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零” (2)

卻是涼意絲絲爬上後背。

難道……

我……

不,不,這怎麽可能,呵,不,不可能……

未覺左手力道一軟,梓生掙脫我的束縛從石頭上滾了下去,極是慌張地扯他的褲子,我猛地抽回神識,又将他一把捉了回來摁到石頭上躺着,瞪着他那磷光四射的眼珠,厲聲問:“你師兄當真被主上咒殺了?”

他眼中冷冽驀地淌開些凄涼的顏色:“當年當着全族族人的面,師兄被他抽了元靈打散魂魄,一把靈火燒成灰,看都沒多看兩眼就走了,那骨灰還是我給師兄葬的。”

森白的臉上寫滿悲憤怨恨,眸子裏映着的豈不正是當年那些記憶的刻骨銘心不可磨滅。

他沒有騙我。

我恨恨從牙縫裏擠出六字:“活該便宜了他。”

=============================

哪知他眸子裏殺意飛騰,發狂也似一聲怪叫,兩只爪子猛地攥了我的肩膀撲過來,我亦三兩下再度扒了他的下衣,擒住他的手壓了他的腰,抄起棍子往他森白的屁股上一通狠打。

他嘴裏叫嚷的聲音愈發尖銳難聽,把我祖宗十八代問候幹淨又轉向師父家的老先人,我索性從他衣角上扯下一大塊布往他嘴裏堵,他嗯嗯唔唔地亂扭脖子,兩條腿蹬了幾下又死死踩在地上,跟着我手上的動作左歪右蹭。

我臉上浸出絲絲薄汗,在這冰天雪地裏頃刻凝結成冰,如針一般紮進我的油皮,生疼。

未過幾許感覺他掙紮得弱了,再次停手,點起一團靈火,往他臀腿上藐了一眼。

不過是淤青交錯地連成片,腫得厲害的地方也就半寸來高,連皮都還沒破。

我伸手扯了他嘴裏的破布,手心觸到他臉上涼成冰渣的汗,他虛喘了幾口氣,咬了咬牙,總算沒有繼續他的叫罵。

Advertisement

我又道:“你今日若改不過這口,打斷你兩條腿把你扛回去就是,我不嫌累。”

言畢又是密集如雨的風聲落成悶響,伴着凄聲低吟在死寂的谷壑間蕩開,晃悠悠地在我耳際回旋,他渾身跟着一下一下打着顫,卻如此咒道:“他日你被天昶老兒兔死狗烹,別怪小爺沒提前通知你……”

“我這條命是主上給的,主上它日若要取回,我洗頸以待絕無二話,可你師父現今還沒烹你,你對他就這般視若仇雠,當年師父救你養你諄諄教導之恩都被你忘幹淨了不成?”

我居然還能耐着性子和他這般繞費口舌,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他那呼哧的喘息間連着兩聲哼哼,顯是有些力所不及,仍是死咬着牙關充嘴硬:“救我的是師兄,養我的是師兄,教我導我的也是師兄,他除了三天兩頭揍小爺,哪點像師父!”

這話裏好歹終于夾了師父倆字,我手中的棍子情不由己就收了三分力道:“那你也該叫他祖師爺!幾時輪到你指名道姓老兒老兒的亂叫!”

他抽搐着撕吟了兩聲,哼唧着偏過腦袋,給我一個圓圓的後腦勺。

無謂的掙紮終于停了,我松開他的手,退後半步,擇了一個順手的角度,手中的棍子往他腿根一片紫黑的淤腫處壓了壓:“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改不改口?”

他冷哼,動也不動。

啪!

