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零” (1)
☆、【時雨篇】五
五
師父曾與我道,如今魔界之中無人可接下我十道靈咒,當時我覺他端的是看得起我,然而在此後不到兩月的旅途裏,我很快便明白……
師父他不僅看得起我,更是看得起他賜給我的元靈。
兩月之中我遇到了來自魔族遺孽大大小小二十餘次截殺。估計他們全都連我是誰都不曾搞個清楚,就因為我騎着師父的座駕離魅在天上飛,先是在遠處蒼蠅也似的繞着我嗡來嗡去,然後而或怏怏而去大膽認慫,而或如同餓瘋了的狗見到肥嫩嫩的肉一樣沖将過來,唯恐慢了半拍少啃到我兩口。
再然後,但凡進我百步之內的,大都被我抽了元靈,從幾百丈到到上千丈高低不一的半空随手亂抛。
在這整一個過程裏,我的靈咒最多三句不曾念完。
師父賜我的元靈都能如此厲害,那他自己的元靈,豈不是……
我不得不愈發好奇師父出手會是個什麽樣子。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還是,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
魔尊之號,天昶之名,果然不是吾輩可以稍加臆測。
除卻那些長着犄角蹄子尾巴而或人身馬面人首鷹身奇形怪狀的魔族,各種心智未開的巨獸猛禽也是令我眼界大開,有長着八個翅膀翼長十丈圓潤滾肥适合用來燒烤與騎乘的鴖,有集犀兕熊罴之大成嘯聲如雷适合用來炖補和看門的饕,可惜的是,它們見我如見瘟神,我急着趕路,也沒能捉上兩只停下來好好研究研究。
從影月林地到極溟凍土,以離魅之力尚需兩月之久。
師父本來命我不必太過心急,路上須多加小心,莫趕夜路,莫闖雷雲,哪知出門還未三天,師父派人追上我,傳信說,梓生傷了族中數百祭司,已經被長翊制在掌中,我族律令戕害同胞乃是萬惡之罪,必須以命抵命。長翊要對梓生動用極刑,将在外君命鞭長莫及,師父也奈何不得。
再跑慢點,梓生就要變成梓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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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哉幸哉,當我趕到極溟凍土邊緣,一處立于雪山山頭上的營地,梓生還是生的,被數十位長翊軍中的祭司以巨大的禁陣困在囚籠裏,除卻靈脈被完全鎖死,臉上受了點輕傷,眼耳鼻口胳膊手腳身上大大小小的零件看上去似乎都還完好。
師父說,見到梓生後不必與長翊廢話,先将人提回去,後面的事有他罩。
于是我毫不客氣地念咒破了禁陣,将蓬頭垢面叫花子也似瑟瑟縮縮滿面惶恐一看就腦子不正常的少年從獸籠子裏拽了出來。
我滿心歡喜前來拜谒的師兄撲騰着四肢嗷嗷嗚嗚地叫,嘴巴裏吐不出半句人話。
正當我準備把梓生往離魅身上扔,卻發現将才還跟在我身後的家夥已經了無蹤跡,四下一望,雪地反光射得我眼睛發酸,百丈方圓的空地裏,諸多被我破了陣法的祭司難免露出詫異之色,或許是礙于我的身份,暫且沒有動作。
一個紫衫玉面目若朗星的男子翩翩然落在我面前,此人看之頗有些文雅之氣,周身也蔽着靈光,卻不是師父那般殷赤奪目,乃是頗有些深邃的暗紫顏色。
這便是如今在我族中聲望如日中天堪比尊師的大将軍,長翊。
“時雨閣下,您這是……?”
時雨,這是師父賜給我代為行事的化名,卻是比零這個單純的代號好聽許多。
除此之外,他還讓我在外出時戴上面具掩去真容。
我知他必有深意,甚至未曾于心中揣度,他卻對我如此耐心解釋:“待你将梓生尋回來,為師會诏令吾族族人,由十六城主及各部長老舉行祭典給你名分,屆時,你再以真面示人不遲。”
至此我才明白,要做師父的徒弟,光師父認我不行,還得讓吾族族人答應。譬如天晗當年便是名正言順經由祭典拜入師門,族人見他須以儲君之禮相待,稱之為殿下,而梓生卻始終得不到族人承認,至今只是師父的外傳弟子,族人見他也無需那些尊卑講究。
卻不知我一介囚奴出身,師父緣何認為我便能得到族人的認可?或許,也不過是允我一個念想罷了。
至于現在我這是要作甚?
