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貴客

邵稀和穆妧出宮之後, 漪寧獨自回了椒房殿,孰料椒房殿安安靜靜的,不僅皇後, 就是金嬷嬷和銀嬷嬷兩個人都沒見到。

漪寧在皇後宮殿內找了一圈兒, 見果真都不在, 便攔了個灑掃的宮女詢問:“皇後和金嬷嬷銀嬷嬷去了何處?”此時都傍晚了,依着平日的習慣,皇後原本應該在殿內的。

宮女停下手裏的掃帚,回話道:“回禀郡主,今日皇後娘娘午憩醒來, 帶着金嬷嬷和銀嬷嬷出宮了, 似乎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辦。”

“出宮?”漪寧聞此十分詫異, 岑伯母常年待在宮裏, 今兒個怎麽想到出宮去了呢?想罷又擡頭看了看天色,心中也是納罕,究竟是什麽樣的要緊事,岑伯母居然這麽晚了還出宮去。

“岑伯父可知道?”她複又向那宮女問了一句。

宮女想了想應道:“好像是知道的, 皇後出宮之前還去了趟承乾殿。”

漪寧點了點頭, 既然岑伯父也知道,興許是真的有什麽要事需要忙吧。

她這般想着, 索性自己先回了房中。剛好今日先生講得課她還有些不大明白, 便先自己學一會兒吧。

于是讓佟迎給自己準備了書和筆墨,又對她吩咐:“我看會兒書,你莫要吵着我。”前段日子一直在宮外, 很久都沒好好做功課了呢,她也得抽空補一補才是。

佟迎應着,輕手輕腳退出大殿。

——

皇後帶着金嬷嬷和銀嬷嬷乘馬車到了銅雀街的姚宅門前,金嬷嬷和銀嬷嬷二人率先下了馬車,又攙扶皇後出來,三人齊齊看向那姚宅。

大家都是第一次來,不免覺得好奇,四下看了看。銀嬷嬷道:“難怪太後娘娘喜歡住在宮外,此處僻靜,治安又好,且不像皇宮有禁軍把守,出入也方便,的确是個好地方呢。”

金嬷嬷聽了也是感嘆:“是啊,自打我們十幾歲入了宮,當真是許多年頭未曾到宮外瞧過了。”

皇後望了眼二人,柔聲道:“去敲門吧。”

銀嬷嬷聞聲上前叩門,金嬷嬷則是陪着皇後立在一旁。

很快緊閉的朱門被人從裏面打開,出來的是個身形高大的壯漢,他穿着尋常的粗布麻衫,身上打了補丁,但好在洗的十分幹淨,倒也爽利整潔。此人皮膚黝黑,體格健碩,倒像是做慣了活計的樣子。

“你們是……”那壯漢困惑地望着三人,見三人穿着打扮很是得體,尤其後面一位氣質高貴,倒像是有名望的世家貴婦,比他們老家的縣太爺夫人不知高雅端莊了多少倍,自然不敢怠慢,語氣也十分謙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貴人。

銀嬷嬷指了指上面的牌匾:“這是我們老夫人的家,我家老夫人說他收留了外地過來的一家三口,莫非便是你們?”

“正是。”壯漢忙點着頭應道,心道原來是這家宅子的主人來了,于是更加躬了躬身子,十分謙卑的模樣,“家母重病,小的帶着來長安城醫治,多虧老夫人良善,借了這宅子給我們住,實在讓人心中感激。”

銀嬷嬷見他不是莽撞粗野的性子,倒也生出些許好感,給他介紹皇後:“這個是我們家夫人。”

壯漢忙上前彎腰行禮:“夫人好,小的李達,是,是姚闖的朋友。前日初來長安城,人生地不熟的,幸虧有老夫人慷慨,暫借這宅子于我們一家三口,小的還未來得及向她老人家致謝。如今便只能由夫人代為傳達了。”

說完又停頓片刻:“若夫人是來收回宅子的,倒也無妨,小的這便收拾了行囊和媳婦兒阿娘一起搬走。”