厲風如刀割開皮肉,我将那棍子收回時,他腿上砰然綻裂好不凜冽的口子,一溜赤紅的血旋即蜿蜒而下,在碧火青光下如同妖豔的醇漿。

一聲哀鳴驚破夜空,他那兩只慘白的爪子在石頭上一撐,翻身又往地上滾,我一把将他拽回來,按住他肩膀,兩棍淩空而落,他渾身跟着抽了兩抽,沒了動靜。

三道犀利的豁口并排着從腿根伸到臀上,縷縷的血終于彙成一股,順着兩條腿泠泠流落,頃刻染紅一地殘雪。

你當我這一千年的牢飯是白吃的,發起狠來連我自己都怕。

我挑起一抹冷笑,沾了血花的棍子再次點在他臀後:“怎樣?改不改口?”

半晌不見動靜,我正要舉棍落下,他身子猛地一縮,喉嚨裏咕哝出來的卻是如此虛弱乃至幾不可聞的一聲:“師……師兄……求求你……”

我但覺耳朵被他給嚷背了,竟沒聽個分明:“再說一遍?”

“師父……師父……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帶着哭腔巍巍顫顫的聲音終于潑滅我心頭的怒火,而後他竟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九曲回腸嘤嘤哀婉,抽抽搭搭泣不成聲,直到啕聲震天地動山搖。

☆、【時雨篇】七

魔星四沉極星吐光,眨眼間已是翌日清晨,荒草敗樹幽幽谷地之中,梓生匍在半人高的斜石上,飲泣聲一段一段高去低來,紮得我耳朵疼。

我脫了外衣,撕開幾條三指寬的布條,為他裹住止了血流的傷口。

眼見他兩條腿膝蓋往上都腫得甚是誇張,臀上更是青紅紫黑沒得半處好肉,心下難免有些暗惱,昨夜這手端的是下重了,想想師父打我那會,幾時曾這麽重過。

只怪這兔崽子說話也忒讓人氣憤,要我心疼可以,要我道歉,門都沒有。

我揉揉他的亂發,抱着他尋着平坦的地面,放他側身躺下。

他在我懷裏抖得像只丢了娘的小狗,渾身冷得如同一團雪蔟,由是我就近折了些枯枝草梗抱來,點出篝火給他取暖。

然後我毫不客氣就地将縛魂陣布了出來,再蹲回他的面前時,卻見他那腫成一條縫的眼裏居然還能寒光四溢端的好是駭人:“小爺我跟你沒完!”

我手掌舉到半空,将将要朝他屁股上落下去,他脖子猛地一縮,嫣紅的眼眶大顆大顆往外滾着淚珠,哽咽道:“我會被怪獸吃掉的……我怕……”

于是我又在四周踱上兩圈,部下一道境界陣。

鎏金的光壁圍成一道徑長五丈的圈,直沖雲霄。

臨走之前,我又将已經破爛得不成形狀的外衣蓋在他身上,想必這樣他會舒服些。

他渾身不能動彈,只能瞪大了一雙球眼睜睜地看着我,莫名的憐愛又在我心底化出沁甜的味道,笑吟吟地刮了刮他玲珑的鼻尖:“我還得去找離魅,乖乖在這呆着,天黑之前我一定回來。”

他臉上神經忽地一擰,兩顆獠牙往我的指尖上咬,幸好我手縮得快,回過神來作勢又要打他。他細長的脖子再度生生縮成烏龜,見我沒有下手,又極是瑟瑟地兩聲哼哼,哀吟道:“疼,我好疼……”

我直是沒好氣:“自作自受,給我忍着!”

此刻極星已出南山,殘雪枯樹巒峰陡石愈發分明起來,我不能再與他耽擱時間,拍拍他亂蓬蓬的腦袋,禦起靈風頭也不回地溜了。

循着方向回到此前長翊駐軍所在,卻發現山頭山下的幾處營地全都已經了無蹤跡。

只不過一日時間,長翊的軍隊竟已拔營走了?

這是趕着要去作甚?

也不知離魅是否當真在長翊手裏,但願它莫要有事才好。

正當我試圖從淩亂不堪的雜石堆雪裏尋得大軍行蹤,卻聽聞遠處山谷間蕩來一聲熟悉的嘶鳴。

離魅?!

