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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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誰閉塵關不得歸
作者:夜過天微白
文案
親師父乖徒弟相愛相殺的暖萌大甜文。
“試問我師徒二人,道心所向,本無二致,緣何不得善始而終。”
“卻不知萬年之後,可還能,再喚您一聲師父?”
一大波虐正在趕來路上。
有訓誡情節,慎入。
內容标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天晗,天昶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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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篇】一
始劫堕天,廢土九疊,是為魔域,吾之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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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為零,沒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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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是我的代號,吾主說,零既是無,我的理解裏,大約是一無所有的意思。
我本是業獄中的囚奴,居住在七十二層牢獄的最深處,蒙受着最為酷烈的苦難,整整千年。
我被剝奪了原本的名姓,抽走了賴以生存的元靈,任人驅使與□□。唯存不多的記憶裏盡是灼灼血淚之下不堪觸目的遭遇,血腥與腐臭,黑暗與孤寂,锒铛铿鳴,獄卒獰笑,甚至其他囚徒的毆打,馭使,恥笑,辱罵……
我去過牢獄的每一個角落,服侍過所有的囚犯,品嘗過上千種刑具的滋味,因為喪失元靈,常年傷病纏身無力自愈,屢屢垂危岌岌卻又始終求死不得。
我并不知曉自己所犯何罪,也不知曉自己是否被判處極刑,我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裏,因何而受難,也不知自己将會何去何從。
在神智清醒的時候,我唯一所想所願所求的,唯死而已。
我努力地想要把握一切機會,數度瀕臨絕境卻又死地後生。
明明已經失去元靈幾與凡人無異,卻在孤獨中舔舐了千年歲月。
明明已經傷痕累累再難為繼,卻始終觸不到碎裂的邊緣。
我不知是何人令我茍延于垂暮求死不得,然而無疑的是,那些早已被我忘置重霄之外的累累罪業,必是縱死難贖。
可悲嗎?
當終于有人施我憐憫時,我早已不會悲傷。
而那個施我憐憫之人,卻因我罹難。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夜,那個瞬間。
終将魂飛魄散湮滅無形的時候,我見到了吾主。
他以真身降臨在我的身畔,幽光蔽體,墨裳雍華,青絲如練。在我渙離的目光裏,他俯下身将我抱進懷中,一步一步,踏上盤旋的階梯,走向那扇我早已不敢奢望的門扉。
從未有過的溫暖将我緊緊包裹,千年的孤苦凄零頃刻雲銷雨霁,早已幹涸的熱淚終于盈滿眼眶。
九天之上的神祇,萬劫之下的惡鬼,你們終于來接我了。
我等你們,已經等了整整千年……
然而我很快便知道,他并不是那個傳說中會帶我形消魂散于虛空之中的神鬼。
因為我親眼看着他揮手間讓聳立彼處何止千年的業獄坍落成泥,順便取走了業獄中所有獄卒與囚徒的命。
哀嚎着消弭于天地的魂魄茵蔽玄空,碧綠的靈焰熾烈如堕世劫火,付之一炬的元靈燒透了整片曠野,在此後很長的時間裏,我以為那便是末日景象。
那裏有我恨的人,恨我的人,也有曾經悲憫于我卻終因我而死的人。
我承他恩情求得一杯甘泉一宿安眠,他卻為我所累魂飛魄散以致永世不得重生。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死何難,難如登天。
我何來力氣制止他,甚至沒有能力說出半個不字。
我在他懷裏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蟻,仰望着那些最後的痕跡消逝于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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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赤星孤懸,長空中幻滅往複冽然如電的紅光經久不熄,我伏在他的背上,神醉于他一身幽蘭芬芳,任由萬千景象在我身旁飒沓而去。
他帶我離開羁身千年的牢獄,來到影月林地瓊臺之巅的曜忝殿,在我空空如也的軀殼裏注入元靈,将我已然逸散的魂魄硬生生塞了回去。
我雖忘了許多往事,卻仍記得這樣那樣的細枝末節,譬如一些完全不知有何用處的咒法,再譬如……元靈雖是後天修煉而得,卻大都終生只侍原主,并不能輕易饋贈他人。
當然也可能會有例外,我得知他是何人後,也終是無意再去揣度其中玄妙。
畢竟吾主,魔尊天昶。
從湮滅的邊緣擦身而過,長久的傷病累困讓我在曜忝殿的某個房間裏昏睡了足足四十九日,待我醒來之後,他親自前來探望,赦免了我的罪孽,賜予我自由。
自由……何為自由?
