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這許多文字我都未曾見過,一月之期也未免……有點勉強。”

他卻瞧都不瞧我一眼,自顧撚着黑白兩色棋子交相攻讦:“天之道,為萬生靈,為萬靈體,為萬體本……”

我趕緊将書翻回首頁,跟着他的所言所語一字一字地往下看去,将将不過半刻鐘,他便将天經首卷一字不差地背了個透透徹徹。

我似被塞了滿頭的稻草,待他話音落定仍是一片淩亂地将他望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見他壓根不再理我,只得将書抱在手裏,一字一字如嚼苦蠟往肚子裏塞。

未過多久已是頭疼如裂眼花缭亂連字都快瞧不清楚,擡頭卻見他穩坐榻上,盤中棋局厮殺正酣,幾度懸子将落又半道撤回,猶豫之間将臯月奉來的淡茶細呷半口,隽挺的眉峰直是歪成兩撇,順手将便杯中之水潑出窗外。

而後繼續下他的棋,聲色悠然地問我:“站這麽久當真不累?過來坐。”

一月有餘的相處,我早已習慣他對我這般溫和平易,毫不客氣地走了過去,坐到矮塌的另一側,繼續嚼我的書。

他吩咐臯月去取茶具,須臾之後,撤了桌上的殘局,就着這方矮幾生起一團靈火,竟是怡然悠哉地煮起茶來。

泉水沸騰的咕嚕輕響伴着滿室茶香浸淫而來,我心緒得以平和許多,背書也背得初見成效,極星懸于天中的午時,屋內一片白光敞明,他堪堪沏出兩盞茶水,推了一杯到我面前。

我從漫天飛舞精彩紛呈令我陣陣作嘔的咒文裏抽出神識,面對他送過來的這盞茶,真真受寵若驚口齒難言,一時間腦海裏思緒陳雜,眼角毫無自覺地擠出些酸澀的淚花。

您這得是有多大的事要我去替您辦才犯得着這樣躬身相待,萬一我給您辦砸了,您會不會把我的皮給扒了?

就算我再怎麽不怕死,好不容易找到些活着的滋味,難免還是有些眷念的。

臯月撤走桌上茶器,将方才的半幅殘局捧了回來,吾主甚自得地品着茶,目光在棋盤上飄忽來去:“此茶也算本座一番心意,你不試試?”

我稍事一禮,端起茶杯,一觀,色清而潤,二聞,氣若芝蘭,三品……我訝然擡眸:“您竟沏得如此好茶,這些時日我未免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了。”

他眼裏淺笑婉轉,放下茶杯撚起白子置于局中:“本座向來懶,若不是這些時日被你養高了品味,如何舍得親自動手。論起茶藝還是你更勝一籌,何必這麽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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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得此盞仙釀,但覺五髒六腑都被滌洗得清靈剔透,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往棋盤上落,但見黑白兩子呈水火不容之勢,竟是分不出個高下所以,他眼角餘光留心于我的反應,又道:“看來你還沒忘了如何下棋,甚好,今日你若背完這本天經首卷,我二人可好好來上一局。”

我到底對自己那點殘缺的記憶不怎麽自信,卻也不敢悖逆他誠心相邀,于是俯身答禮,旋即繼續投身于我的背書大業中去。

是夜亢虛二星主于天南,林地峰壑與天合成一幕墨色,頗是鬼祟幽深。吾主難得地在書房裏點了一團橙黃的明火。

他如是解釋:靈火碧光未免有點冷清,明火更合你背書所需。

火光搖曳着灑到書卷上,照得其間的字跡甚是暖意洋洋,而後他又沏上兩盞茶水,背窗而坐,阖目冥思。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将手中書卷放下,對他道:“背好了。”

他擡起眼簾,不無興味:“現在離子時還有小半個時辰,你不須再多看兩遍?”

我點頭道:“應該不必了。”

他将辟天放到手裏,唇邊光景似笑非笑:“本座教導徒弟向來嚴苛,背錯一字便是十下,你當真不再确認一二?”

我當即一個寒噤,哆嗦着又将書抱在手中仔細地核查起來,這書文字少說也是數萬,難道他當真如前所言打算把我的腿給打斷不成?