駿馬喚主的聲音愈發急切,我越過兩處陡峭的山頭,可不正瞧見通體銀白身披鱗甲的神豸離魅在一處草樹稀疏的深谷之中仰頸高吭。

我心下大喜,自是使了十二分的精神向他俯沖過去,哪知将将近他不足百步,身子似撞上一只無形的大網,大驚之下往回撤身,那網卻似從四面八方将我罩住,将我縛在其間再難動彈。

眼前雪地上撕開了巨大的豁口,如地獄般升騰着死黑的沼氣,我在掙紮間擡頭四望,果見周遭幾處山頭不知何時立了十餘只暗影,如同守着腐屍的陰鴉,一動不動地伫立彼處。

無形的網線纏住了我的喉嚨,我氣息凝滞呼吸不暢,終是連半句咒文都再難出口。

成片的黑影遮蔽青空沉沉地向我撲來,體內的元靈順着縛住我的網線流逝殆盡,刺骨的冰冷從皮膚浸到骨髓,天地之間所有的溫度頃刻凝固。

不用再掙紮了……沒有用了……

殘缺的記憶在我腦海裏奔湧交織,黯碧的靈火,漆黑的牢房,猩紅的血色,刑具落地的哐當聲響,嘈雜而尖銳的笑,還有……喪鐘般一聲一聲錘響的心跳。

終于,我合上了早已不能視物的眼簾,任着生命與我道出最後的訣別。

對不起,師父……徒兒,讓您失望了……

============================

沉寂而無垠的黑暗裏,那些被我藏在記憶深處,始終未曾忘卻的咒文,如同明滅的流螢,撲騰着脆弱的翅膀,翩翩飛舞。

可是有多久未曾這樣一個人呆着。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不過是一幕寂寞無聲的夜,和一場再也不會醒來的夢。

好似很久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每一次,當魂魄愔愔地散失最後的溫度,每一次,當我以為自己可以再無牽連地離開。

可都曾在這沒有時間也沒有光的世界裏,獨自守望。

“晗兒。”

這是,師父?!

“小晗……”

師父?師父你在哪裏?

為何我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試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卻發現,軀殼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

沒有了痛苦,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心跳。

“且拾雲腴,再奕吳圖,為師等你……等你……”

“你可曾問,萬年之後再會之期,可還能再喚一聲師父,為師允你此問……而今不過千載,不過千載啊……”

“你當真,不願再回來?”

晗兒?……我?

我?……晗兒?!

倏然,那些幽暗的螢火飛得愈發的疾切,連成了線,彙成了片。

眼前的黑暗綻開一束湛白的明光,真實的觸感頃刻充盈了我的軀殼,元靈在天地山海間奔騰翻卷着回到我的身體,縛住我手足的力量亦在頃刻消弭。

睜開雙眼,只見極星朗朗天青雪白,層巒疊嶂岩壁聳峭。

沁涼的空氣如同初雪吐梅,淺含着柔嫩的清芳,從我的鼻尖涼到肺腑,與我的元靈相彙相融。

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活着的感覺,窸窣的異動将我驚覺,甫一轉頭,卻見方才還立在山頭上的黑影直直地墜落谷地,而離魅,亦倒在了我的身旁,睜着他已經不再光彩四溢的眼睛,抽搐肥圓的身子,發出哀聲的低鳴,直至落下了最後的氣息。

我撲上前去卻終是沒能把它留住,它畢竟是獸,我的元靈觸不到它的魂魄,只能輕輕合上它的眼睛,低聲為他送別。

謝謝你兩月伴我同行,若有來生,我們再做朋友,好嗎?