我面具都戴了,蒙面大盜不搶劫還能幹啥,來你家串門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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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角餘光再度往四下掃了半圈,看來離魅多半被長翊的人給扣下了,怪我方才見到師兄一時興奮疏忽大意,竟然絲毫未曾察覺。
想來他們應該沒必要和師父過意不去,也不至于因為我劫了梓生就拿離魅開刀。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試試看能否脫身,若是尚有餘力,再擇時機來尋離魅不遲。
于是我把梓生從地上一把倒抄起來扛到肩上,哪知道這家夥剛上我的身一肘砸得我五內翻滾,兩只爪子使了狠勁往我腰間軟肉連抓帶撓。
猛地被他兩指戳進皮肉,我眼睛一瞠險些口吐白沫,娘的師父怎沒告訴我師兄他耍起瘋來是這般德行。
偏生師父給的書裏還真沒有定身咒這種玩意。
唉……
好在愈合傷口這等程度的靈咒現在已經不需要念出聲來,我強忍着一下又一下疏忽而犀利的疼痛,勉強一派淡定地應對長翊的滿臉堆笑:“主上有命,梓生此人尚有用處,着我将他帶回去。”
他那客套的笑容倏然斂了,換上一副他娘和媳婦同時落水還一定不能一起救的為難樣:“時雨閣下,尊上難道未曾與你說過,此人傷了我軍中三十七位祭司,抽走了十六人的元靈,現今已有六人魂魄湮滅……”
哪家強盜和你姥姥這麽多廢話。
我順手将梓生往地上一掼把他砸暈,甩開禦靈飛升的咒法拔雲直上。
一道紫電毫無征兆破空而至,我眼前瞎了半息時間,閃身一撤正欲再飛,驀然便是數不勝數青衫黃袍的祭司圍住了我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八方去路。
長翊正正好地懸在我面前,離地足有十丈,清風為翼銀雪為裳,青絲紫袍奕奕揚揚,眸中流光甚是藐然地落上我的臉,企圖與我大眼瞪小眼。
他也算是我族中頗有名氣的美男子,昔日在牢中都免不了時常聽聞有關他的萬般風流。若不是師父綽綽風華将我的品位養得太高,我或許會有興趣多看他兩眼。
然而現在,我的目光甚是好奇地凝視着他手中的一柄三尺拐棍。
我想他應是看不到我的神情,竟未忍住毫無顧忌地笑了一下。
這法器如此歪歪扭扭,枯藤老樹上折下來的不成,竟比辟天還要寒碜幾分。
然則還未來得及将他好好打量,倏然瞥見他眸中精光劃落: “法不容情公事公辦,給我拿下!”
一時間山巅之上雪峰之間風雷火電騰龍舞蛟氣勢恢宏,什麽亂七八糟的咒法往我身上一頓瞎捅,我以體內元靈頂了個目不可見的罩子,看大戲一般把他們望着。
祭司們在這些光影之中列成井然的法陣,操使着他們的法器與寶物,瞑目呓語着那些繁複的咒文。噴瀑而起的積雪在半空灑落開來,橙紫藍綠炫光之間紛紛揚揚下成好大一場,猝然被洶湧的靈力沖開,洗出一汪澄澄的天。
火電風霜轟轟烈烈在我身旁往複翻騰,我的思緒卻飄飄然移到了別處。
仿似在許久前,我也曾見過這般絢麗的景象,也是這般身在靈力和咒術的漩渦之中,靜靜地看着它們在眼前奔騰交織。
我伸出手,卻終是觸碰不到記憶的邊角,只能任着它再次從腦海裏消失。
那些前塵往事,也不知此生是否還有緣再會,師父一直不與我明言,想必是覺得,或許就此忘卻才是最好的選擇。
就算罪惡滔天,就算萬死難贖,就算那裏埋葬的是我根本無法承受的重負。
可我……真的就應該放棄那個過去的自己嗎?