心中飛快地将書本再默上兩遍,将将到得收尾處,又聽他道:“子時到了。”

“本座雖可見你所思所想,但咒文尚需吟誦方能發揮效力,你且背出來,若有錯處本座會提醒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定住心神,自天經首卷的開篇開始,緩緩地将這些闡述靈力往複運作玄通變化的字句一一吟出,其間到得有所體會處,竟覺元靈絲絲縷縷漫溢開來直至流轉周身,似醍醐灌頂令我暢然舒悅,連他低聲提醒我何處背錯之時都未覺如何忐忑,待到此書背完,那些沉睡月餘的元靈終于被我從體內喚醒,與我周身血脈融于一體,令我精力盈沛神清氣明,真真妙不可言。

見我如此春光煥發,他卻是頗為不屑地哂道:“看來,這些仙家道術,倒是合你口味?”

我辨不出他話中之意,正欲點頭作答,又聽他悠悠言道:“想我無荒一族,久居碧落,自得逍遙,卻因爾爾之過,險遭滅頂之災……至彼之時,這些仙家道術又有何用?”

他所言之事,我亦曾于牢中,從他人的閑談處得聞。

我族無荒,本是天蘊仙靈的上古人類,世代安居于無荒仙界。萬餘年前不知因何之故,蒙遭諸神舉兵戗伐,吾主于萬難之際,帶領族人堕入魔域廢土,自十二魔族部落的手中搶得栖身之所。其後吾主于鬼火魔獄之中,歷經千年歲月,終成魔神之體,一統魔域廢土,成就不世功業。

“不過,這其中的疏導元靈之類的咒術可以助你自愈傷痛,勉強值得一學,其餘部分,你且當它是飯前小菜,品個滋味即可。”

而後他自塌上起身,又道:“你統共背錯四句六字,六十下,可有意見?”

我讷然地仰起脖子,他臉色清冷如舊,周身靈光不知何時已被斂藏,手中握着那柄黝黑的辟天。

于是我也自塌上站了起來,搖了搖頭:“主上所命,零,自當遵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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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辟天點了點矮塌上的案幾:“既然沒有意見,那便好生受着。”

我卻不太理解他此舉是何用意,半晌沒有動作。

他右手指節托着下颌,哂聲自嘲:“連這點規矩都能忘得這麽幹淨,真是……你覺着本座怎麽打你會比較趁手,懂?”

這……

恍爾想起月前的那兩次,我猶疑着轉過身,折下腰,手肘撐着案幾。

他身長比我高不過半尺,想來如此他應是會比較順手。

然而他并未急着動作,卻将右手撫上我腰間某處極是柔弱的地方,那些将将在周身流轉不過須臾的元靈再次複歸沉寂難尋蹤跡。

“你尚未學會如何自閉靈脈,以後受罰時記得将你的元靈收了,不然豈不枉費本座力氣。”稍事停頓,又道:“若是覺得實在受不住,你盡管說出來,本座自會考量,但你若敢亂動,休怪本座不客氣。”

他一席話本是令我感慨萬千,這千年來可曾有人如他這般在意過我的感受?我求他莫要劈頭蓋臉說打就打,他便和我分說得如此仔細,我說我到底還是怕疼,他便如此提醒我不必一直強忍。

然而最後幾字聲色厲荏,生生把我那點小心思給吓了回去。

并不淩厲的風聲連着辟天入肉的悶響,下手算不得重,卻是疾如雷電絲毫不給人喘氣的機會,我雙手死死地摳在桌面上,方過得二十來下便是有些收受不住,又往矮幾的邊上抓,喉嚨裏連着幾道哼哼換回些晚風涼氣,勉力讓腦子保持着清醒。

再是片刻下去,我整個半身都伏上了矮幾,随着辟天落下的聲音不住地揶揄挪騰,虧得我歷經千年辛苦練出好一副挨打的本領,往常斷筋折骨也就是咬咬牙的事情,偏偏屁股上這塊肉就沒怎麽練過,直道是卦難盡算天道無常,老天爺這般費煞心機變着法子來折騰我,果真待我不薄。

正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念想啥時候是個頭怎麽還沒打完到底有沒有六十他到底是不是數錯了還是壓根就沒打算只打六十,他總算是住了手,道:“你起身罷。”

