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計
午膳過後, 因為南苑屋子不少,大家也都在此地歇下了。
太子岑璋小憩片刻起來時,卻見皇後獨自一人在槐樹下的杌子上坐着, 她左手拿了把團扇, 一本書冊平放在曲着的腿上, 右手撚起一頁紙翻過去,細細看着。
岑璋望了片刻,緩步走過去,對着皇後福了福身子:“母後怎麽沒歇着?”他記得母後每日晌午都有午憩的習慣的。
皇後看見他寬和的笑了笑,随手指了指旁邊的小杌子:“坐吧。”
岑璋聽話的坐下, 雙手微微搓着, 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皇後看他一眼, 将旁邊盤子裏洗好的梨子遞給他:“可是有什麽話想說?”
岑璋雙手接過那雪梨, 猶豫着道:“兒臣只是突然覺得父皇今日有些跟往常不大一樣。”
“嗯。”皇後低低應着,倒是沒往下接話。
“母後……”岑璋捧着雪梨,欲言又止,複又長吸一口氣, 壯着膽子問, “你怎麽會無緣無故到南苑來,莫非當真是因為昨日之事傷了心?”
想到昨日, 岑璋也為自己的母後叫屈。父皇把孫嬷嬷謀害阿寧一事怪罪到母後身上不說, 昨晚上母後帶了肉粥去看阿寧,居然還被父皇拒之門外。他還清楚記得昨晚上母後回到椒房殿時的神情,那模樣分明是受了傷的。
皇後卻搖了搖頭:“是, 也不是。”
“母後這話什麽意思?”岑璋明顯沒聽懂。
皇後嘆了口氣,深沉的眸子裏透着睿智的光芒:“前頭有你送給三皇子的馬受驚一事,後頭阿寧在我椒房殿的看護下險些失蹤遇害,惹得你父皇對我心生埋怨,幕後之人分明故意将矛頭指向了我們母子二人。有人想借這兩件事,動搖我的皇後之位。我來南苑與其說是與你父皇賭氣,倒不如說是試探,只要他心中還有我們我們母子,這一關也就算過了。”
關于這件事,岑璋如順熙帝一樣,從來不曾細思過,如今驟然聽到這樣的事不免驚愕,下意識站了起來:“母後的意思是這兩件事的目标都是在針對你?沒想到這位韓婕妤如此有心計,居然想得出這樣環環相扣的陰謀來。”
皇後笑着搖頭,也從旁邊的盤子裏拿了一顆雪梨,用帕子微微擦拭幹淨上面的水珠:“韓婕妤如此篤定的覺得是我害了她腹中胎兒,可見也是個蠢的,只怕是被人利用了還被蒙在鼓裏。”
岑璋又是一驚:“若真是如此,那豈不是幕後黑手另有其人?”他難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後,又覺得困惑,“那這件事……父皇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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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凝神望着地上斑駁搖曳的樹影,悠悠開口:“他之前或許沒想這麽多,可我被逼的回南苑這一出,總能讓他再靜下心來想一想了。”
“原來是這樣……”岑璋一時間心頭複雜,他原本以為母妃只是單純的生父親的氣才來了此處,卻原來裏面暗藏玄機。不過也是,他應該了解母後的,母後素來做事穩妥,怎麽會因為純粹的賭氣就來了南苑呢?
只是,昨晚上被傷到了應當也是真真實實的吧,他分明記得昨晚上母後的臉色很不好。
似乎瞧出了太子的心事,皇後道:“璋兒你記着,生于皇家,便永遠不要奢求尋常人家的血脈親情,否則便是給自己的內心增加負擔。”
“那母後呢,你與父皇之間……”岑璋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問,為何有時候他覺得父皇母後感情很好,可有的時候卻發現似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個樣子。
皇後笑看着他:“夫妻之間的相處也是一門學問,你還小,不必過問這些。但有一點你要牢記,在這深宮六院之內,能讓我們母子永遠安穩走下去的,不該是仰仗你父皇那随時都可能轉移到別人身上的深情,而是智慧。”
岑璋似懂非懂的垂着頭,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沉默着一時無話。
“你們母子二人居然沒睡,在聊什麽?”順熙帝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望向皇後時目光柔和。
岑璋對于順熙帝這個嚴厲的父皇還是有些怕的,一看見他直接便站了起來,恭恭敬敬行禮:“父皇!”
順熙帝略點了點頭,過去走到皇後旁邊的杌子上坐着:“你們在說什麽?”
