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蒙芭拉本來對她的計劃略存疑心,如今卻深信不疑,江莫憂看着徒兒在自己的教導下一步步成長起來,心中自感欣慰,可是仍嫌棄他們的進度太慢,連累自己也時時費神。再者,對這兩個人她其實都不是很喜歡,勉強撮合他們在一起,只是不想他們再去禍害他人,不得已而為之。要是有更好的法子就好了。
好運來了的時候,是什麽也擋不住的。
這一日午間,江莫憂照例去太儀殿協助成桓工作——說是協助,其實不過打打雜而已。她眼尖,一眼瞅見成桓手上握着的并非奏折,而是一封書信。
莫非是情書?江莫憂漫不經心地笑問道:“皇上手上拿的什麽呀?”
成桓沒有意想之中的心虛,反是愁眉苦臉,“這是朕的義妹寫過來的家信。”
義妹?江莫憂花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陸美人,當初她嫁給蒙蒙達,為了擡高她的身份,更兼掩人耳目,成桓特意啓奏太後收她為義女,陸美人自然就成了當今天子的義妹。江莫憂笑道:“陸妹妹過得還好麽?王子有沒有欺負她?”
“他兩人感情倒是不錯,只是如今噠噠國內部的情勢卻不大好,老國王生了急病驟然駕崩,國內群龍無首,亂成一團。據蒙蒙達說,國王生前曾立下親筆密旨,令他繼位,可如今那聖旨卻叫他的叔父奪去,妄圖謀朝篡位,兩人現僵持不下,希望朕出兵相助。”他看着江莫憂道,“你想蒙蒙達的話可信嗎?”
江莫憂狡黠地笑道:“不管可信不可信,蒙蒙達如今是皇上的妹婿,他叔父卻是個不相幹的人,皇上說該幫誰呢?”
成桓立刻明白過來,笑道,“朕自然是幫理也幫親。”
“皇上聖明。”江莫憂盈盈拜倒。
成桓含笑将她拉起,一面取筆蘸墨,将書旨一封,“蘇正楠就在邊境駐紮,由他領兵是最合适不過的了,還有——”他沉吟着道,“朕命蘇無袍也過去吧,他二人父子同心,想必更易取勝。”
江莫憂笑吟吟地攔住他,“皇上不必浪費筆墨,只消将消息放出來,蘇無袍自己會來請纓的。”她也有自己的考慮:蘇家本來就已權勢赫赫,若成桓還這樣看重,特特地委以重任,那蘇無衣将更加得意,她這個皇後更沒有立足之地了。但由蘇無袍自己提出來就不一樣了,那無疑是自貶身價,況且,是福是禍都得他自己擔着,這樣才有意思,反正麻煩也是他自找的。
成桓向她投來疑惑的一瞥,“他會麽?”
“他一定會。”江莫憂露出篤定的笑意。蘇無袍為人好大喜功,逢到可以展露本領的時候,他不上趕着才奇怪呢!
事實證明她是很有預見的,蘇無袍果然毛遂自薦。成桓聽了賢內助的枕頭風,先故意吊着,讓蘇無袍苦苦哀求,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成桓方才作出很不情願的模樣,勉為其難地同意他去。那意思仿佛是說:這可是你自己要去的,朕可沒有逼你,倘使出了什麽事,那也不與朕相幹。
蘇無袍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歡天喜地地回去準備。
事情還沒有完,在江莫憂半吐半露的暗示下,蒙芭拉也說要陪着蘇無袍同赴戰場,她苦苦哀求,江莫憂只好代她來央告成桓。
成桓先是不允,“戰場上刀劍無眼,公主金枝玉葉,若傷着了可怎麽好?”
