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日之後,成桓下令解了蘇無衣的禁足,雖然未複她的位分,但重獲自由之身,蘇無衣也算得揚眉吐氣了。
照蘇無衣的性子,出來後一定不肯善罷甘休,定會來尋釁滋事。江莫憂做好了與她硬碰硬的打算,誰知事情與她預想的大不一樣,蘇無衣出來後竟像變了一個人,不複先前的咄咄逼人,變得溫馴有禮起來。
見到江莫憂,她便恭恭敬敬地向她請安,眉眼低垂,也沒有絲毫遷怒與她的意思;對待其餘位分低于她的嫔妃,她也不再趾高氣揚,反是和藹可親。如此一來,人人都覺得納罕,先前積累的惡感也減低了好些。
從前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蘇無衣去哪兒了?莫非她真個轉了性子?
江莫憂不覺得高興,反而有一種隐隐的恐懼。她并不害怕蘇無衣明面上的嚣張,那只會給她自己樹敵;如今蘇無衣好似學聰明了,她更害怕這種陰損的柔和——沒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可不相信蘇無衣突然從毒婦變成了聖母。
蘇無衣現今幾乎日日都往太儀殿去,說是去取她父親給她寄的家信。這蘇正楠不知發了什麽神經,天天往宮裏寫信,哪來那麽多話說!這倒也罷了,偏偏這老東西,好死不死,偏要附在奏折後頭,生怕成桓瞧不見。本來成桓可以派小太監給她送過去,可是蘇無衣每次都去得那麽巧,巧到小太監根本來不及動身。
她既然來了,成桓也不好趕她走,少不得留她在這裏。這樣一來,兩人接觸的機會就多了,江莫憂不免暗暗擔心。
好在,成桓每晚仍是歇在她宮裏。江莫憂得意之餘,裝模作樣地問道:“蘇昭儀好不容易放出來,皇上怎麽不多去她那兒?”
“朕白天見得多了,晚上懶得再見,”成桓輕輕瞟了她一眼,“怎麽,你希望朕去良宸殿麽?”
“當然不是,臣妾很會吃醋的。”江莫憂眼波流轉,“皇上要是不想臣妾胃裏天天泛酸水,還是來臣妾宮裏罷,也免得打攪蘇昭儀歇息。”
她這副嬌媚的姿态讓成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成桓連忙用被子裹緊自己,生怕江莫憂對他不軌。
江莫憂咯咯地笑起來,“皇上這是做什麽,怕臣妾吃了您嗎?您放心,玉凰宮雖然缺吃少穿,還不至于拿人肉充饑。”
她夜枭般的笑聲和驚悚的語句無疑更令成桓膽寒,他閉上眼睛,側過身子,打算裝睡。
江莫憂輕輕将他的頭扳正,“皇上,臣妾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這是吹枕頭風的常用句式。
“那就別講了。”
這人怎麽不按套路出牌?江莫憂一滞,仍腆着臉道:“可臣妾偏要說,皇上愛聽便聽,不愛聽便罷了。”她湊近成桓耳邊,“臣妾覺得,蘇昭儀出入太儀殿也太頻繁了些。太儀殿乃皇上批閱奏折之所,份屬機要,蘇昭儀此舉實在不妥。”
成桓懶洋洋道:“她不過是去拿回她父親的信件,再者,朕與她說話的次數不多,皇後不必擔心她擾亂朝政。”
這是在暗示什麽嗎?江莫憂抿嘴笑道:“原來如此,那臣妾就放心了。”
成桓忽然想起了什麽,閉着眼道:“還有一樁,朕打算于中秋夜宴之時,恢複蘇昭儀妃位的待遇——你知道為什麽。”
意料之中的事,遲早而已。江莫憂還是覺得有點落寞,忍不住道:“皇上何不早些将其複位,定要等到中秋夜宴才提?”
