱住他。

江季文也知茲事體大,換做任何人也不會輕易相信,他把江月輝背在背上蹒跚朝前走着,說:“......跟我來。”

然而走到密室中他給唐昀看的,竟是兩把劍的鑄劍譜,但這兩把劍并不是江玉煙所鑄玉煙劍和珠淚劍,而是唐婉的聽風劍和白秋令手中的清羽劍。

白秋令從江季文手中接過鑄劍譜仔細看了看,發現确是聽風和清羽,裏面詳盡的記錄着鑄劍所需的所有材料,具體鑄劍之法也有,但他仔細又看了許久,終于發現有一點不太一樣。

他于是問:“為何這本鑄劍譜中,沒有記載關于聽風尋劍、清羽克劍的內容?”

“你手中這是,清羽劍?”江季文這才注意查看白秋令的佩劍,而後又問:“你是——你從雲隐山下來?”

白秋令道:“正是,我師父便是司言,此劍也是他贈予我。”

“你是司言前輩的徒弟?!”江季文像是松了一口氣,他随後又把玉煙劍和珠淚劍的鑄劍譜拿了出來,嘆息道:“那就說得通了。二十五年前司言老前輩以劍術問鼎江湖,無人再比他會用劍,同年他隐居雲隐山,之後兩年,前輩又重開山門,與天下論劍。”

與天下論劍,便是這冗長故事的開端。

沒人說得清司言到底多少歲,只覺他已成名多年,不會老去一樣。二十五年前他劍術突破極限,到達尋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于是他潛心修行兩年,沉澱了這一身的劍意,再度廣開山門與衆人論劍。

這一舉動吸引了許多後生,雲隐論劍到第三年,陸陸續續便有門派推選優秀的弟子到雲隐山,向他請教劍法,最後他留了幾人在雲隐山上,當成徒弟那樣教導。

唐景舟和許如詩便是其中兩人。許如詩愛劍,唐景舟陪她,那時唐婉十六歲,而唐昀才四歲,為了照顧子女,夫妻二人将家都搬到了雲隐山腳下。

除了他們夫妻,當年一同留在雲隐山的還有其他幾個人:單三元、蘇元思、段洲、淩瀚海和江季文。

幾人在雲隐山習劍一年後,某一天司言的鑄劍譜突然全數被盜了。

現場只留下了一些足印,單三元卻說他曾在山腳下見過幾個塞外高手,這話得到了段洲的佐證,段洲拿出一串狼牙,說是在山門拾到。于是衆人商議之後決定去塞外将所有鑄劍譜追回,以謝司言這一年多以來的教導。

十七年前唐昀才六歲,父母說要去塞外,卻也沒說是去做什麽,唐婉已滿十八,除了肩負起照顧弟弟的重任,她也無法改變父母的主意。

覺得事有蹊跷,且

那時許如詩已懷有四個月的身孕,唐婉也曾極力勸阻過,但收效甚微,唐景舟和許如詩還是和其他幾個人一同去了塞外。

“我們一到塞外便失散了,我與蘇元思一道找了他們很久,後來甚至我和蘇元思也失散,只有我一個人。”江季文從一精致的木盒中取出幾枚雲隐佩遞給白秋令,又道:“這是我的雲隐佩,——這是唐大俠和唐夫人的,都是司言老前輩親自為我們雕刻名字,世間絕無第二枚。

“等我終于再找到他們的時候,唐大俠已遇害,兇手不知所蹤,我在亂石堆後發現唐夫人,她将從歹人手中奪回的四本鑄劍譜給我,要我照顧好阿月,就去世了。”

聽到這裏唐昀動了動嘴唇,終于說話,開口便是一針見血的質問,“我信你所言,那我問你,是誰殺了我爹娘?而你們其他人得了劍譜為什麽不送還雲隐山?”

“因為——”江季文看着白秋令手中的清羽寶劍,再三猶豫後,緩緩又道:“因為後來我便收到了一封信,不知是誰寫來,我從未向旁人透露過我家中有妻兒,此人卻知悉我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揚言若是我将劍譜送還雲隐,他便要我妻兒性命。”

“我看你這話分明是漏洞百出!若是搶奪劍譜之人,他怎會不把鑄劍譜拿回去,竟然是警告你不準将其送回?”唐昀一甩袖子,白秋令沒能攔住他,他擡手便用扇子指着江季文,接着道:“你清楚地知道是你們幾個人中出了問題,司言江湖地位太高,那人為了息事寧人,若要此事要不驚動司言便必須和你們串通好,只能用鑄劍譜相誘。

“我若是沒有說錯,你們幾個無一人無辜,騙過司言說劍譜丢失我父母被殺,司言不願讓你們陷入性命之憂,只能暫且作罷!”

唐昀頓了頓,一字一句又道:“你是怕我與姐姐追問到底,說什麽我娘親不讓你将弟弟送回,——我娘就算是還剩一口氣都會回家,根本不可能不讓你送弟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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