憑虛禦風,扶搖九重,天地任我來去,逍遙六界玄黃?
自由,不過是上位者的玩物,對于一無所有的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欠的債已經太多太多,也真的活得太苦太苦。
此後須臾,他恩準我起身,與他相對而立的片刻,我正垂眸思索該如何與他分說這些苦楚,他那終日蒙着薄霜的臉上忽然壓過一團陰影,勃然一記耳光扇得我眼前一黑,旋即将我摁上一方桌臺,對着臀腿便是三下好打。
他腰間常懸一柄神器,形似長簫,通體漆黑,隐有華澤,據傳取自九天樊石,經千年鬼蜮魔火錘煉,有開天辟地造化方圓之能。
他打我,用這種教訓晚輩的手段,兇器正是那柄不世神器,辟天。
好在他沒有動用咒法,手上的幾分蠻力并不至于傷筋動骨,我雖然被打得眼冒黑星屏息難語,相比于牢獄當中的萬般煎熬,卻也算不得什麽。
只不過就算我早已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毆打,這頓打也未免來得太莫名其妙,我二人之間身份判若雲泥,他豈會屑于如此拿我取樂,但若他當真是在生我的氣,又怎會如此不由分說地蒙頭便打?
正當我準備跪回地上問個究竟,膝蓋還未觸地,又被他鴻毛也似地撚了回去,毫無回旋餘地地又在原處給添上華麗麗的數下。
這次他竟然動了真格,每一下的狠勁都足以穿透皮肉,直接往我骨頭上砸。
我渾身疼得抽搐不已,悶哼與□□也愈發地清晰明銳,若非被他制在手中難以動彈,怕是要跳起來爬到牆上去。
“你既連死都不怕,打你這幾下就受不住了?你若再敢尋死,本座……”
話到中半陡然停了,唯留兩聲哂笑太息,悠回延綿,細不可辨。
接着便是哐啷一聲,按着我肩膀的力道被撤開,斷骨折肢的鈍痛也很快開始消退。驀然回望,卻見懸于屋頂的一盞靈火滢熒灑亮四壁,他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周遭終年不散的赤光黯淡難辨,隽挺如松的背影被透過簾栊的驟風一拂,跹跹衣袂,蕭蕭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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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摔落在地的辟天骨碌碌地往他的長履上湊,似在讨好着他。
好像,他竟然真的在生氣?
我未免有些慌神,呆在原地大氣不出,連臉上臀上兩片仍在火辣辣地叫嚣着不滿的皮肉都已經管不過來。
未過多久,他漸趨平靜,轉身的同時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毓秀俊逸如山似月的臉上籠回了那層終年不化的薄雪:“以後若無他人在側,你見本座可以不行跪禮。本座尚還缺個侍從,你若無處可去,不妨留在本座身邊。”
說話的同時兩指一叩,在地上扭捏來去的辟天驀地抖擻了精神,躍回他的手中。
我在雲裏霧裏倒騰了好幾個輪回,才算明白他生氣的原因居然只是不希望我尋死,而且,還這般體貼地給我安排後路。
其實無論他究竟意欲何為,我除了順從之外都別無他選。他如此一腔誠摯,反倒讓我十分為難。
我終究沒有辦法不去顧及自己的賤奴身份,而且,我真的,已經找不到求生的欲望。
人生幾何,去日苦多,他此生叱咤六界何其風光,又怎能理會我之所想。
盡管千年的牢獄之災早已教會我如何收斂那點可憐的好奇,我仍然沒有忍住借此機會多看他兩眼。
他,大約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最好看的物事。
長發垂腰淺倚一束清風,赤目似血暗蘊三千世界,威色內斂英華自露只在一瞥之間便足以驚為天人。
難怪他修成魔神之後便絕少以真身示人,能與他萍水相逢得見一眼,真的可以死而無憾。
猶如欣賞一件流光溢彩的絕世珍寶,我貪婪的目光厚顏無恥地在他身上走了好幾個來回。他大概終于被我看得有點不耐煩,瞳仁裏光影攢動,辟天在他手心敲得噠噠的響。
“本座本來無意阻你去留,但你既然還有尋死之心,本座也不能坐視不理。如今你不肯好好活着,也不肯留在本座身邊……不如暫且封了你的靈脈,打斷你兩條腿,讓你先清醒清醒,再來慢慢和你談條件,你看如何?”