皇後淺淡一笑,将手裏方才擦拭好的雪梨遞過去:“沒什麽,陛下怎的沒多睡會兒?今日捕魚你也累壞了。”
順熙帝接過她遞來的雪梨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又因為用井水鎮過,在這炎炎的夏日裏倒是很能消暑,吃進去感覺整個人的心情都舒暢了:“睜開眼看見你沒在,所以便起了。”
他說罷四周看了看:“阿寧呢,還沒起嗎?”繼而望向太子,“那丫頭睡得沉,去叫醒她,若白天睡得久了她夜裏又該睡不着了。”
岑璋得了吩咐哪敢不從,應諾去了屋裏。
院子裏此刻只有帝後二人,皇後随意翻閱着膝上的書冊,沒怎麽搭理他。順熙帝一時間遭受冷落,擡手拿起那書看了看:“在瞧什麽?”
皇後無奈笑笑:“打發時間罷了。”
“阿媛打算何時回椒房殿?”他執起她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邊,迫使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攬過她纖細的腰肢。
皇後順勢環上他的脖子,略想了想道:“明日吧,人都來了,總要在此住上一晚。”
順熙帝親了親她的手心,突然道:“以前景旗和寧姝吵了架,寧姝便鬧着收拾包袱回娘家。每當那個時候,景旗就會被母後罵着去寧家接人,我還總幸災樂禍的笑話他,沒想到如今做了皇帝,倒也嘗到了被媳婦抛棄的滋味兒。”
提到以前,皇後也嘆了口氣:“寧妹妹是被寧伯伯和寧伯母寵着長大的,脾氣驕縱了些,遇到事兒總愛哭鬧,性子又烈。我以前總勸她收收自己的性子,否則将來找不到好婆家,不過幸好,後來有景旗如珠似寶的寵着,時間久了,性子反倒也溫順了不少。”
“對了,今日午憩時我做了個夢,你猜我夢到誰了?”順熙帝捏着她的手突然問道,那神情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皇後擡眸看他,略微搖了搖頭。
順熙帝道:“不知怎的,突然夢到了馮子謙,你說要跟他離開,把我吓壞了,醒來發現你沒在身邊,就趕緊出來尋你。不過幸好,只是夢……”他說着抱緊了她。
皇後捧着順熙帝的臉,明顯看到他眼底的慌亂,心上湧出一股暖意,柔聲道:“十多年前的事了,陛下還提他作甚?”
順熙帝苦笑:“或許,是真的怕你有一天突然走了。”說到這兒,他又道,“那個馮子謙不是秀才嗎,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麽功名,若有朝一日遇上他中了進士想入朝為官,朕就把他發派得遠遠兒的,這樣他就不敢肖想你了。不過,十幾年了也沒考出個名堂來,這輩子興許也沒什麽希望了。”
難得看到他因為回憶裏的一個影子吃醋,竟突然覺得有些可愛,皇後無奈的笑了。
此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斜射進來,流瀉在臉上,映得她越發嬌俏動人。
岑璋叫醒了漪寧,兩人剛準備出來,瞧見皇後在順熙帝腿上坐着,很是親密的樣子,兩人不敢靠近,便偷偷躲在門縫裏偷看。
瞧見順熙帝吻上了皇後的唇,岑璋面頰一紅,擡手捂住了漪寧的眼睛。漪寧正看得起勁兒,突然眼前一黑什麽也瞧不見,小姑娘頓時惱了,氣得打他的手:“太子哥哥,你放開我!”
岑璋怕她聲音太大被院裏的父皇母後發現,趕緊松了手,漪寧瞪他一眼,繼續趴在門縫裏看,卻看到順熙帝正抱起皇後往屋裏進。
“太子哥哥,岑伯父和岑伯母怎麽進屋了?”她仰着臉問他。
岑璋臉一紅:“睡,睡覺了吧。”
“哦。”不是才剛起嗎,怎麽又睡覺了……
——
夜幕降臨,疏星點點
邵恪之回到長浚伯府後,想到韓婕妤被打入冷宮和皇後去南苑一事,莫名覺得心中不安,拄着拐杖來來回回在屋裏走着,突然眸光一閃,對着旁邊的趙源道:“秦六呢?”
趙源回道:“伯爺已經依照家法處置了秦六,給了銀子,遣散回家了。”
“那昨晚上跟秦六一起賭錢的吳四和王五呢?”
“他們倆還在府上。”
邵恪之默了片刻:“去通知管家,以聚衆賭錢為由将此二人一并逐出府去,今後不許在長浚伯府當差。”
“這是為何?”趙源有些不明白,府裏守夜的下人們為了打發時間沒少小玩幾把的,因為這個把人趕走,豈不是以後府裏嚴令禁止這等行為?