李達自開門到如今,皇後一直都在仔細打量他,見這人穿着普通,說話做事卻是個守禮的,且神情端正,目不斜視,心中對他也便生出了些許好感了。

又聽他這般說話,不由笑着搖頭:“李郎君不必客氣,我婆婆素來便是慷慨良善之人,她既然說了讓你們住進來,你們只管在此住下便是。我今日前來是前日婆婆回家時有東西落在了這宅子裏,我過來取,也順便代她探望你們。”

皇後說罷對着金嬷嬷使了使顏色,金嬷嬷忙同銀嬷嬷一道兒去馬車上提了早就備好的禮品過來。

眼瞧着兩人手裏提着的禮盒,李達頓時受寵若驚,面帶感激之色:“夫人給我們一家三口一個安身之所,小的心中已是感激不盡,如何敢再生受夫人的禮,還請夫人帶回去才是。若論起來,也理應是我等帶着禮物上門致謝才對,只是家中羞澀,倒是……失禮了。”

見此人竟還是個識大體的,皇後心中又有了幾分贊賞,笑着道:“你們出門在外的也是不易,既是家母安排的,也不必過于推辭,只管接下就是。”

李達一時間不好推辭,只得收下,忙請了三人入內。

李大娘自打從蕭國公府回來,便一直悶聲不吭地,李達和李達娘子夫妻兩個勸她看大夫,她也是不願,此刻正由李達娘子陪着在房內說話。

李達娘子聽到外面的動靜出來,卻見一位穿着端莊得體的夫人走進來,那夫人模樣生得出衆,明明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年紀,可瞧着卻比自己年輕了十歲不止。後面跟着的下人穿着打扮也是非比尋常,一看便是受過極好的教養的。

李達娘子見此心生敬畏,小心翼翼上前詢問情況,方才得知竟是這家宅院主人的兒媳,如此也稱得上是這裏的主人了。

皇後是借着取東西的由頭過來的,一進院子便吩咐了金嬷嬷和銀嬷嬷去房裏取物件,自己則徑直去了堂屋,坐在了主位上。

李達夫婦面對這般雍容的婦人實在惶恐至極,一時間分外拘謹,坐立難安的樣子,生怕自己哪兒惹了人家不快,生出什麽事端來。

皇後示意二人坐下,這才環顧四周:“怎的不見令堂?聽聞她身體不适,我倒是認識不少醫術極好的大夫,兩位既是帶着令堂來看病的,興許我還能幫得上忙。”

“真的嗎?”李達娘子眼前一亮,正欲說話,卻被李達給攔下了,只聽他分外客氣地道,“夫人準許我們一家人住在此處已是極大的恩惠了,我們又豈敢再叨擾夫人?我的兄弟姚闖已經幫忙在長安城裏介紹了幾個頗有名望的大夫,家母的病不敢再勞夫人費心。”

皇後笑了笑:“我聽聞令堂病得極重,且并無心醫治,可是真的?”

問及此事,李達夫婦皆是一陣唏噓嘆惋。為着勸母親去看病一事,兩人也實在是發愁的。這都勸了一天了,他娘也不知怎的,死活不願意再看病。

皇後開口道:“不知可否帶我去見見她老人家?”

李達夫婦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點了頭,領着皇後前去。

到了卧房門口,李達娘子率先推門進去:“娘,姚夫人來看您來了!”因着這宅院是為姚宅,李達娘子想當然的以為是冠以家中男主人的姓氏,故而想着稱姚夫人并沒錯處。殊不知,這姚宅是專屬于太後一人的宅院。

皇後聽了倒也不糾正,只淡笑着跟随她跨過門檻。

這時,李達娘子大喊一聲,突然狂奔着往裏而去:“哎呀,娘,你這是做什麽,怎就突然想不開呢?”

跟在後面的李達明顯感覺情況不對,立馬飛奔入內,卻見自家母親不知這樣的身子哪裏來的力氣,居然把白绫懸在了房梁上,就在他家娘子進門的那一剎,李大娘腳下踩着的板凳被踢倒在地,整個脖子挂在白绫上,竟是……要自殺!

皇後在門口看到這一幕也是大駭,怔怔站在那兒一時不好上前去。

只見李達過去将其母抱起來放回到榻上,和妻子二人跪在床頭,話語裏帶了哭腔:“娘,您這是做什麽呢,咱們說好了來長安城看病的,怎麽就突然想不開了呢?爹臨終前對着孩兒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您老人家,您說您要是這麽走了,叫孩兒日後如何跟九泉之下的爹交待?”

