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寬大的車廂內,蘇無袍與蒙芭拉相對而坐,兩人俱是不發一語,氣氛降至冰點。蘇無袍固然一貫冷心冷面,而蒙芭拉……她雖然膽大,可一到蘇無袍面前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下意識地收斂起來,難以毫無顧忌。

這麽幹坐着也不是辦法,路上這麽長的車程,長久不說話會瘋的。蒙芭拉讪讪地開口,“蘇将軍不是精于騎射嗎,怎麽不騎馬?”

“陛下命我貼身保護你,我自然得時時刻刻看着。”蘇無袍的臉根本沒對着她。

又是無語。沉默像一種習慣,越是長久,越難打破。

蒙芭拉搴簾看了看窗外,塵沙漫卷,是邊境特有的幹燥的物候。她放下簾子道:“快到噠噠國了。”

蘇無袍看着她平靜的臉色,語帶嘲諷:“你母國的父王過世了,怎麽你似乎一點也不傷心?”

“将軍希望我傷心麽?”蒙芭拉正視着他,“是痛哭流涕,還是捶胸頓足?假使做這些有用的話,我早就去做了,可惜并沒有用。傷心難過不能挽回什麽,而你也不會對我有一絲一毫的同情,說不定還會覺得我做作。”

蘇無袍尴尬地扭過頭去,好似被說中心裏話。

蒙芭拉輕輕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難過,父王的确是我的親生父王,可我有時候時常懷疑我是否他的親生女兒。父王姬妾衆多,子嗣亦不少,在這樣一個大家庭中,往往幼女最得鐘愛,長女就顯得無可無不可了。所以有時候我還真羨慕我的小妹,她還那麽小,完全不懂得愛是什麽,就已經有人全心全意地愛她,真好。”

蘇無袍忽然覺得這話有些熟悉,就好像某個人曾經說過似的——當然可能內容不完全一樣,但就是這麽個意思,他一時也想不起。

蒙芭拉勉強一笑,嘆道:“不過如今我父王離世,最傷心的就該是小妹了吧,她也許還不知道傷心是什麽,可是她一定會哭——從前父王忙于政事,不來看她的時候,她也常常哭。這回她該哭得更厲害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能緩過來。”

“那麽你呢,你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蘇無袍忍不住問道。

“自然是難過的,可又能怎麽樣呢?”蒙芭拉呼出一口氣,定定地望着窗外,“現在我才隐隐約約知道,父王未嘗不關心我,他從小将我充作男子教養,鍛煉出我強健的體魄、強悍的個性,為的就是讓我以後能生活得更好,不需要依靠別人的庇佑。可惜現在已經晚了,他不曾給我問清楚的機會,也不曾給我報答他的機會,他只是一個人默默地離去,将我們撇在這塵世間……”

她說不下去了,生怕自己再開口,便會帶上一點哽咽的喉音。她頸部的筋肉微微顫動着,看得出她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始終沒有哭。

蒙芭拉一向大大咧咧,難得有這樣憂郁沉重的時刻,蘇無袍忽然産生了一種隐隐的負罪感:自己或許不該對她這樣冷待。

“公主,這車坐着怪悶的,咱們下去透透氣吧!”蘇無袍提議道。

“透氣?”蒙芭拉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蘇無袍臉上難得顯出一絲殷勤的笑意,“對,這裏天高地闊,不盡情馳騁一番豈不太可惜了?”

不由分說,他便拉着蒙芭拉下車,也不問她同不同意。馬車後本就跟着一隊騎兵,蘇無袍蠻橫地勒令其中兩個下去,将他們的坐騎奪過來,自己和蒙芭拉一人分乘一騎。

其時已近黃昏,碩大的紅日遠遠地挂在天邊,看着卻仿佛就在咫尺。霞光将原本樸實的天空暈染出各樣色彩,是鮮明的暖色調,令人生出融融的暖意。

腳下的大地平實而有光澤,兩人兩騎在上面慢悠悠地晃着,借由日色投下兩撇黑色的剪影,像淡黃色的絹布上兩滴飽滿而有風骨的墨汁。

兩人始終與車隊保持一定距離,為了方便說些心裏話——雖然壓根就沒怎麽說話。蒙芭拉仿佛有點心不在焉,只松松地拉着缰繩,任由馬匹自由驅馳。蘇無袍知道她在想自己的心事,也不好打攪她。

忽然一陣狂風卷來,眼前飛沙走石,兩人都情不自禁地擡起手臂擋住風沙。不料蒙芭拉的坐騎給一塊石子絆住,半邊身子向下倒去,連累它背上的蒙芭拉也将摔落在地。蘇無袍正與她并辔而行,忙伸出一只手來拉她,蒙芭拉也趕緊拽住他的手。也不知是蘇無袍的力道太輕,還是蒙芭拉的身子過重,蘇無袍不但沒能将她拉上去,自己反而也被拽下來。