縱然這千年裏雙腿少說也斷了千八百次,他這番話仍是讓我打了整一個寒噤。
我懂了,我沒有拒絕的本錢。
我終歸是身不由己,留在他的身邊至少比在牢獄之中會好過很多,他允許我衣衫齊整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兇器也并未使我如何痛楚難堪,我應該知足。
于是,自三月前的那一日後,我留在曜忝殿內,成了他的随侍。
也是自那時起,諸多難解的疑惑開始調皮地撩撥我塵封千年的心簾。
我族之人旦夕剝除本姓,則生當受盡淩虐任人折辱,死亦魂飛魄散永不重生。這條賤命連我自己都視之草菅棄如敝履,為何他卻會如此在意,不惜屈身親來業獄,不惜賜予元靈相救,甚至還因我一念輕生就怒火中燒。
其後的半月相處,這個問題非但沒有得到答案,反而還愈發的撲朔迷離令我捉摸不透。
他送給我一副精致的木雕面具,囑咐我外出時盡量不要展露真容。而後,我獲準在殿內随意走動,甚至可以不必事先通禀進入他的居所。
不過,在起先的十餘天裏,我愣是沒有踏出住所半步。
我的住所,乃是臨近他寝居的一處閣樓。
閣樓已經空置許久,一直被人悉心照管不染纖塵。屋內空間并不寬闊,卻處處透露着巧致溫雅,譬如懸窗玉臺當中那株靈華氤氲的芳草,譬如窗邊托架上那柄質樸無華的三尺青鋒,再譬如三尺案幾上的一方硯臺,一枚鎮尺,一鼎香爐。
我想我應該來過這裏,模糊難辨的記憶如煙霭霧雲渺然飄零,看之不切,留之不住,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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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日在這縱深丈餘的小屋內缱绻往返,偶爾憑窗眺望,偶爾寄案冥思,探尋這裏的每一縷蛛絲馬跡,撫摸這裏的每一處巧匠獨心,試圖從若即若離的思緒中找到些許答案。
十餘日的時光流于無形,卻仍然一無所獲。
十餘日後的這一天,他來尋我,我正縮在牆角裏淺眠。
狹窄的角落讓我可以盡可能地拖延被帶出牢房的時間,我習慣于這樣無力地保護自己。而在某次嘗試過某道頗為有名的酷刑之後,我再也無法在床榻上安然入睡,只要意識還算清醒,一碰到床沿的檩條我便會止不住心慌氣短渾身發抖。
甫一踏入房間,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
不由分說抽起辟天就是一頓噼啪悶響。
從驚醒到鎮定不過瞬間,我将将扶着牆躬下腰等他繼續,他卻住了手。
“本座次次來看你你次次都這副豬模狗樣,這臭習慣是不是改不了了?”
凄凄哀涼自心尖蔓到喉頭,我扶牆站定,無言地望着他。
如果當真還有來生,做豬做狗有什麽不好。
他眉下古井漾起微瀾,順手将辟天收回腰際,竟抱着些埋恨意味,如是道:“這床你睡不慣?本座讓人換個中意的給你。”
我惘然一笑,低聲道:“謝謝。”
而後,他又如此問我:“嫌我手下重了?疼?”
疼?當然疼!我再怎麽受慣了折磨,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軀,怎可能不疼!
然而我根本無暇顧及他的提問,那些噩夢般的記憶被他這句話撬開松動的閘門,呼嘯着湧進我的腦海,頃刻間占據了所有的神識,令我陣陣暈眩以致險将昏闕。
[那個渾身散發着惡臭的家夥有着一雙褐黃的眸子,尖利的獠牙,黝黑而堅硬的皮膚,一副讓人無法直視的醜惡的臉。
本已是遍體鱗傷的我被他的走狗卸掉胳膊,扔在他的面前。
他獰笑着向我撲來,堆滿了污垢的指甲在我臉上劃拉着,他問我,疼?