江莫憂早已準備了一大篇理由,“陛下只管放心,公主雖然纖弱,卻有一身不凡的武藝,即便不能取勝,自保之能是有的,況且有那些毒蛇猛獸在,誰敢近身?再說,噠噠國終究是公主的母國,如今母國遭難,您不讓她親眼回去瞧一瞧,她鐵定是放不下心的。”
蒙芭拉連連點頭,心底也有些愧疚:若非江莫憂提醒,她真快忘了自己的母國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她哥哥更是不在她心上。支撐她一往無前的動力只有蘇無袍,她覺得自己讓愛情淩駕于親情之上十分不孝。但很快這一點愧疚就消失不見了,想到自己将和蘇無袍并肩作戰,她的激情立刻燃燒起來,其餘的都可以抛諸腦後。
成桓早已和江莫憂達成了某種默契,幾個回合之後他也敗下陣來,只讓蒙芭拉自己小心,再不提阻攔她的話。說不定他也覺得蒙芭拉留在宮裏是個禍害,吵吵鬧鬧的惹人生厭,能光明正大地請出去是再好不過了。
知道蒙芭拉要走,後宮的嫔妃們都依依不舍起來,紛紛跟她道別,這群演技派!她們沒幾個對蒙芭拉有好感的,看到這顆眼中釘可以拔去,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只是大家好歹相處了這些時日,面子總是要顧到的。蒙芭拉只顧忙自己的事,正眼也不瞧一下,衆人見她連敷衍都不肯敷衍,心中自然生氣,卻也懶得跟她争執,只讪讪地離去。
蒙芭拉也不理會。
江莫憂是最後一個來跟她道別的,其時已近黃昏。她看着那橙紅而碩大的夕陽蹒跚地墜下天邊,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傷感。她看着蒙芭拉忙碌的身影道:“你這一走,我也沒別的好說,只好祝福你。”
蒙芭拉正忙着整理行裝,百忙之中沖她一笑,“多謝皇後娘娘。”
江莫憂忽然被這個笑容感動了,她動情地上前拉住蒙芭拉的手,“公主,如今你要走了,我有一句話一定要說與你聽。”
蒙芭拉小心地疊起手中的衣物,回頭疑惑地望着她。
江莫憂看着她那雙烏澄澄的眼睛,諄諄道,“公主,事到如今,我就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教你的那些手段,其實并沒有多大用處。你要得到蘇将軍的愛,靠任何的僞裝和修飾都是不中用的,必須展現最真實的自己。”
“可是他不喜歡真實的我呀……”
“那你就得讓他喜歡!”江莫憂語氣中有着罕見的強硬,“倘若你為了得到他的喜歡而費盡心力地改變自己,卻失去了自己本來的模樣,這樣得到的愛有什麽意義呢?”
蒙芭拉表示不解,“我不明白。”
“以後你會明白的,”江莫憂撫摸着她頭上那些小辮子,“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你自己。所有的伎倆都是虛妄,你只有用你的真心打動他,讓他愛上一個真實的你,這樣你才能真正快活。”
蒙芭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江莫憂笑道:“好了,我只是提一些建議,至于要不要這樣做,還在于你。不管怎麽說,這是你難得與蘇将軍單獨相處的好機會,你可得好好把握呀!”
蒙芭拉伸出兩只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在她頸上輕輕蹭着,此刻她真像個好孩子,她的聲音也輕柔得像孩童的呢喃,“皇後姐姐,謝謝你。”
江莫憂的眼眶莫名地濕潤了,她怎麽會被這個惡女感動呢?為了避免自己心軟,她輕輕拍着蒙芭拉的肩背,努力笑道:“開心點吧,我還等着喝你們的喜酒呢!”
直到從宮室裏出來,江莫憂仍覺得心頭萦繞着幾絲悵惘。明明她巴不得蒙芭拉快走,為什麽會有些舍不得呢?看來她的演技越來越爛了,缺乏持久的訓練,對這些虛無缥缈的感情也失去了抵抗力。她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臨行前,蘇無袍進宮辭別,除了天子成桓、他妹妹蘇無衣,他還來了江莫憂這裏。
江莫憂閑閑地撥弄着槐樹的葉子,道:“蘇将軍一路保重,聽聞蒙芭拉公主将與您一同前去,還望您多加照拂。”
蘇無袍已經被通知過這個消息,這回他沒有抗拒,也許是知道自己抗拒不了,他臉上顯出聽天由命的神情,“她能照顧自己。”
“再厲害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保護,因為她愛你,所以願意不加防備地在你面前展露自己的柔弱,将軍你須明白,不是每個男子都有你這樣的福氣的。”
“這真是福氣麽?”蘇無袍仿佛自問。
“當然是。”江莫憂目光堅定,“被人愛總是好的,尤其是像你這樣全心全意被人愛着,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麽愛一個人呢,也同樣好嗎?”他看着江莫憂的臉,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冬日的情景:那時他揮劍指着這個女人,她眼裏盈盈墜下淚來,那是何等的凄楚與嬌豔,所以即使明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他還是選擇相信。這個動人的印象留在他的腦海中,一直到現在,仍然不能忘卻。這便是愛麽?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愛上了眼前這個人,還是愛上了一段記憶。
江莫憂的目光清淩淩地投射過來,清澈如水,不是冰,只是水。沒有冰的冷,卻更叫人覺得蒼涼——那浩蕩的溫柔的眼波仿佛可以淹沒一切妄想。
蘇無袍苦笑道:“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