“總得找個由頭不是嗎?況且此事本非朕所願。”
不知道為什麽,江莫憂覺得成桓說話越來越令人舒服了,還是說,是因為相處的日子久了,漸漸順眼起來?她含着笑,一鼓作氣将燭火吹滅,帶着美好的願景沉沉睡去。
至于成桓,卻悄悄睜開眼來,翻了個身,凝望着對面熟睡的女子。在睡夢之中,江莫憂的面容顯得格外恬和安詳,沒有那些誇張的表情作怪,她變得更動人。成桓靜靜地望着她,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好。
蘇無衣争寵的心仿佛也淡薄了,成桓不往她宮裏去,她也不埋怨,仍是笑吟吟的,對江莫憂也更加親切,她不僅在态度上表明這一點,行動上也加以證實。譬如說,現在請安她到得最早。
蘇無衣如今成了第一個到來的人,她以前可是每次都遲到的呀!老實說,江莫憂覺得這算不得好事,因為蘇無衣早來,她得跟着起得更早,免得被蘇無衣壓一頭。她又不好将蘇無衣晾在一邊,少不得陪她說話,偏偏蘇無衣如今說話文绉绉的,聽起來大有玄機,江莫憂每答一句都得費心思量半天,不免吃力。她幾乎懷疑蘇無衣是故意這麽做的。
等到衆妃陸續到來,江莫憂才松一口氣。這一回卻是薛才人遲到了,她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解釋說自己昨晚失眠,所以起遲了些。
真是個老實人,她本可以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偏偏要講實話。江莫憂一貫禦下寬和,不欲在這種小事上計較,正待一笑置之,蘇無衣卻發話了:“娘娘,薛才人無故來遲,有悖宮中紀律,還請您嚴懲。”
江莫憂看着她的臉,很想跟她說她自己從前也常常遲到,終究沒能說出口:蘇無衣才将重振旗鼓,正在風頭上,不便去招惹她。江莫憂便含笑道:“那依蘇昭儀的意思,該如何處置呢?”
“自然該以宮規論處。”蘇無衣板着臉。
薛才人立刻叫起屈來,“臣妾不過來遲了一丁點兒,且是因為睡迷了,娘娘何必揪着不放!”她大概以為自己從前沒少奉承蘇無衣,可以讨一讨情。
“睡迷了?真是好清新的理由!”蘇無衣冷笑道,“你擺明了沒把皇後放在眼裏,今兒若是寬縱了你,卻教皇後的顏面往哪兒擱?”她擺出一副剛直不阿的臉孔,“皇後娘娘,薛才人藐視皇後,以下犯上,還請您嚴加處置,以正後宮法紀。”
江莫憂聽得啧啧稱奇,蘇無衣真是長進了,明明是在給自己立威,卻句句拿皇後當擋箭牌,高明,真是高明!眼看趙充儀和傅婕妤兩個也跟着附和(照說薛才人跟她們的關系也不錯,這兩個媚上欺下的東西!),江莫憂只能道:“蘇昭儀此話在理,可是懲罰太嚴也怕後宮姐妹們寒心,這樣吧,薛才人罰俸一個月,回去抄一百篇佛經,靜思己過,你看可好?”
蘇無衣漫不經心地往座椅上一靠,“皇後娘娘仁善體下,臣妾也無話可說。”
薛才人自然同意,戰戰兢兢地叩謝,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時早會完畢,衆妃各自散去,蘇無衣獨獨留下來,江莫憂向她笑道:“其實妹妹從前同薛才人相處挺融洽的,今日為何苦苦相逼呢?”
蘇無衣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此卑鄙小人,臣妾才懶得同她周旋!”她仰着臉懇切地望着江莫憂:“臣妾從前年少輕狂,對皇後多有得罪,如今臣妾已知錯了,只盼皇後不計前嫌,原恕臣妾,臣妾便感恩不盡了!”
“妹妹從前得罪過我嗎?我怎麽不知道?”江莫憂故作惘然。
“姐姐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薛才人往日沒少跟您作對,臣妾此舉也是幫您出氣,還請皇後笑納……”
沒說過奉承話的人,拍起馬屁來總是格外難受,不但說的人難受,聽的人同樣難受。江莫憂聽得反胃,害怕自己的早飯嘔出來,忙止住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妹妹不必多說。”她決意扯開話題,“今年的中秋夜宴,皇上特許衆姐妹各展所長,妹妹想好表演什麽了嗎?”
蘇無衣謙遜地道:“臣妾陋質,竟沒一樣擅長的,少不得獻醜罷了。”話雖如此,她眼睛裏閃耀着隐約的光輝,可見胸有成竹。
兩人又說了一會子閑話,蘇無衣方告辭離去。容心朝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假仁假義,矯情!娘娘您不會真相信她吧?”
“當然不信,”她若相信蘇無衣,那才真是傻瓜呢!江莫憂靜靜地道,“蘇無衣前些時那樣溫和,今兒偏要發作一番,且是當着衆人的面,便是給自己立威鋪路,這一招先禮後兵真是妙手。更妙的是,她一字一句都打着本宮的旗號,旁人要怪,也只會怪到本宮頭上。她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容心不免有些擔心,“瞧她方才那樣子,中秋之夜恐怕還有後着,娘娘是否得做點準備?”
“能做什麽準備,本宮是皇後,總不能自己上場以娛賓客,少不得得照原計劃進行。”江莫憂嘆了一口氣,“公主那邊怎麽樣了?”
“公主讓娘娘您只管放心,定不會出岔子的。”
“但願如此。”江莫憂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也說不清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