轉身躍向将才跌落的黑影,卻只撿得幾副不似人形的枯骨殘骸。

倏然一道黑風從我眼畔騰空而上,我踏風禦靈舍命相追,與他糾纏在陡峰絕壁雪域之巅,直至極星北落,終于在一處荒蕪的雪原将他截下。

他的元靈在我手裏冷光幻變,揭開他蒙面的黑布與兜帽,內裏卻是一張青白而尖的臉,血紅的眸,蜷曲而短的犄角。

雖是第一次得見這般面貌,我亦知,這是極北溟魔。

我右手掐上他的脖頸,怒聲诘問:“你受何人指使?意欲何為?說!”

它雙目一瞪,身子一挺,死了。

我未能從妄圖害我的黑衣溟魔身上尋得任何有用的線索,而今只知有人意圖取我的性命,且此人必和溟魔有所關聯。

起初我懷疑長翊,然而長翊與溟魔生死對峙長達百年,怎可能會有如此精擅禁術的溟魔甘心為他賣命?

而且,對師父的使臣下手,這得是何等風險,他又豈能不知?

但若不是長翊,又會是何人?

先擒離魅,再布陷阱,莫不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當今此界還有何人敢與師尊一搏,這些竄梁小醜,恐怕也只是拿我尋個發洩罷了。

若非離魅之死,我恐怕根本不會多做他想,如今點到即止,還當早些和梓生回去,禀報師父,由他定奪。

說來,此番能夠險地逃生,想必是胥賴于那些沉眠在記憶深處,不知從何而來的咒文。

一念至此,那個熟悉的名字再度浮上我的腦海,遠遠漂着,時而清切,時而模糊。

那些在黑暗中聆聽的聲音,此刻已在我腦海中漸漸消淡。

只記得這句,且拾雲腴,再奕吳圖……可都是師父最為自得的閑趣所在。

我踏落在銀樹枝頭,身後窸窣地霰落幾片霜花。

眼前的枝梢散成一幅亂糟糟的畫,蒙蒙星華,如籠薄紗。

===============================

天晗,天晗……

若我當真是你,這千年苦刑可足以彌消你的罪孽?

你若當真是我,又可還能不悔夙志,不改初心?

當年我所犯之罪,可當真如師父所說那般萬死不赦。

師父又緣何會在千年之後忽然将我原諒,還如此費心積慮地欺我瞞我?

思緒如麻草,剪也不斷理卻還亂,我搖了搖頭,試圖将雜念抖出腦海。

于我而言,真相如何,有何區別呢?

殘生如此,還有何可望可求,不若且行且待,珍之惜之。

倘若他日再入苦境,有這數月往昔相伴左右,也當少得幾分孤苦凄零。

我終歸,已很知足了。

循着原路返回昨夜落腳之處,遠遠便瞧見篝火明黃的光鋪滿了整座山谷,我自禦靈踏風而落,卻發現篝火旁除了一堆枯柴兩頭獸屍,已經了無人跡。

縛魂陣,境界陣,劃在泥石之中的陣圖與符文已是淩亂不堪,心頭麻草突然捅出一把刀子,把我生生駭醒:梓生跑了!

回眸四望,峰巒黑影連成一片,紫穹之下雪樹之間,哪還有他半點蹤影!

放虎歸山,縱魚入海,這下真完了……

我渾身都脫了力,軟軟地跌到地上坐着,屁股咯上兩粒碎石,疼得我眉頭一皺,将将把那兩粒石頭扔将出去,卻聽半空傳來悠悠鶴鳴,驚然擡頭,正瞧見一只通體赤紅翼長五丈的怪物撲騰着八只翅膀落到我面前不遠處的空地上。

這,可是只尚未成年的鴖鳥麽。

又見一個矯捷的身影從鳥背上翻身而下,不是梓生還能是誰!

梓生拍了拍鴖鳥的後腦勺,鴖鳥忸怩着一聲歡啼,就地蜷了一雙細腿,搖搖晃晃地縮成一個圓球,乖巧而娴靜。

我錯愕地望着這超出我理解範圍的一幕,直到梓生的身影壓住我眼前篝火的光亮,徐徐起身,開口卻問:“你怎的又回來了?”