這哪是說起就起得了,我雙手護崽子似的往臀上揉了一陣,待到辣滾滾的勁頭過了六七分,才堪堪地撐着身子一點一點地磨将起來,恰逢兩滴淚珠子也在這時掉出了眼眶。

真是奇哉怪也,這些年什麽苦痛不曾受過,為何他如此留情的一頓打卻能打得我心頭如此憋悶,直像塞了抹布一樣的難受。

他卻是輕聲一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呵。”

我哪敢正眼看他,撇開目光自顧擦着那兩吊淚珠子,臉上頃刻比下半身還燒得厲害三分,娘的這到底都是些什麽毛病,一個多月日子過得太舒坦居然變得這般不經事了麽。

他又坐回了矮塌上,吩咐臯月将棋具奉過來:“你且好生思量自己背錯之處,明晨本座會再考校于你。”

我自是點頭答應,又聽他意興盎然的聲音:“時辰不早,來陪本座走一局快棋,半個時辰之內你若贏得本座,本座便給你解了靈脈,若是輸了,你便好生捱到明天去,如何?”

由是我發現,他果然還是有點喜歡捉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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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種作弄并不帶有惡意,卻也實實足足地是在捉弄我。

我就像那匹永遠都吃不到胡蘿蔔的小馬,被他牽着鼻子到處溜達。幸運的是,他那竹竿上綁着的胡蘿蔔雖然時常看上去遙遠到無法企及,卻總是能被我跳一跳就叼到嘴裏。

不過半刻鐘頭,我落下白子後手翻盤,吃掉他大片江山。

他搖頭直嘆:“本座如此處處讓你,你也不知謙虛一點,還真是不客氣。”

挨打的地方想必腫得甚是厲害,本是寬松的底褲都像是被綁在了肉上,害得我弈棋之時始終難以專注心神,後來索性跪在塌上陪他下完了這盤棋,他倒嫌我不夠謙虛客氣贏了他。

鼻尖眉頭直是一陣苦澀,險些又有淚水要搖落下來。

[這一月間超脫苦劫得此後生,到底來得太是突然,我,當真不知該如何與您相處,也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您這般恩情,自古伴君如伴虎,它日稍有不慎,不知還會有何苦難在等我遭歷,您是要我輸,要我贏,還是有何指示,明說好嗎?]

這些話我雖未說出口,想必他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與他四目相對的片刻,我分明看見他眼中歷洗的歲月豈止千年萬年,然他始終不曾表露任何喜怒之色,只是令我将手伸到桌上,食指輕點我的掌心,此後我胸中憋悶霎時豁然,歡悅的元靈又開始在我體內流轉輪回,受傷之處如得靈藥滋養瞬間再無分毫痛楚糾葛。

“想來是多少年了,難得有人陪本座下局棋。”他意興索然地執起盤中一枚黑子:“方才此處确是本座失手,你贏得光明磊落,何須懼怕本座怪你?今日你也累了,且下去好生歇息,明晨不妨早些來此,本座這些時日會一直陪你背書。”

我自是謝恩離去,回到住所之時,虛星已沉下南山,鬥星自西天逡巡而來,林地裏層巒起伏山川聳疊,鬥室內不知為何漫溢着淡淡的蘭草香氣。

驚覺窗臺上的那盆幽幽蘭草氤氲着碧綠熒光,我走到窗邊細細端詳它每一片如寶石般晶瑩的草葉,又見其間半枝花苞亭亭玉立,已有我食指短長。

這盆蘭草前幾日被我與竹醉交相兩瓢水澆得險些爛了根,明明早晨離去之時還是那般蔫蔫耷耷不見生氣,竟在一日間活過來了,還活得這般好。

我心中深感寬慰,畢竟這盆草乃是吾主留在此地的尤物,或許于他有何特殊含義也未可知,若是被我害死,就算他不來怪我,我也無顏去面對他。

而後,又跟着習慣縮回了屬于我的那處牆角。

眼前三尺便是吾主命人為我換來的一方疊敷,據說這是凡界某海上小國居民的習俗,他們向來不慣安眠于床榻,于是就地鋪着草席而居。吾主為了讓我睡得舒服些,不止鋪了兩層草席,還專門安置了兩層繡錦絨毯作墊子。