這段思緒終不過昙花乍現,四周雷鳴電掣雖然絲毫未能引起我的興味,卻是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将我驚醒,心肺之間似被冷水一激,緊接着體內奔流不息的元靈猛地一滞,我身子沉沉地往下墜了數丈險些砸到地上,穩過神時掠回半空,抱着梓生的手不由緊了緊,生怕将将才被砸暈了的二師兄落下去給徹底摔壞掉。
原因無它,賠不起耳。
堪堪穩住身形擡頭一看,那根木頭棍子被長翊高舉頭頂,區區兩道雷咒便破了我元靈架起的界牆,端的是威武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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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曾對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妄自尊大。
于是我果然狠狠地被我瞧也不起的拐棍教育了一通。
此後不過電光火石,長翊和我過了少說上百道咒法,兼之上百位祭司的支援左右,我簡直把腦袋裏能使喚出來的既不會傷及無辜又不會暴露師承還能适當造成威懾的咒法背了個整遍,仍是死死地被圍在陣裏脫身不得。
就算此界當真無人可接下我十道靈咒,可這裏少說一百四五十號人,其中還有個強到堪稱作弊的。師父叫我不必分說将梓生帶回去,又叫我不得随意傷人,還不許我暴露與他的關系,怎就沒給我說這長翊竟如此不好對付?!
正當我左右無措滿身熱汗恰似穿着衣服洗過澡的時候,如火如荼的雷電火風卻在頃刻彩徹區明,剩下滿目殘雪碎石一派狼藉。四周險峭的山頭都被削平了好幾根,光禿禿地甚是可憐。
長翊在我面前彬彬一禮,瓊眉下莫測的黑影轉瞬即逝:“時雨閣下方才處處忍讓,想必也是尊上谕令所致?看來尊上或許确實有何難言之處,只是我族律法在上不可違逆……長翊有一兩全之策,與其這般僵持下去徒費時間,不如長翊與閣下行一場武決,如何?”
武決,吾族中之人唯一正當的對陣方式,事先立旗舉誓不用禁術不傷人命,須有三人以上圍觀公證,對決負者無條件答應勝者一個符合律法規定的要求。
如此甚是妙哉,我當然欣然答應,心道這長翊倒也算個通達之人。
這場武決我自忖少說八分勝算,就算不幸輸了,畢竟我的元靈并非自己修煉而得,且修習咒法陣術至今不過區區三月。以師父的脾氣,想來應該不會苛責于我……吧?
未過幾許,長翊麾下上百祭司圍成一個徑長十餘丈的圈,我和長翊站在正正當中,在三位頭戴鳳翎玉冠的高階祭司見證下交換條件。
長翊的要求是,我放棄抵抗以劫囚之罪與梓生一同伏法。
我的要求是,放我走,既往不咎。
長翊不高興,與我講價:“放閣下走可以,既往不咎不合律法規定,恕難從命。”
我也不高興,但是他們人多,講理最怕勢衆,何況我還沒理,只能認慫。
好在師父說過,回去過後有他罩。我只用負責回去,善後是他的工作,何必瞎操什麽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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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講完,天地立誓,三位高階祭司退開五丈圍成一只小圈,長翊微斜着臉,饒有興致地打量我。
我小心地把壓得我肩頭酸疼的梓生放在地上,出于禮貌,也開始煞有介事地審視面前的對手。
魔将長翊,尊師座下肱骨心腹,我族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據傳其如今距離靈魔之體已不過咫尺,若再有機緣修出神魄,便是和師父一般的魔神。
可惜神魄豈是人人都能修出來的,此魔域千億年歲,也不過出得四位魔神,前兩者乃是上古時代的一世之主,其傳說早已不可考據。還有二人便是師父與天晗,師父天生神骨尚還需經千年魔火錘煉,數歷死劫萬中求一得成魔神,而那天晗的神魄聽師父說似來得容易,卻也不知歷經了多少不可與外人道哉的艱辛。
他長翊連神骨都沒有半根,距離魔神二字,也未免太遠太遠。
說來這長翊還是當年堕世之戰的親歷者,據傳堕世之戰最後一日,他趁機從神座之上奪得神器辟天帶回魔界獻予尊師,才有了魔域至今千年的風調雨順生生不息。
堕世之戰失敗後,尊師身受重創無力蔭庇覆巢,過半族人慘遭咒殺魂飛魄散,魔域之中僅存的五大部落妄圖籍此屠滅我族。亦是此人于萬難之時挺身而出,連番惡戰逼退強敵。其後千年,我族于此界南隅影月林地休養生息,族民日益繁盛,尊師亦漸複神威,經由尊師與十六城主長老與族民恩典,他受封大将軍之銜,率領十萬英武祭司,歷經百年征伐,如今除卻負隅頑抗的溟魔一族外,已然收複虛空裂谷以南失地,魔域一統之日再度近在咫尺。
有意思的是,他雖帶回神器辟天,一開始卻無人知曉辟天有何用處,乃是尊師潛心精研數十載方解開此謎。
更有意思的是,我還曾于無意中聽聞,他在堕世之戰後的幾百年間屢番求入師尊門下,師尊卻始終不肯收他為徒。
以我族的律文,唯有尊上的首徒能夠在其神隕而或禪位之後,承其衣缽統領族民。這乃是無荒一族自上界延續至今的傳統,師尊當年亦是從前代仙尊座下襲得尊位,如今雖堕入魔界換了個名號成為魔尊,其中規矩卻并未因此而改變。
所以就算他長翊怎麽蹦跶,只要師尊不收他做徒弟,他就永遠也成不了曜忝殿的主人。
如此想來,師父不讓我輕易道出我二人的關系,而是給了我時雨這個化名和侍從的身份,或許也有保護我的用意?