那時的我渾身抖得如同受傷的雛獸,死咬着牙不肯發出任何聲音,因為我知道,我的每一個反應,每一聲悲鳴,都可能會讓他更加癫狂。
他開始一寸一寸地将我的手指掰斷,骨節碎裂的聲響伴随着無法忍受的劇痛撕裂我的魂魄,在我凄厲的哀嚎聲裏,他油膩的手撫摸我的臉,呢喃着問我,疼?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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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匍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不住地幹嘔着想要将那些罪惡的記憶倒出軀殼,眼前的昏花堆聚成團,沉沉地壓得我無法呼吸。
他将我擁進懷中,輕撫着我的背脊,語聲中慣有的三分威嚴竟都柔和下去:“想哭就哭,哭出來就好。”
我本能地掙紮卻毫無收獲,只得用雙手死死攥住他的肩胛,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努力想要将那些記憶逼出腦海,我悲嘯,凄鳴,直到終于撕破了聲線,卻始終擠不出半點淚水。
“哭不出來本座幫你。”
話音方一入耳,屁股上被他結結實實地拍了一掌。
那是将将才挨過打的地方,那裏已經硬邦邦地結成淤腫,被他這一掌拍得油潑火燎。我猛地咬住了他的臂膀,發出一聲沉悶的嗚咽。
事後我才得知這一下咬掉了他半塊生肉,耗了好些元靈才将養痊愈。然而彼時他竟一聲未吭,只是抽出另一只手狠是幾下拍了過來,怒道:“都是些什麽怪毛病!”
這一聲厲喝加上些許略有腥甜的馥郁味道,終于将我從混沌之中喚了回來,昏黑的眼前洗過一拎清泉,未過多久已是七分朗然,緩緩地松開牙關,卻見他的玄色的袖子已被咬出幾道參差的豁口,我臉上騰地燃起一團火,極是自持地一聲哼唧,想笑笑不來想哭哭不出。
他的手舉到半空,毫無預兆地又輕輕放下,于是我亦将手從他身上拿開,站穩了身子,一動不動。
他退後半步扶住我的肩膀,問:“好些了?”
分明是滿室蘭香沁心,鼻尖卻似嗅到了什麽苦澀的味道,猛地便是一酸。
眼角裏終于擠出兩滴淚,我也往後挪了挪步子與他拉開距離,左手摸了摸仍有些發麻的臉,右手在臀上的傷處揉了又揉,忽而發覺那些淤青的硬塊不知何時已經消退,竟連分毫的疼痛都已察覺不到。
我意識到這必是他的傑作,木然地将目光落到他胸前,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很低:“謝謝。”
他毫不經意地捂着左臂上的傷處,些許幽綠的熒光從他的指縫裏散逸出來,一雙血眸饒有興致地在我身上游移來去:“有意見?”
我狠狠地搖了搖頭。
你是主我是仆,你是天我地,你要下雨我攔不住。
還每次都劈頭蓋臉說下就下,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
他眼眸裏的積雪竟在此時化成片縷柔婉的笑:“你不必瞞本座,你心裏想什麽,本座看得一清二楚。天要下雨,你可以撐傘可以躲,本座不會怪你,不過躲不躲得掉,那得看你自己有沒有本事……也罷,下次本座會記得和你先打個招呼。”
我似被他一腳踩了尾巴渾身汗毛直豎,眼神趕緊地從他身上撇開,那些肮髒龌蹉乖戾暴虐的場面,難道他也看到了?
他将雙手抱在懷中,頗有興味地道:“你可以試着不去想,本座自然就看不到,這樣對你也好。”
我極是凄惶地望着他,這些噩夢已經伴随我千年,縱然當初殘害我的人都已經萬劫不複,沉霾之下的陰影仍是絲毫不見光亮,說不去想就不去想,哪有那般容易?