兩人齊滾滾地掉到地上。無巧不巧的,蘇無袍正好壓住了蒙芭拉的身子,兩人的臉只隔着咫尺之遙。

眼看兩張唇即将觸在一起,蘇無袍及時地反應過來,連忙一手支地,硬生生地将身子撐起。而蒙芭拉也趕緊從他身下挪開,小心翼翼地蹲到一旁,如同小鹿般受驚的模樣。

蘇無袍的臉仿佛有一點發紅,他尴尬地開口:“公主,咱們回去吧。”

蒙芭拉點點頭,目光卻看向倒下的那匹馬,它太笨重,看樣子是爬不起來了。

沒奈何,兩人只好共乘一騎。蒙芭拉坐在蘇無袍身後,慢悠悠地看着馬匹行駛。她身上傳來一陣陣的幽香,也不知是什麽香,引得人心蕩神弛。

蘇無袍的臉仿佛又紅了,他輕輕咳了兩聲,“公主,您沒受傷吧?”

蒙芭拉在後面平淡地答道:“我很好,将軍放心吧。”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她竟然矜持起來。

她這樣冷淡,蘇無袍反而覺得心裏有點癢癢的,他再度咳了兩聲,仿佛喉嚨裏進了沙子,“公主,我要加快速度了,您坐穩一點——或者最好抱緊我,免得再發生剛才那樣的事。”

蒙芭拉巴不得這一聲,果然伸出兩只柔柔的手環抱住蘇無袍的腰,整個人緊緊貼在他背上,那股香氣便愈發頻繁地送入到蘇無袍的鼻息裏。

蘇無袍的身軀仿佛格外熾熱,不知是本來就這麽熱,還是突然之間就變熱了。蒙芭拉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點燃了他心底的火苗,她聽着蘇無袍一陣一陣的假咳,自己在後面心滿意足地偷笑:看樣子她終究成功了。

原來臨走之時,江莫憂雖然向她挑明宗旨,勸她用真心博取真心,蒙芭拉卻從她歷來傳授的經驗中揣摩到一個道理:真心是根本,戰術是輔助,只有兩者相結合,才能更好地達到目的。因此她先用真心話套得蘇無袍的同情,引來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再略施小計,制造身體接觸,更好地誘惑敵人。那香囊也是她向江莫憂讨要的,裏頭裝着幾種神奇的香藥,據說最能迷惑男人的神經。

她不僅出師了,而且青出于藍勝于藍,江莫憂倘若知曉,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妒忌。

且不言前線戰事如何,單說宮裏也不平靜。江莫憂這些日子一直在密切注視淩睿和成柔的動靜,卻發現兩人的關系越發疏遠了,相比從前幾乎成了陌路人,這是怎麽回事呢?

江莫憂不免暗暗着急,照說經過那一番談心,淩睿應該幡然悔悟了呀!他再不悟,那就是個傻子,也不值得同情。可是江莫憂細細瞧去,淩睿似乎有所轉變,據探子來報,他常常默默地望向柔儀殿的方向,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反而是成柔有些刻意地避着他,即便淩睿有時借故來柔儀殿當差,成柔也總是閉門不出。

這種異常的情況很快就引起了江莫憂的疑心,她敏感地意識到一定有什麽事在兩人之間發生,盡管她不清楚是什麽。

她決定把成柔找來問一問。

這日午間,她命人将公主請來,說希望同她一起用膳,誰知成柔卻推說身子不适,不願出門。江莫憂心下了然,她日日派探子盯着,有沒有病自然一清二楚。

對方不來,她可以去。江莫憂也不說破,徑自來到柔儀殿,也不命人通傳,自己便走進去。

成柔的面前卻擺着一桌滿滿當當的飯菜,江莫憂笑道:“我聽說公主身子不适,所以過來瞧瞧,沒想到公主胃口還很好,還吃得下東西。”

成柔勉強一笑,臉色竟真有幾分慘白,“我那會忽然覺得頭暈,實在行動不得,所以沒有赴皇後嫂嫂的宴,偏偏這會子又覺得有些餓了,便命人送了午膳來,嫂嫂不會怪罪我吧?”

“怎會?”江莫憂笑吟吟地道,“只是我趕着來看公主,肚子卻還空着呢,公主不介意我一起吃吧?”

成柔露出蒼白的笑臉,“自然無妨,嫂嫂只管用便是。”

江莫憂于是不客氣地坐下,先幫成柔盛了一碗飯,自己也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可巧身邊一個伺候的宮人也沒有,許是被成柔支走了,江莫憂趁便開口:“公主,你最近跟淩侍衛究竟怎樣?”

她問得這樣直白,成柔的身子晃了一晃,勉強道:“我是公主,他是侍衛,還能怎樣?”

“嘿,你就別裝了,我已經聽陛下提起,說你跟淩睿……”江莫憂毫不掩飾地挑明。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就見成柔一只手撐住桌角,弓着背,猛烈地幹嘔起來。

江莫憂則是一臉哔了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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