畢竟儲君之位,就算還未正式冊封,甚至多半冊封不成,也難免引人妒忌。
我以為又會和長翊你來我往至少幾十道咒術,趕快把練了一千年的耐心重新端上桌子。
我還以為,他至少會和我先有所保留地試探虛實。
哪知耳畔方傳來“開始”的號令,兩道紫光驚落九天直劈我天靈七魄所聚之處,我周身觸電似地失了知覺,元靈本能地帶着我退出三丈,他姥姥這是要取我小命!
這裏的祭司都是他的手下,就算他就此“失手”傷了我的性命,也多半會扣個帽子說我先動手傷他,到時候我橫着回了曜忝殿,師父多半還以為是我自己找死,反過來怪我。
屆時我魂魄散滅死人一個,又該怎麽替自己伸冤?
枉我方才還以為他是個通達之人,誰知竟是如此心計!
醒過神的瞬間我毫不客氣九元攝魂招呼過去直奔他腦門,他極是機敏地側身躲避兼以手中的棍子堪堪擋住,那棍子咔地一聲迸出一道不深不淺勉強斷不了的裂縫,臉上幾度陰雲籠散卻始終波瀾不驚,未等我再度出手,唇畔抿出意有所指的笑,單膝跪地躬身俯首:“閣下修為高深,實非長翊可堪匹敵,長翊認輸。”
這就慫了?娘的真慫!
我撈了地上的梓生夾在腋下轉身欲走,卻又聽見他不徐不緩的腔調:“閣下留步。”
我偏回頭斜眼瞅他。
“我等立誓之時說的可是放閣下走,幾時包括這位梓生了?”
我……
有些人是不能和他講理的,理永遠在他那邊。
好在我壓根也沒打算和他講理。
方才只是看你們唱一出大戲好生不易陪你們玩,我若當真想走,你還能留得住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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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的夜晚,十二魔星交主四方,縱使同懸中天,也及不上極星十之其一。
不少魔界土著習于在夜間行動,諸多嗜好以血肉靈魄為食的惡獸也于此外出覓食,所謂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只是稍作臆想都令人膽寒。
扛着梓生一路運靈禦風,兜兜轉轉幾個大圈甩開追兵,鬥星初上東方之時,我在離長翊營地不到百裏的一處荒山落腳。
其實若我使開元靈飛,這一整日少說行得五百裏路,但我還得去找離魅,就這麽靠元靈禦風飛回曜忝殿少說也得半年,就算我不被累死,搞不好師父也該急死了。
更何況我肩上還有個重似千鈞的累贅,就算尋不到離魅,我也不能一直把他這麽扛着。
“在外行事不可妄自尊大,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謹小慎微方是萬全之本。”
這是臨行前師父予我的最後一句囑托。
我默默地将此話在心裏念叨幾遍,也不知待會是不是該趁夜回到長翊營地查探離魅下落,還是先休息一夜,待到明晨再做打算。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看看已經昏睡了大半日的師兄到底被我摔得怎麽樣了。
踏着枯樹荒草在山頂扒拉出一片勉強平整的石面,将梓生放下。
借着靈火璨璨碧光,我細細把他的模樣打量一番。
據師父說,師兄出生冥道鬼族,本是無形無體的幽鬼,在凡間作祟時被仙人所傷,禁锢在符咒之中,天晗無意間将他救下,尋了個凡間小孩的屍體讓他得了真身,他就此一路追到魔界,最後成了師父的徒弟。
後來他也修成了半魔之體,另一半卻非人非仙,而是鬼。
然而以如今所見,這只師兄在外表上似乎與我等也并無太大區別。我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灰,露出來的是一張白的瘆人的臉,兼之唇邊兩只尖尖的小獠牙,以及一對長長的尖耳,确實有點像傳說中專喜搗亂吓唬小孩的小惡鬼。
緣何……竟是這般可愛?