他極是冷傲地把目光擡高,妄圖蔑視我:“你昨夜居然敢那般待小爺,小爺和你恩怨未了,當然要回來。”

話音未落手往我面前一攤:“把匕首還給小爺。”

我的手擡到腰間,卻遲疑了一下。

他這是要作甚?

他皺眉,往地上一唾,索性伸過爪子往我腰間一掏,将那殷紅的匕首奪了去:“真是啰嗦。”

旋即轉身往那兩只怪獸的屍體處走,我亦跟在他身後,看他這行動如常的樣子,想必元靈已完全掙脫了束縛,傷口也應該已經痊愈,壓根不需我去擔心了。

也難怪長翊在他身上足足下上十八道咒縛才肯作罷,果然師父高足不可小觑。

師父曾與我說,此界之中能破我陣之人,除他之外不下五個,如今看來,其中必定有梓生的位置。此外還有四人,卻不知又當是誰?

半路他反過頭來瞪我,一雙幽碧的眸子閃着鬼火:“跟這麽緊做什麽,小爺我既然回來了就不會再跑,你少操點破心。”

他這話說得難聽,卻不是诓人的腔調,我将信将疑地在篝火旁尋了塊凸石坐下。

轉念又想,他若要跑早該跑了,何必還要回來,我如此疑心也未免顯得小氣。

他自在那裏忙活着解剖兩只怪獸的屍體,往我面前丢來兩只羊腿,兩塊肋排。

剩下的部分他割成了塊,往那鴖鳥面前扔,鴖鳥擡了擡眼皮,小心地往地上瞅了一陣,忽地抖擻起八根巨大的翅膀埋頭饕餮,旋即是一陣飓風刮來,吹得我睜不開眼。

我趕緊展開一道界牆保住火堆,梓生回到我面前席地而坐,倨傲的神情裏好似難得地多了幾分內涵。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半途吞回腹中,細心地挑了幾根樹枝将羊腿叉起,遞了一只給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笑:“我不吃東西。”

他怒:“幫小爺烤!”

==========================

醇香的油脂一點一點滴上柴火,濺起零星火花,畢畢剝剝的輕響充盈了這片寧谧的山谷,我自顧一停一頓地撩撥着腦中的亂絲,忽地卻被梓生喚醒:“喂,那面要烤糊了,翻個面。”

并不濃烈的焦香氣味漫入鼻尖,我将手中羊腿轉了半圈,卻見他不知何時支了兩根木棍,兩塊肋排也正架在火頭上烤着。

我稍稍躬下腰肢,左手托着腮,淺笑着看他。

柔黃的火焰融暖了他白淨的臉,蓬亂的毛發掩不去那些靈秀之氣,若是回頭洗洗幹淨,保準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公子。

他張大了嘴,小而尖的獠牙撕開羊腿上的肉,嚼得甚香,一面問我:“你回頭準備怎麽賠小爺?”

啊?賠?

我茫然:“賠什麽?”

“你昨天把小爺打得死去活來,小爺我大度,不跟你記仇,可你總得賠點什麽。”

也難得他塞這麽多肉在嘴裏還能把話勉強說清楚,我苦笑道:“你先乖乖和我回去,一切好說。”

他又想往地上唾,卻險些把拳頭大的一包肉吐了出來,趕緊住了嘴,費足力氣咽下去,又道:“呸,天昶老兒……”

我瞠眼,身子往前一趨,他趕緊改正:“師父他老人家一向都不罩我,回頭還不是把我交給你收拾。”

聽他這般說法,那些困擾我整日的憂悒難免又在心頭飄了起來。

我阖上眼簾,輕聲一嘆:“等回去再說吧。”

他沒有急着去啃半殘的羊腿,撲騰着眉睫眨了眨眼,神色少有地認真:“你為什麽戴着面具?把面具取下來讓我看看你長什麽樣好不好?”