他給了我一個很簡單明了的回答:本座覺得你需要多出去走走,找點事做。當你有更多事需要去想去做的時候,自然就不會有心思沉浸在這些毫無意義的業障裏頭。
于是,消極怠工十四天的我終于正式地跟随在他身邊,開始了作為一個侍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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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主身邊原有九位随侍,添上我正好十個。
他們看上去都是那般年輕,有着清朗精致的面容,幾乎別無二致的挺秀身姿,以及極是涵雅的名字。
始月,草生,彌生,清和,臯月,松風,文披,木染,竹醉。
他們都不會言語,也從不表露任何神情,那日吾主将他們一齊喚來我房裏,少有地多解釋了兩句:這九個都是傀儡,三魂只餘命魂,六魄只剩精魄,只聽從本座一人命令,今日之後,你也可以随意支使他們。
在吾主引見我與他們認識之前,我便已和其中幾人打過照面,每日木染與竹醉都會來我的房間灑掃,清和則終日守在我屋外,一旦踏出房門,他會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
我終歸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大家都是仆從,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是他們在勞動我在偷懶,于是這日木染與竹醉照例前來,我亦想搭上一把手,卻發現水桶裏唯有兩條棉布,連勞動工具都沒我的份。
更無奈的是,即便我尋來工具與他們一同勞作,我将将掃過的地方他們定會一絲不茍地再掃上一遍,我将将擦洗過的地方他們也會不厭其煩地再三拂拭直到光潔如鏡方才罷休。
甚至于我仔細地給窗臺上的蘭草澆過水,他們也還會再澆上一輪,拉都拉不住。
眼瞧着那盆蘭草被水淹得黯然凋敝,我趕緊停止了這些毫無意義的舉措,只得任由它去。
我唯一的工作是為吾主奉茶,其餘的九位同僚雖然少了奉茶這份差事,卻又要來服侍我。
所以,我的出現并沒有讓他們略得半分閑暇,反倒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調茶,甚為清簡卻又極是耗費時間,我終日裏守着一方茶案,頂多也就出得三盞上品。
一樽玉龍十三味,乃是我最為得心應手之作。我亦不知自己為何熟谙如此繁複的茶藝,只知調茶之時止水無瀾如拾明鏡,十三道工序靜則光風霁月動則流水行雲,從未失于毫厘。
他很欣賞我的手藝,曾如此評價說,六界玄黃靡靡九重,唯有你配得上為本座奉茶。
或許他确實是個嗜茶如命之人,無意得知我在此道上天賦異禀,所以才如此煞費周章地将我留下?
這種理由,估計也就辟天那沒腦子的東西會信。
每一個漫漫長夜,當我憑欄極目,瞭望十二魔星往複交佐,樵拾森森林海潛蹤暗跡,而或阖目冥思,撣拭那些已經漸漸不再能紛擾我心的過往歲月,那些難解之疑總會在意念裏交葛不休,随着時日流轉不見消淡,反是常于無意之時竄上心頭,令我坐立不安。
[我是誰,來自何方,與您是否曾經相識,究竟是何罪過使我千年來陷身地獄受盡苦難,又是誰人令我屢屢瀕臨湮滅卻始終不得解脫。他與我到底有何血海深仇要如此折磨于我,如今他又身在何處,是否知曉我已經脫離苦境重獲新生?]
然而,每當我認真地注視着吾主,在心裏提出這樣的疑問,他都會選擇視而不見。
三個月相伴左右,我始終沒有勇氣開口問他,這些疑問他既不願回答,就算被我問出口,又能得到什麽結果?