心頭這一絲一絲提也不起放也不下的,莫非便是傳說中的憐愛麽?
可他是師兄我是師弟,怎麽着也當是他來憐我才對吧?
我微微噓出半聲淺嘆,又在他頸後發現一處兩寸來長的血口,想必是我今日砸他那下給弄出來的。
于是念了靈咒治他的傷,哪知本來看上去并不嚴重的傷口哧地飙出一串紅瑩瑩的血珠,接着便汩汩地往外流血。
我趕緊卷起衣角往傷口處摁,殷紅的顏色很是得勁地染了我半片素白的衣衫,我索性将染血的地方撕掉一大片,揉成一團堵在他傷口上。
其間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斷斷續續氣若游絲,大驚之下趕緊摸他的頸脈。
完了完了,不好不好,摔壞了摔壞了!
師父怎就沒給我說他這麽不經摔!
莫非我的元靈與他的鬼魄相克?看來這傷須得他自己整治才行,必須趕快把他靈脈上的封咒解開。
一道,兩道,三道……
長翊也真是瞧得起我這師兄,數十祭司陣法禁锢不算,居然還給梓生下了足足十八道封咒,硬生生地讓我耗費了足有一個時辰才給解個幹淨,完事已是滿頭虛汗,直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榨得一絲不剩,端的是這輩子都不想再念咒文了。
待我解完這些封咒,他傷口處的血才終于勉強止住,我癱坐在梓生身邊等他醒将過來,順手撫了撫胸口,那裏藏着師父交予我的兩封信,其一便是要我在尋得梓生之後讓他親自拆閱。
而另一封……
那日臨行之前,師父将這封信甚是鄭重地交予我手裏,“他日你若遭遇變故走投無路,此信自可為你點明前程。”
我亦甚是不能理解走投無路是何意思,師父總不至于真的以為我是路癡所以給我畫個地圖防止迷路?
可我此番不過出來尋我已經被人擒獲在手的師兄,以今日遭遇來看,幾可堪稱舉手之勞,難道還用得上錦囊妙計不成?
哪知我神思不過恍惚了半刻,方才還氣息奄奄的人事不省的梓生忽然從地上跳了起來,化作一團黑雲驚鴉也似地撲騰而去。
他姥姥的居然敢耍我!
☆、【時雨篇】六
六
趁着鬥星尚明,我追着梓生所化的黑雲越過了不知多少石巒雪峰,這家夥時不時在山尖樹頂上停将下來候我片刻,當我距他尚還有百丈之遠卻又即刻驚飛而去。
心裏頭也不知罵過他多少代祖宗先人,卻是分毫奈何不得,待到鬥星西沉之時,我見他飄在近處山頭,一雙鬼火似的眼睛從那團黑影裏分明地瞅着我。我順勢往下一沉,跌落數丈摔上雪地,裝死。
他果然又飄了回來,在我十丈之外來回晃蕩。
可笑的小子,和我玩心眼。
我壓在身下的右手插入雪底往地脈灌注靈力,頃刻在雪層之下布下縛魂陣,待他将将飄到陣心位置,滿目黯白霎時騰起沖天赤光,我拍了拍手從地上跳起來,抖落一身沁涼的雪花,優哉游哉兩步踱到他面前:“跑哇,繼續跑!”
他被我逼出原形癱坐在雪堆裏,一雙青碧的眸子裏殺意凜凜:“死傀儡,活死人,趕快放了小爺,小爺饒你不死!”