他剛問出口,瞧見邵恪之眸中的不容置喙,他沒敢再要什麽答案,只應着退了出去。
趙源出去沒多久,長浚伯從外面進來。他今日穿了件藍色的杭綢直綴,頭上戴着銀色的發冠,身形高大挺拔:“我方才過來時瞧見了趙源,你要處置吳四和王五?為什麽?”
說話間長浚伯已經去裏面的坐榻前坐下,邵恪之上前為他斟了茶水,在父親的示意下也坐了下去。他道:“韓婕妤的事太順利了,順利的就好像有雙手在引導着我們發現真相一般。”
長浚伯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蹙眉看他:“怎麽說?”
邵恪之道:“孩兒思前想後,覺得這其中有太多的細節經不起推敲。為何昨晚上那麽巧,我走到後門之時恰好撞見那三人在賭錢,又恰好發現秦六發了意外之財?還有那個孫嬷嬷,設計陷害郡主本就死罪難逃,若她當真對背後的主子忠心耿耿,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為何不在陛下宣召她之前便自行了斷,偏偏要在審訊一半,被太子東宮的宮女發現她曾去過太子的馬廄之後才離奇自盡?當初不覺得什麽,現在回想起來,這分明就是故意把郡主失蹤一事和圍獵馬驚一事強行綁在了一起。”
長浚伯神色微驚:“你是說,這兩件事并非一人所為?”
邵恪之沉思着道:“那個孫嬷嬷是韓婕妤舅母,若太子的馬是她受韓婕妤指使動得手腳,當時那件事在陛下那兒已經掀起了那樣大的驚濤駭浪,孫嬷嬷不過一尋常宮人,這個時候怎麽可能還敢聽憑韓婕妤的話再對安福郡主下手?而且,孫嬷嬷之死雖然表面上看是為了不供出韓婕妤來,但事實上,卻也因着她與韓婕妤的關系,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韓婕妤。”
長浚伯也恍然大悟,靜默良久:“當初圍獵之事三位皇子牽涉其中,讓聖上起了疑心,應該的确是韓婕妤為害太子弄巧成拙而為之。至于郡主被引誘出宮一事,明着是韓婕妤所為,暗地裏,應當是後妃為了洗清自己上一事件中的嫌疑在背後操縱的。那麽,幕後之人只有三個可能,皇後,陳貴妃和劉賢妃。”
邵恪之道:“郡主失蹤一事對皇後最為不利,何況她與蕭國公夫人姐妹情深,把郡主視為親女,她應該不會讓郡主置身危險。何況皇後今日突然搬去南苑居住,越發證明她是受害一方。”
長浚伯垂首望着茶盞中漂浮的茶葉:“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陳貴妃和劉賢妃了,賢妃娘娘是三皇子生母,你最了解她的性情。”
“姑且不論賢妃娘娘性情如何,這幕後之人對陛下的心思了如指掌,咱們不妨想一想,若皇後無辜,陛下會懷疑哪一個。”他說着,神色驟然一變,“三皇子圍獵之日落馬雖然驚險萬分,但僥幸被我所救,如今安然無恙。安福郡主又是鑽進我的馬車才逃出宮外的……這兩件事若聯系起來,我是怎麽都逃脫不了嫌疑。”
難怪自打韓婕妤被打入冷宮,他便覺得心中莫名慌亂,惴惴不安。卻原來,有人打主意在他身上了。如此一來,豈不是整個長浚伯府也随之陷入險境?
長浚伯眸色一沉,神情也冷凝幾分:“陛下若細思起來,會認為是你和三皇子暗中勾結,險中求勝,目的是對付皇後繼而動搖太子之位。”
“那麽,在這件事情當中,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還在上次圍獵一事中輕松擺脫嫌疑的,就只剩下一個人……好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使皇後遭受冷落,還使得陛下對三皇子越發防備,還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長浚伯嘆了口氣,仔細叮囑着:“這件事你我看得明白,但站在皇上的立場,他并不知你和三皇子無辜,且兩件事都與你們有關,只怕此次你難逃嫌疑了。君心難測,你日後在宮裏該越發謹慎小心才是。”
——
翌日,順熙帝和皇後從椒房殿回來之時,方德宣急急忙忙的禀報:“陛下,韓婕妤昨晚上自盡了。”
順熙帝神色一沉,與皇後互望一眼:“自盡?”
方德宣颔首應着:“正是,據禦醫查明,所中之毒和孫嬷嬷一般無二。”
順熙帝沉着臉離開後,皇後回到椒房殿,神情有些凝重。
韓婕妤死了,怕是再尋不到什麽蛛絲馬跡追查幕後真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