☆、【時雨篇】八

未做他想便是搖頭:“不行。”

他極是不屑地冷哼道:“啧啧,這點要求都不肯答應,看來小爺不給你多添點亂子你真當小爺是好捏的柿子。”

我心頭微微一動,卻不是因為怕他逃跑,而是忽然想起,那個困擾我多日的答案,或許只在這一舉之間。

想來無論如何,回去之後終是要見的,某些不想直面的結果,當來之時自當來,難道還能躲得過一世?

一念至此,我緩緩将面具擡上額頂,靜默地與他四目相對。

他那幽碧的眸子圓鼓鼓地瞠了一小會,粼粼波光驟風起浪,趁那浪尖還沒湧出眼眶,忽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化作一團黑雲轉頭沖往身後的枯林。

稀疏的木林裏驚起好不澎湃的風聲濤聲,我到底有些怕他就此跑掉,正欲起身去追,他卻又回來了,手中抱着一堆新鮮的柴木,嘩啦啦地抖落在篝火旁,返身往地上一坐,拾起地上的半只羊腿,吹了吹上頭的泥土,啃上一口,似覺索然無味,往後一甩扔給仍在意猶未盡地啄着獸骨頭的鴖鳥。

而後,他含着滿目的水光,強硬地在臉上挂足了傲嬌模樣,也不評價我長得如何,直接轉了個話題,問:“你……你今天咋回來這麽晚?要不是我……小爺我開鎖技術好,豈不是要被你兩個陣法五道咒縛給困得餓死在裏頭。”

他這反應,可真真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卻道天涼好個秋?

比之那夜弈棋之後,師父予我的一目千秋,可是多少異曲同工。

我忽然便有些後悔了。

好不容易放下了千年的苦厄,為何又要急着去背那贖不盡的孽債,是嫌這一生過得還不夠難麽?

恍又想起昨夜之事,他臨到最後似乎曾喚過一聲師兄。彼時我未能聽得分明,倒以為是自己耳背,如今來看,難道他那時便已猜到了?

想來這一千年裏,他對他師兄怕也是日夜思量長恨奈何……然則我除了裝作不知還能如何?

想必他也明白,如今的我空有他師兄的一副皮囊,實則沒有任何關乎他的記憶,有些話他若說得太多太明,反會令人覺得糾纏不休心生厭惡。

以他的性子,能忍着三緘其口,也真是難得。

由是我惘然輕嘆,又問他:“你還會餓死?”

他翻了翻眼白:“你是不是記不得一千年前的魔域是個什麽鬼樣了?那時如果修為不夠高,還憋着不吃東西,你說會不會餓死?”

對于千年之前的魔域,我已是全無印象,僅憑着他人的言談知曉片許光景。傳聞彼時晝短夜長,極星普澤往往不過數個時辰,緊接着的卻極可能是長達數年的暗夜。随着夜晚的延長,空氣裏靈力愈發稀薄,酷烈的嚴寒與毒障肆虐此界,即便是土生土長的魔族,死于非命者亦十之八九。

然而自從辟天降世,我界千年來晝夜恒定往轉,尤其影月林地可謂更勝凡間,風霜雨雪應時而至,乾坤之間生意盎然。想我多年身在牢獄,僅憑着天成的靈骨吸聚靈氣,不吃不喝也能勉強度日,以他梓生的修為,又豈會犯得着多此一舉的填肚子?