想不到他居然還會說人話嘛,聲音還似靈鵲般的悅耳。
我笑吟吟地蹲在他身側,就着陣法時明時暗的光影掰着他的腦袋查看他腦後的傷,卻見彼處哪還有半點傷口的痕跡:“我勞神費心給你解了封咒,你不先道個謝嗎?”
他全身上下唯一還能動彈的脖子公雞似的一梗:“你把小爺放了,小爺可以考慮考慮怎麽謝謝你!”
我收起地上的縛魂陣,又順手在他身上種下封咒制住他的靈脈:“好啊,你現在可以動了,就是不能用元靈而已。”
他挪騰了一下手腳,想要翻身跳起又被我一把攥回地上坐着,鬥星皎然的輝光落上他森白的臉,朗若星風的眉眼間神情簡直稱得上苦大仇深:“你到底要怎樣?!”
我斂了滿面吟吟的笑,嚴肅道:“你師父叫你跟我回去。”
他卻是一臉的茫然:“師父?哪家師父?你有沒有搞錯!”
我将藏在腰間鞘內的青玉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可認識此物?”
師父曾與我說,這匕首乃是辨識他的信物,其中注有他的靈血,唯有在他身邊會逸散靈光,此刻這匕首可不正通體透紅盈光似血,還能有假不成?
哪知眼前的少年忽地燒成一團磷磷碧光,緊接着手中之物被一把怪力奪走,擡頭再看他已在我三丈之外,左手叉着腰,右手将那匕首抛上抛下,臉上的笑邪得令我牙齒發癢:“天昶老兒難道沒告訴你,小爺我豈是這等靈咒能制得住的?”
我眉頭一擰幾道攝魂奪魄的咒法朝他身上甩,他卻連躲都不躲彈珠似的送了回來:“小子,你這咒法莫不是天昶老兒教的?你叫什麽名字?”
這倆師兄一個留幅大字九死不悔辣我眼睛,一個口口聲聲天昶老兒刺我耳膜,師父這收的都是些什麽糟糕徒弟。
我特姥姥的今天不替師父清理門戶我還有個毛的資格叫他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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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輝似月覆雪如鏡,我和我的師兄在這谷壑間的雪地上你來我往半刻時辰,破空而過的咒法摧折了方圓十裏零零草樹,藏在暗處的惡獸怪禽大都冤死在舉家逃亡的半路。
一時間地動山搖殘影如梭,當我終于一咒破了他的靈脈,已經拔身飛到半空準備走為上計的他直直地落進雪堆,我撲上前去将他掼到一塊斜平的巨石上躺着,毫不客氣先下得五道封咒,又在地上布下一道縛魂陣,随時準備把他扔進去。
哪知此時他倒乖覺了下來,臉上那天地萬物唯我獨尊的倨傲也斂得一絲不剩,反倒甚是好奇地把我瞪着,問:“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我和他這一場到底打得有些累,在他面前盤腿坐下喘上兩口氣:“時雨。”
他卻翻了白眼,又問:“你是不是還有九個哥哥兩個弟弟,老大叫始月,老二草生老三彌生老四清和老五臯月老六松風老七文披老八木染老九竹醉老十時雨十一出雲十二長天?”
這一骨碌倒出來,洋洋灑灑标點都不用打,前九個可不正是師父身邊傀儡侍從的名字。
而第十個……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正是人間十月天。
我笑:“你可以這麽以為。”
他偏過腦袋地上一唾,罵道:“你耍小爺,那十二只都是小爺當年送給天昶老兒的玩具,你天魂雖然缺了一塊,好歹命還是你自己的,勉勉強強還是個人。”
天魂,三魂之一,主五靈感知,司掌着人的記憶與情感。怪不得我會前塵盡忘,原來,我的魂竟然已經……
想來應該是在那些歲月生生死死之時,離我而去的?
好像他剛才還叫我活死人來着,三魂不全,不是半個死人又是什麽?
不過,我是死是活關你屁事!