我抱起雙膝,就這樣蜷在角落裏,靜靜地看着絨毯上那些精致而柔軟的紋理盈盈地飄……

淺淺小盹打過,有涼風習徐流入簾栊,我惺忪地擡了擡眼皮,卻見一道赤色的光影立在身旁。

我險些從地上跳了起來,跟着心中又是一陣忐忑跌宕,吾主卻并沒有去掏他的辟天,而是兩步走來将我抱起,甚是和緩地放到柔軟的席墊上。

我極是小心地把他望着不敢動彈,他神色淡然地為我蓋上被褥,起身熄了懸在壁上的靈火,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獨自在被窩裏哭了半夜。

大如圓月的鬥星懸于南天,皎皎地照得屋內柔白如雪。可真的是好一輪鬥星啊,上次見你,卻是在業獄的刑房裏,我被折磨得氣息奄奄不成人形的時候,你躲在既高且狹的天洞外,偷偷地照着我。

千年來我們幾度逢面你始終那般渺遠,可你終于聽到了我的悲泣,所以帶着他來找到我,所以讓他來到我身邊嗎。

眼淚鼻涕止不住地往外趟,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直到生生地浸濕了半片褥衫。

而這一夜,我竟終得無夢安眠。

☆、【零篇】三

翌日險些睡過了頭,睜開腫得塞了棉花似的眼,卻見極星已過山頭,驚然從榻上跳将起來,套上鞋襪一面胡亂地整理形容一面往書房奔。

推開門扉,一室明光之中,他已煮好一壺清茶,自顧在矮幾上就着一沓信紙寫着什麽。

我惶惶上前請安,他擡頭看我一眼,竟是忍俊不禁地笑:“瞧你這眼睛腫得,用靈咒都消不下去了麽?”

娘的我怎知道元靈原來還可以拿來這樣用。

待到抱着書冊坐到矮塌上時,已是如他那般擺出自覺滿意的高冷形容,心頭卻始終有那麽幾絲雜念飄忽來去不得安生。

昨晚上被他瞧見又在牆角睡,他當真沒有生我的氣嗎?

我是不是該對他道個謝?

他輕輕地撚過未幹透的一頁墨跡,用鎮紙小心地壓住,淡淡道:“你且好生背書,小心本座回頭又把你打哭,到時封了你的靈脈,讓你眼眶多腫上幾日,可好?”

我哪還敢耽擱,連一杯芬芳馥郁沁人心脾的茶都沒興趣品上第二口,趕緊将頭埋到書頁裏去。

由是這背書大業從此開始,綿延悠長地持續了足足大半月時間,其間幾乎每日都少不了出些纰漏,他也當真如是苛刻至極地踐行着他的規矩,絲毫砍價的機會都不給我。

好在數量太少時,他會興味索然地許我賒賬,否則怕是每天都少不了一頓打,倘若當真如此,也可算得上奇哉妙也黯然銷魂的一段人生了。

如是第十五日,我終于開始着手背那堆講解陣法綱要的《地玄》,卻發現其中章句晦澀艱深簡直令我大開眼界,端的是分開每個字都認識合在一起半句都看不懂,足足讓他給我講解了大半日方才勉強明了大概。到夜間子時我終是連半本都未能背完,彼時他正将思緒停在臯月呈來的一封書信上,眉眼裏少有的掠過幾絲驚疑之色,纖長的手指在信紙上輕輕撫弄,我于未經意見瞅見內裏似有一個人名,梓生。

聽我支吾半天再也背不下去,他将書信折了兩折,點了一把靈火燒成灰燼,語聲甚是悠淡卻又絲毫不容回旋:“兩百不能再少,合着昨前兩天的賬一筆勾銷。”

我自感臉上當即失了顏色,磨蹭了好是一陣才扶着案幾站好,哪知道我磨蹭他也跟着磨蹭,辟天在我身上來去比劃,撩得我渾身寒毛直豎,忽又問我:“本座但覺你這些日子挨打時心裏頭想的東西愈發不堪入目,不如我們今日再多興個規矩?”

我都想啥啦?不過就是求天求地求他祖宗連髒字都不帶的,如果不是我沒有祖宗我連他的祖宗都不會去求。以前在牢獄裏耳濡目染學得的東西可一句沒使喚上,啧啧,魔族十二部落數萬年民俗歷史沉澱的菁華全在我腦子裏藏得好好的,随便揀兩句倒出來都保準能讓他氣得把我舌頭給割去做□□,什麽叫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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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便是一道烈風掃上我的腿,我給疼得生生一跳,趕緊收了心思連聲答應:“您,您請吩咐。”

“你且将方才背過的部分再背一遍,将将不到兩百句,背錯重來,如何?”