聽他如此牛頭不對馬嘴的振振有詞,何來半點師父的樣子,莫不正是被那天晗給教出來的。

因着再度想到這個名字,我擡眸望向無垠的夜空,虛星冷清的光華無力地撥弄着半縷微雲,始終瞧不清切。

但看這數月的遭遇,明明已經拔雲見月天高地遠,為何又總覺得,那雲不過是與我漏了一塊缺角,而後便頓在了那裏,不聚不散,不來不去。

未覺又是一聲淺嘆,“現今,終歸是好多了。”

當年長翊能從神座之上取回辟天,可當真是功德無量。

堕世之劫後諸神施加虛空封印,将魔域永世剔出六界輪回,若非長翊之功,我族族民所受煎熬困苦必是更甚千年之前。

縱使再如何虔心贖罪,怎比得過半分實際的彌補。天晗,也真當對他好生道謝才是。

========================================

想那長翊如此勞苦功高,卻不知師尊為何始終不願将他收入師門,反倒把我從業獄裏撈了出來,還要重新給我入室弟子的名分。

朝朝暮暮浮光掠影,幾許夜深人定時,師父眼中那些惋憐之意,可是最為明晰。

莫非他也只是于心不忍,不惜悖逆民願也要免我苦罪,又怕我知曉真相之後更無生念,所以始終不肯與我明言。

右手不由擡到鬓角,觸及面具冰冷的弧線。

零,時雨,天晗,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此番回去,我又到底當如何自處。

我身負如此重罪,他執意留我在身邊,也不知如何才能平息族民的憤懑與怨怼。

天晗,天晗,你何苦造出這許多孽啊……

倒還不如活在獄中,好歹求個無愧心安。

“喂,又要糊了!”

恰如淺夢初覺,尚在惺忪之間,卻見梓生欺身湊近火堆,徒手将烤得正香的肋排翻了個面:“你看上去心事很重啊。”

我将手中的羊腿轉上半角,生澀地扯開唇線,終是未能笑得自然:“不過是些瑣碎閑雜罷了。”

他疑神疑鬼的眼神刀子一樣往我心頭剜。

我趕緊憑空抓來話頭:“你烤這麽多肉,當真吃得下去麽?”

他拾起一根枯柴挑弄篝火:“有什麽吃不下的,小爺打幾千年前就養成了好習慣,為防萬一,随時保證肚子裏有存貨,胃口不好怎麽存?”

這,難道便是傳說中的吃貨?

似曾聽說,我族之人至今保留着上界的傳統,喜歡依山面水築城聚居,雖不必以俗塵煙火為食,卻大都頗為精擅廚藝,以品鑒珍馐歡伯為癖。

梓生雖沒有我族血統,卻也是在我族中長大,受些耳濡目染倒也很正常。

此後片刻,我與梓生聊得幾句閑話,心中甸甸的鎮石終是松得幾分,倏忽之間,白日裏的險境在我腦子裏過了一遭,我不由擺正了顏色,問:“你可曾見過一種,陣眼處三叉四方十九環,以血靈、魂術結織的古怪陣法?”

他面無異色地盯我半晌,伸手接過半熟的羊腿,仔細撕扯着烤焦的皮肉:“聽上去好像是溟魔一部陣圖,連你也不認識麽?”

“我今日險些因這陣法喪命,卻不知是何人所為,後來好不容易追上一個施陣的,他卻引咒自盡,除了知曉他是個溟魔,其他一無所獲。”

“我倒是認識一位精擅陣法的朋友,正巧我這幾天要去找他有事,現在反正不急着往回趕,不如一起去找他問問?”

我未免有些躊躇,如今離魅離我而去,返程已是遙不可期,若是再為此事耽擱,師父怕是難免會擔心。

況且,我所受之命乃是帶梓生回去,倘若多生枝節,怕要得不償失。

哪知梓生卻似看破了我的心思,哂道:“你不過在外頭多呆幾天,天昶……師父那老兒……老人家就要發毛了?我呸,當年你……師兄也是,整天被他捆在身邊,簡直和童養媳沒得兩樣。”