☆、【零篇】二
二
月餘之前的那日,影月林地久旱逢雨,我與吾主獨處曜忝殿穹頂之上的懸臺。
懸臺徑長十丈,漂浮于穹頂之上高達百餘丈的半空,本身是一塊巨大的石板,其上或淩亂無章或自得其法地刻着許多稀奇古怪的符文。
若是平日從懸臺北望,散布于影月林地的十餘城池依稀可辨,稍近的城池之外尚還看得見大片的田野,随着時令更疊,時而青翠悅目,時而金黃璀璨,若非林地上往來不見日月,罩着的是青紅紫白的天空,懸着的是大如鬥笠的星辰,此處恐怕與凡界也并無大異。
然則彼時天色晦暗,驟雨澤地已有數個時辰仍是勢如瓢潑。
四處雨幕如織雲霭堆積,懸臺四周灰雲障目不見天日,胥賴吾主架起無形的界牆讓懸臺與世隔絕,縱然四處電光驚雷狂風斜雨錯綜交雜,牆內卻始終滴水不沾微風不興。
我聚精會神地煨着一爐清泉,枯枝細柴燃出橘色的火焰,間或發出畢剝之聲,襯得四下裏靜谧如夜。
吾主端坐于懸臺邊沿,遙望着遠處林海幽壑洶洶濤浪,忽然道:“你醒來也有月餘,卻始終不曾動過你的元靈,連煮水都不用靈火,竟也不覺得羞恥。”
我已經快要忘了,他賜給我的這些元靈如今依舊在我的體內,與我的魂魄交織纏綿。
然則畢竟是嗟來之食,我就算知道它的存在,也不會主動去用它。
我從壺中斟下半縷滾沸的清泉,靜默地看着它們流入空空如也的杯中,而後端起茶杯緩緩轉動。
此道工序名為溫盞,置茶之前先溫茶器,可使茶入皿時未經水潤先得□□。
又聽吾主道:“這雨已下足了三個時辰,再下便是洪澇之災,你可以令它停了。”
啊?
我一片茫然地擡頭把他望着。
他緩緩起身走到我跟前,取下辟天握在手裏。
我渾身直是一顫,手中茶盞險些摔到案幾上,他不由得蹙了眉頭:“本座不過用辟天教訓你兩次,你就怕成這樣?接着。”
言罷将辟天扔了過來,我甚是驚魂未定地将它接住,滿腦子不明所以。
他轉身走到懸臺正中:“過來。”
我起身跟了過去,依舊是一片茫茫然。
他就近在地上踱了兩步,尋到一處呈九芒七環排列齊整的符文,道:“辟天之能足以翻覆日月喚使星辰,我界能得千年風調雨順當屬它的功勞,現今辟天在你手裏,能否讓吾族十六城七十二萬無辜百姓免遭水患,端看你了。”
啊?我?
他頗為嫌棄地瞥了我一眼:“本座既給你這個任務,自然篤定你有這個本事。”
記憶中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咒法從眼底翻過,卻沒有任何一個旁邊寫着對得上號的使用說明注意事項,身體內的元靈也睡得死死的,都不知該怎麽倒騰出來,如今他卻讓我做這樣大的買賣,也當真不怕血本無歸倒虧一把。
我只當他是在與我開玩笑,面無表情地把他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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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驅雲趕雨陣,你只需照着其上符文吟誦靈咒,辟天自然知道該如何幫你。”言畢退開兩步,又道:“站上去。”
我繼續面無表情地站到他指定的地方,九芒七環古怪陣法的正中央。
此時一道紫紅色的電光劃破長空落到曜忝殿穹頂之上,我被攝得生生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待到刺目的電光消退,他依舊崇嶺古松般立在我面前,如是一聲輕嘆:“呵,居然真的忘得這般幹淨,罷了,本座念一句你跟一句便是。”
我族慣用的咒文都甚是佶屈聱牙,接下來的片刻時間,我直覺得舌頭少說打了十幾個死結。就算再如何心無旁骛,也少不了要出多少岔子,辟天在我手裏幾度金光輝耀又幾度黯淡下去,轉瞬又一道紫電劃落穹頂,寂靜的空間內,我分明聽得吾主雙手骨節被攥得咯吱作響。
然而他那清峻的面容仍是一派風輕雲淡:“繼續。”
待到我終于滿頭虛汗頭昏眼花一字不差地跟完了二十四句咒文,辟天猝然自我手中掙脫,伴着一聲尖嘯直破雲霄,其後只見一片幻彩鎏光普照萬物,春水般沁涼的元靈自我周身徜徉四溢,又在頃刻間澎湃如碧海驚濤直搗洪荒。
未過片許,我眼前終于複歸清明,柔似徐風的元靈宛轉朔回流收于我身,消弭于我的感知之外。擡眸間極星高懸西空煥發生意盎然,層雲交疊逝于山巅再無蹤跡,重巒間幾處驚禽騰空而上往來盤旋,真可謂雨後千疊暮山綠,數峰清瘦出雲來,好一派勝似仙境的峻秀風光。
而當我再往回看時,卻見吾主……渾身濕濕嗒嗒像是将将從湯鍋裏給撈出來。
他極快地回複了那幅孤傲的姿态,身上的水蒸成一團薄雲冉冉消散,赤色的幽光與眸中的陰影變幻明滅。
只聽他雙指一叩,辟天直截了當地從半空飛回他的手中,而後,又被他擱在掌心裏敲得煞有介事,眉目間堆出好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區區二十四句咒文,你能連着錯上十三次,連本座費心費力架着的界牆都能被你念錯的咒給震塌,呵呵。”
我只覺心髒一陣亂跳,四顧左右惶惶不安,我畢竟不曾學過咒法,您這也未免太勉為其難,要捉弄我也不帶您這樣耍賴的。
于是他将辟天放回腰際,抱着雙手,仍是滿臉笑吟吟地對我道:“萬一他日你外出替本座辦事,如此這般豈不是要丢盡本座顏面,明日開始本座便教你些咒術陣法,如何?”