也虧他想得出此等兩全其美一石二鳥的法子,即可以堵了我滿腦子胡思亂想又可以讓我溫故知新,若非挨打的人卻是我自己,怕是少不了要大呼妙哉。

我趕緊從腦子裏倒弄出将将背過的章句,我背一句他打我一記,未想今日他下手竟尤其的狠辣,我連着數下都沒能站穩,撐着方案一下一縮腿,堪堪挨了十餘下,連呼吸都亂得兩短三長,索性直接挪過案幾把整個半身抱上去,撐直了兩條瑟瑟發抖的腿,咬牙切齒地繼續背我的書。

“三尺長地出得九方,七尺短竭入生陰陽,九方陰陽出十二靈境,入八百長空……唔……”

半句話斷在中途,辟天一下砸到我臀腿交接的地方,我直覺漲得又酸又痛的皮肉炸了開去,跟着狠是幾聲低吟,卻聽他道:“八百長虛,不是長空。”

我唇齒龃龉得頗是厲害,顫巍巍地重複這句“九方陰陽出十二靈境如八百長空……”

啪地又是一聲砸到原處,炸裂了的皮肉激得我頭眼昏黑,心髒竟是停了半息之久,複又擂鼓似的直往胸外跳。

我終是未能忍住幾聲哼哼,氣息微弱地問:“您,您今日緣何,下這般重手……”

身後傳來的語聲一如既往的清淡:“就沖你方才腦子裏那些東西,不該受這幾下?你倒是把你那些什麽菁華倒出來給本座看看?”

我直到彼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看我所思所想壓根不需要對着我的眼睛。

我自忖在他面前還算是心思乖巧,卻不知原來背後都被他瞧了去。怪不得他說我近來心中所想越來越不堪入目,還只道他是要編排個法子來折騰我。

我抽顫着勉力讓自己的呼吸回複正常:“我,我真的不敢了……您,您可否輕些,我,實在是有些,疼得厲害……”

渾身從肌膚到骨肉除了痛還是痛,雖不至于斷骨摧腸撕心裂肺,卻也足以令我真心誠意地說上四字再也不敢,可當真是再也不敢了。

未想他竟然來拉我的衣帶,想要伸手制止卻發現四肢已經哆嗦着不聽使喚。倏忽間又是一嗖涼意掠到腿上,心底漾漾地蕩開些許身為囚娈任人玩弄的經歷,也不知是不是這段時日腦子裏塞滿的全是咒文經典,那些不堪回眸的往事也只在心裏漂了兩漂便漸漸淡去。

卻聽他倒抽了半口氣:“怎生傷成這樣才來求本座饒你?”

順手将我的靈脈解開,而後反身坐下,我習慣成自然地去摸傷處,卻觸到濕漉漉的一片血。

旋即便是劇痛入腦,未能忍住一陣且長且短的低吟,待到涼風在肺腑裏來來去去好幾遭,元靈也兜兜轉轉地流了好是幾個輪回,傷處仍是疼得我渾身冰涼動彈不得。

他将辟天拾回腰間,手肘撐着案幾托住下腮,瞥了眼光過來低聲嗔我:“才學的冰玉敷體咒,不會用?”

既然得他允許,趕緊低聲吟上兩句靈咒,堪堪等疼痛消了八分,又惶急地将下衣提了起來,問:“您……不繼續了?”

他眉眼裏又頗是些哭笑不得:“一百四十二,還剩五十八下,且給你記着。”

從矮幾上爬将起來,戰戰兢兢地回到榻上落座,正欲拾起那本背到一半的《地玄》首冊,又見他神思微凝,如是道:“而今時日不多,你且多努力些,早日将這些書冊背完,好替本座出去把事辦了。”

我不由得對方才那封書信的內容生出好些好奇:“到底有何事需要我為您效勞?”