他這一口一個天昶老兒叫得也端的是順口,我強壓着滿肚子的窩惱,在他腦袋邊上懸上一朵粲燦的靈火,左手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右手從懷裏掏出那封師父予他的信遞到他面前:“這是師父叫我……”
他動也不動,極是古怪地看着我。
我意識到自己好像漏了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了扶臉上的面具,道:“你師父叫我轉交給你的信。”
我将信啪的一聲拍在他胸口,退後兩步尋得另一塊凸石坐下,哪知就趁此時,這家夥将信順手往我方才點來方便他照明的靈火上一丢。
等我反應過來收了火,那信封已只剩了一個殘角,和着尚未燃盡的餘灰在我眼前揚成細細綿綿的雨花。
慌亂沖将過去将那殘角拾起抖滅火星,掏出內裏僅餘的半片殘紙,其上唯餘只字片言,與師父親筆簽名。
“含……勿因……留憾……昶……”
鬥星慘白的光輝下,零落的筆跡字字如刀割進我的心肺。
心頭怒火熊熊往腦門上燒,我渾身氣得發抖,殘缺的紙片揉成團掖進腰襟,驚然暴起将他壓在身下,拳頭落到他的鼻尖三寸,又被我生生收住。
他脖子猛地一縮,額前的兩撮亂發被拳風刮得淩亂,夜貓似的眸子卻極是不屑地瞥我:“啧,這麽大火氣,看來天昶老兒對你不錯嘛,算了,實話給你說,小爺我現在對他沒興趣,他叫小爺回去小爺就回去?他又算哪根蔥?”
俶爾之間,師父清風般的聲音拂過我腦際。
“倘若梓生仍是那般頑劣不可雕也,你不妨先在路上替為師教教他師門規矩,也算幫為師省去點麻煩。”
身居魏闕坐觀天下,運籌帷幄鼓掌之間,如此先見之明,真真不愧我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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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手掏了梓生藏在腰後的匕首,就近尋得一顆枯樹,兩片風刃截下尺餘長短的枝幹,取了其間柔韌的芯木,又用猩紅的玉匕細細地削成尺餘長兩指粗的棍子。
這匕首還挺好用,沒收了。
返身回到原處時,梓生倒是乖覺,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仍是斜躺在那平坦的矮石上,動也沒動,一雙星目咕嚕嚕地看我。
我試圖端出師父的架子,棍子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冷笑着往他面前走,他終于醒覺,拔開兩腿跳起來就跑。
我沖過去野雞似地将他按回石頭,左手抓了他兩只冰涼的爪子死死抵在腰後,右手一棍砸上他小腿:“你說主上算哪根蔥?嗯?”
他腿上疼得猛是一蜷,歪着脖子瞪我,眼珠子凜凜地往我臉上甩冰刀:“你他娘的又算哪根蔥!你憑什麽打小爺!”
我又是三下招呼他兩條大腿:“我是哪根蔥不要緊,主上叫我教教你師門規矩再帶你回去,你叫主上什麽?”
他身上的衣衫煞是單薄破落,被我三記棍子毫不費力地打得直是哼哼,咬着牙冷笑起來:“他個老妖精活了一萬多年還不死,不叫天昶老兒叫什麽!天昶小兒?!”
我胸中氣息猛地一窒,順手去扯他的衣帶底褲,亦是冷笑着回他:“你什麽時候叫對了口,老子什麽時候放過你!”
旋即便是狂風鄹雨對着他臀腿一頓亂抽,他在我手底下徒勞地掙紮,扯開喉嚨□□叫喚聲嘶力竭還仍是不住地罵:“他個老不死的一千年沒想起小爺我在哪裏過得怎樣,現在不知遇到什麽麻煩又要小爺去給他賣命,他幾時拿小爺當過徒弟!我呸!”
我手上停了半息時間,順機調整呼吸勉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反問:“你個狗兔崽子自己跑什麽鳥不拉屎的地方藏起來逍遙了一千年,好意思說他不找你?這次你在外頭闖禍殺了族人,要不是主上派我來救你,你就要被長翊抽掉魂魄做成幹屍了你知也不知?”
哪知他得了片刻間隙,喘得幾口粗氣,嘴上的辭藻卻是愈發不堪入耳:“他狗姥姥的幾時看重過他徒弟的命,當年師兄為他出生入死最後落得個屍骨無存,小爺我要不是跑得快,還不早就被他做成幹屍!”
哼哼,呵呵,師兄弟感情不錯嘛。
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而不悔,傷我師尊,叛我族人,害我魔界被諸神封印禁锢永世不得與上界往來就此脫離六界輪回,怎不把他丢業獄裏呆個幾千年好好享受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氣頭上的念想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