還能如何?
就算我從沒想過何時會離開而且也根本不想離開,在他面前又豈能說出半個不字?
說來,彼時他那突如其來的笑直是讓我心中一陣發毛,我竟是許久之後才知,那便是他怒發沖冠的前奏,每當他露出那般笑容,輕則取人性命重則塗炭生靈,只是當時他生氣的對象并非是我,所以才強忍着沒有發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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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忝殿依山而建,其上七層疊樓錯落有致,緊鄰穹頂的第六層乃是藏書閣,閣中一處視野開闊采光極佳的房間被吾主用作書房,內裏東南兩壁靠着直抵屋頂的書架,北側懸窗落地,窗側矮塌上置有一副棋盤,西側則擱着書案,書案後的牆上懸着幾幅書畫。
我曾仔細地鑒賞那兩幅畫作,一副落款乃是吾主尊名,天昶,畫作中俱是奇秀飛逸的崇山峻嶺,看之不似我界景色。
另一幅畫中繪着一鞠蘭草,玲珑纖巧栩栩如生,此外還有一幅毛筆揮寫的書法,其上洋洋灑灑十二字“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而不悔”,筆鋒堅利淩銳,比之旁邊兩幅畫作終歸失了些靈秀之氣,和四處景致頗顯突兀,也不知為何會被懸在此處。
餘心之所善,九死而不悔,何其可歌可泣的字眼,滿室的文雅端致都被這十二個大字給辱沒了三分,也真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二副落款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姓名,天晗。蘭草下的題字顯是作畫本人所留,而書作下的題字,倒更像是被後來添上去的,且還極可能是吾主親筆。
天之将明,萬物始生,謂之曰晗。
天晗,天晗,想來此人在吾主心中地位必是非同小可,卻不知為何我竟從未聽聞關于此人的只言片語……難道他本非我界中人,乃是吾主在上界的舊識?
月餘前的那日,我第一次踏入吾主的書房,他教清和抱來一沓足有三尺高的書冊擱在案幾上,對我道:“這幾部乃是《天經》、《地玄》、《方外》、《輪化》,一共廿二分冊,內含的便是最基本的咒術陣法,你把這些內容記下之後,以你的元靈修為,此界之中除本座外,無人可接下你十道靈咒,能破你陣法之人也絕不會超過五個,而且麽,估計等他們破了你的陣,自己的命也該丢得差不多了。”
我極是駭然地望了望神情肅然毫無玩笑之意的吾主,又看向桌上的那些書,他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有道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看他這既不像盜也不怎麽奸,所以他真的有事求我?
既然有事求我又始終不肯把話說明白。
端的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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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主卻似壓根未曾看見我在如何居心叵測腹诽他,轉身走到矮塌上坐下,自顧自地撚起一枚黑子擱上棋盤:“今日開始你須專心背書,不必再為本座奉茶。本座只給你一月時間,一月之內,你必須一字不漏将這二十二冊書全部背下,你不妨先從天經首卷開始,今夜子時本座會來考校你背得如何,你且好自為之。”
他今日這語氣強硬得頗有點出乎我的意料,為何必須是一月之內……難道一月之後,會有什麽連他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必須由我去辦?
我自那沓書冊中尋得天經首卷,将将翻開扉頁便是一陣老眼昏花,再稍作細致地将其中內容一一揭過,冷汗涔涔直是涼到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