他眉眼間分明陰晴盤桓,卻是仿似無心地搖了搖頭:“不是什麽大事,你暫且不必往心上去,屆時本座自會和你分說明白。”

若是多年之後回頭來看,我怎可能會輕易信了他這句不是什麽大事。

然而彼時我畢竟對他知之尚淺,篤信着他身為魔尊的無可匹敵高不可攀,卻不知至彼之時,魔界已是風雲暗變波詭雲谲,而我與他,也終将在那場不大不小的漩渦之中祢經生死別離,險致抱憾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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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最後三日,我已将二十二冊書卷悉數吞入腹中,他領我前往穹頂之上的懸臺,教我識得二十四定天陣。

以辟天之力,行此二十四陣,可操縱星辰輪轉,風雨往來,萬物枯榮。

他耗費三日時間,極是仔細地與我分說了刻在懸臺之上的二十四陣對應符文、陣眼,囑咐我許多尚需多加注意的精要所在,我雖不甚明了他用意如何,也只得生生記下。

如是到得昨夜,又逢赤星孑懸北空,高臺之上飄蕩來去的靈火映得四周熠熠如晝,他與我講完這許多艱澀難懂的文章,凝重了多日的神色終是舒緩開來,問我:“這幾月來,可覺有所收獲?”

我胸中亦是一片暢然,點頭道:“風雨零落終歸去,守得雲開見月明,得侍主上座下,此生無可憾爾。”

“三月之前見你之時,本座還怕終是拔不得你心中那片陰雲,但願此後你無論歷經何事,能始終不忘今日所言。”

而後他執我之手,将我拉到懸臺邊緣席地而坐,憑空置來一副案幾一樽玉壺,就着這滿目的天地山河,與我斟上一杯醇香濃烈的杜康佳釀:“明日你即可離開此處,勉當為本座效一效犬馬之勞,今日即是臨別之日,清茶淡水未免無趣,來,幹了此杯。”

他這哪還有半分為人主上的架子?我不敢推脫飲下此酒,烈香入喉氣蒸天靈,直教人飄然欲仙抛盡俗塵,也不知是多少年靈力滋釀而得的上上之品。

以此佳酒為我送別,我如何不知其中深意?終是未能忍住問他:“這三月承您如此恩情,卻不知此後當如何相報才能不負所望,如今即是臨別之日,還望您開示一二。”

他與我注目片許,青絲玄袍在夜風之中鼓舞飛揚,周身靈光如舞如織妍妍不可方物:“你自覺本座這三月,何曾以主仆之心待你?”

我遲疑着,終是搖了搖頭。

那般令人神醉的笑在他眼底流轉,襯得這紫穹疊山藹藹林海盡顯黯然:“你此番既已受教于本座,也挨了本座好些撲責,如今,可願叫本座一聲師父?”

我趕緊起身在他身後拜倒,惶惶答曰:“零,本是業獄囚奴,身負重重罪業萬死難贖,縱得主上恩赦,實不敢以此殘軀賤名辱沒主上師門清譽。”

卻聽他不無闌珊地一聲嗟嘆:“本座當年堕身鬼火魔獄得成魔神之身前,何人能知天昶之名将銘于通天神柱永世流傳,他日你承本座衣缽為主吾族之時,又有何人敢問你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本座既有心收你為座下弟子,便不會在意你出身貴賤,只看重你心性天質能否擔負本座厚望,但若你不願認本座為師,本座也不勉強,你且起身便是。”

多年之前,我曾聽聞如此一篇文章。

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并不知吾主為何看重于我,僅得三月相處,便願意收我為徒。或許這些年所受磨難,未必當真一無是處。

我終是強按了滿心忐忑,三叩拜首,字字言道:“師父對徒兒恩同再造,徒兒此生得入尊師門下,自當肝腦塗地以謝師恩。”

他之于我,雖為座師,恩重父母。

想我千年孤苦零丁得他相攜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縱将令我赴蹈刀山火海煉獄之地,亦當絕無半點怨悔。

吾師自立于我跟前,攜我臂膀令我起身,撫我額前亂絲,柔眼若水清笑如煙:“為師向來不喜繁文缛節,你也不必這般拘謹,走,為師帶你去見見你兩位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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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

我竟還有兩位師兄?

他帶我來到羁身一月的那間書房,而我的師兄,分別是一字一畫,與一柄半尺短匕。

一則挂在牆上一則躺在匣中,就沒一個正經人樣站着的。

他先是讓我好好端詳牆上的那副蘭草與字跡,這兩幅署名天晗的字畫,我倒也算锱铢于心,頗有些不明就裏地問道:“難道這天晗,便是我的第一位師兄?”