=======================

這話端的是有夠刺耳,最後半句更是燒滾我一腔愠氣,騰騰地直往腦門上卷。我順手從地上挑得一根指餘粗細的枝樤,猝然起身,走到他的身前,将他壓入黑影。

他臉上鮮活的顏色驀地一滞,手中的羊肉應聲落地:“你,你幹嘛。”

我冷笑,拽起他的胳膊,推到一旁的斜石上,對着他臀後便是一記。

他狡兔般的猛是一跳,又被我毫不費力地捉了回來,随手封了他的靈脈,擒住他的胳膊,左膝死死抵住他的兩條腿:“師父的尊名,你還是說得很順口嘛。”

他無果地掙了兩下,轉過臉去不再看我:“我都改口叫師父了,你還要怎樣。”

“讓你叫他一聲師父倒還委屈你了不成!”

順手又是一記枝條抽落,他牙關顫顫地抖:“我不都改口了嘛!下次不會叫錯啦!”

“童養媳又是什麽意思?嗯?”

“哼哼,當年師兄修成魔神之後,曾經出走三年音訊全無,從那以後,師兄但凡外出超過半年,就算天大的理由回去也得禁閉罰跪加挨揍,可惜師兄無論怎樣就是死心塌地跟着師父,堅決不肯和小爺一起跑路,啧啧,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師兄他不是童養媳還能是什麽?”

出走三年,音訊全無?

呵,又是什麽值得玩味的往事麽?

我手上使得三分勁,伴着嗤的一聲,他那髒兮兮的底褲撕開一道寸餘的裂口:“你這說話沒大沒小的毛病,是不是改不了了?!”

他觸電似的縮了身子,連連抽上幾口涼氣,雙手一伸一收地往身後摸:“好,好,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知錯了?”

“知錯了!”

我冷笑:“知錯認罰,褲子脫了,我只打十下,讓你長個記性。”

萬未料到的是,昨日還那般寧死不屈的梓生,此刻卻被下了咒一般的乖覺,毫無猶豫地兩把扯掉褲腰,哼唧着叨叨:“要打就打速戰速決,別跟小爺磨叽!”

好似師父是曾說過,天晗乃是唯一能制得住梓生的人,自從天晗一去,連師父都對梓生毫無辦法,只能任他外出逍遙千年不歸。

風水輪流轉,一物降一物,真真誠不我欺,此番派我來帶梓生回去,莫不也是有此考量?

師父果真英明!

嗯,方才他好像說,要速戰速決來着?

埋眼細看,只見兩道清晰的紅痕疊在臀峰處,蹭破了油皮,隐隐滲着血珠。我手中的樹枝劃拉在紅痕邊上,刻意地放緩了聲調,問他:“下次再聽你叫師父的尊名,你說該怎麽辦?”

他肩頭微動,哂得一聲好是不屑。

“看來,你還是不服。”我索性也倚着斜石坐下,手指在石頭上叩出得得輕響:“這樣不好,萬一回去過後,你不小心在師父面前說漏了嘴,師父肯定要怪我,哦,不,怪天晗沒把你教好,到時候不止你要吃虧,我也得跟着你受罰,你說你這是不是……”

他猛地轉過頭來,磷碧的眸子裏鬼火直冒:“你到底煩不煩?!還打不打?!不打小爺我起來了啊!”

============================

你倒是試試看起不起得來?!

我正欲一個翻身将他擒住,卻有幾縷焦臭襲入鼻中,倏然之間,梓生化作一道殘影驚呼着撲向火堆,取下炙了半宿的兩塊肋排,嗚呼哀哉地撕扯着燒成黑炭的邊角。

“小爺叫你快點快點你非不聽,這下好了!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我未忍撲哧一聲,斂成含蓄的笑。

他轉頭瞪我,怒叱:“笑什麽笑?!”

“你的褲子……”

他那素白的臉上騰地燒出兩團火雲,趕緊将肋排叼在嘴裏,三抓兩把扯起褴褛的下衣,堪堪遮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