他極是憐惜地摩挲着那副筆墨題字之處,嘆息之中多少悵惋,和着一襲晚風,奄忽若飙塵,錯落天地間。

“天晗,為師座下首任弟子,天賦神骨,才姿卓絕,昔年他拜入師門時,還是一介垂髫小兒,不過千年歲月便得成魔神之體,其修為極盛之時已與本座不相伯仲,本座仗着精擅陣法略勝他爾爾一籌。”

“兩千年前,經與我族結盟的五大部落共襄推舉,為師親筆典冊,成為我界二主,與為師共主此界江山。未想千年前堕世之戰,他受神主蠱惑,因一語不合與為師心生罅隙,決戰之前他臨陣反叛,與為師刀兵相向,為師對他心懷不忍處處留手,他卻以乾道誅神之咒致為師身受重傷,其後為師無力抗衡神主滅世之威,我族也險将就此隕滅萬劫不複。”

“因叛族之罪,他已被為師咒殺。這十二字乃是他伏誅前所留絕筆,此後他之名姓成為我族禁忌,恐怕也并無他人會向你提及。”

縱使他這番話講得再怎麽風清月朗,最後幾句的陡然跌沉仍是讓我抖了好是幾抖。

決戰之前臨陣反叛,如此了了八字,其間卻不知是多少驚濤駭浪骨山血海。

當年堕世之劫親歷者如今已是寥寥可數,我有幸在業獄之中得見一位,他與我言道之時那般慘然絕望的神情,至今如在眼前。

相傳吾師修成魔神之後,族人受他領攜盡皆得成半魔半仙之軀。其後我族一統魔界,數度籌謀之下,于千餘年前傾巢而赴,讨伐神域,複我家園,報仇雪恨。

那場長達百年的征戰又被稱為堕世之戰,在最後的時刻,吾師踏平三千仙境直抵神域瞰世臺,與神主展開長達八十一日的末世對決。

那場決戰餘波殃及寰宇,只一日間,人界天地傾塌再陷混沌,仙界轟然覆滅遁入虛無。

決戰之末萬神殿穹頂迸裂,天界諸神流星隕落,九霄日月頹然失色,整個六界洪荒都記住了他的名字,朗朗天地,永世昶明,是為天昶。

想我尊師當年何等神威蓋世,本是勢在必得的天神之座與六界蒼溟,卻因這天晗一念之錯而失之交臂,其後更致過半族人蒙遭天神誅伐魂飛魄散,場面慘烈之至,我尤不忍細想。

更因此人,我族被永世封印于魔域廢土不入六界輪回,若非神器辟天之助使魔域得見生機,豈非世世代代都将活在這煉獄劫火穢土廢沼之中,直至魂飛魄散湮滅無形的那一刻。

現今再看,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而不悔,端的是好生刺眼的十二個大字。

能在那般攸關生死存亡之際,叛我族民傷我尊師……呵,當真好一個師兄,師父竟還能忍他遺跡在此高懸,他若泉下有知師父對他如此用情至深,也不知還能不能“九死而不悔”?

“你這位師兄乃是為師心此生難解之疾,然則他所遵之道所行之事,為師如今也漸漸看得開了……為師苦心孤詣數千載,本想将他雕琢成一無瑕美玉,未想卻失之于一念不合,致其粉身碎骨。想來其間過失,當是為師擔得一半,他擔得另一半,你亦不必如此懷恨于他。”

“神界自許為天、自比為地,如此天地卻草菅人命,何其令人不齒。是以為師毋寧帶領族人堕入魔道,歷經萬年浩劫重生,企圖翻覆六界于鼓掌之中。卻因他而懂得,天道蒼蒼,因果輪回,終非吾輩可以妄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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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他又轉向書櫥,尋出一只木匣置于書桌之上,翻開合頁,內裏乃是一柄精致短巧的青玉匕首,隐有血紋暗藏其間,柄首處刻着兩字銘文,卻不是我族慣用的文字。

“這便是你另一位師兄之物,他名為梓生,出身冥道鬼族,流落凡間之時被為師與晗兒所救,自此跟随為師左右。他天性冥頑不化向來不服管教,實令為師心力憔悴。百年堕世之戰他幾度給為師添亂險致大禍,為師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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