因為拯救的及時,李大娘的脖子才剛剛挂上去,倒是撿回了一條命。此刻躺在榻上慘白着一張臉劇烈咳嗽了好一會兒,方才緩過勁兒來。

李大娘眼眶含淚,看着跪在床前的兒子兒媳,心中也是酸澀:“達子,娘知道你孝順,可娘自己的身子自己心裏有數,何苦平白的讓你再花那冤枉錢?為了給娘治病,你不惜變賣了家裏的田産和房子,你可曾想過,待日後咱們一家人離開長安,又将去往何處?”

李達抿着唇,拳頭一點點握緊:“娘,這種事不用你擔心,兒子自有打算。”

以後的事他還沒想太多,為今只願先治好阿娘的病。老家的郎中說阿娘活不過這個冬日,他不信,一定要醫好阿娘的病,目前再沒什麽比這事要緊了。

“自有打算?”李大娘突然拍了拍床板,聲音帶着幾分嚴厲,“你的打算是什麽,你把元寶送去他外家,其實是根本沒打算再要回來是不是?”

李達聽得神情一怔,他娘怎麽連這事都知道?

李大娘又咳了一陣,虛弱地道:“來長安之前我就聽到你們夫妻倆商量,元寶的舅舅無子,你們送他過去是不打算要回來了。而且,元寶他舅還給了你們銀兩是不是?那是你們的親生兒子,我的親孫吶,你們怎麽可以為了我這個老婆子,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李達夫婦沒想到這事居然母親早就已經知道了,一時間兩人心裏也不是滋味兒。元寶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心裏哪裏舍得,可娘的病也不能不治啊。

李達娘子眼眶紅紅的,低着頭沒說話。當初為了這事,她背地裏沒少跟達子吵起來,可如今既然都到了長安,她其實也認命了。

“娘,我哥是個好人,嫂子人也不賴,元寶跟着他們家肯定比在咱們家過得好,而且我若是想他了還可以回去看望,都是親人,誰照顧不是照顧呢?沒準兒元寶還就喜歡住在他外家住呢。”李達娘子這般說着,臉上努力擠出笑來。

“胡說!”李大娘打斷她,“都是當娘的人,他自幼都是由你帶大的,縱然那是你親哥,你就當真舍得把兒子與了他?何況,元寶是我們李家的血脈,哪能随随便便就跟了他人姓?”

李達夫婦低垂着頭,沒說話。

李達娘子此時的心豈會不痛,當初李達初跟她說要把元寶給她哥時,她氣得都想着跟他合離算了,她帶着自家元寶離開再不在他們家待着了。

可看着娘的身子一日日成了這樣,她到底也不是那無情無義之人。何況,自打她入了李家門,婆婆待她就像親生女兒一樣,她的心豈是那木頭做得?

至于李達,在他看來兒子重要,可娘更重要啊!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爹摔斷了腿,娘是如何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撐起這個家,又是如何日辛夜苦為他攢下聘禮娶到媳婦兒的,甚至為這個家熬壞了寶貴的眼睛,耗損了身子。

雖然是繼母,但娘待他當真是好的沒話說。

他病了,她不辭辛勞沒日沒夜的照顧着,省出自己的口糧給他做上一碗蔥花白面湯雞蛋,專門兒的給他補身子。他在外面受了欺負,父親腿腳不便幫不上忙,娘一個婦道人家卻跑去跟人理論,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給他讨一個公道回來,說他們家只要有她在,就絕不容許被欺負。

還記得有一次,他生了場大病,有半吊子的郎中說這是瘟疫,讓直接活活燒死,莫要傳染了村裏其他人。可娘就是不肯,在村裏人的威逼下,她甚至獨自一人帶着自己去了百裏之外的破廟裏住了一個月,娘沒日沒夜的做繡活兒賺錢給他找郎中治病。

最後才得知其實不是瘟疫,只是得了嚴重的風寒。

後來他病好了,跪在娘跟前發誓,這一輩子,他都會永遠孝敬娘,把他當自己的親生母親來對待。

這麽些年,娘一個婦道人家有多麽不容易他全都記在心裏。

何況,娘的身子也是為了這個家才一點一點熬得渾身是病,他又豈能幹看着什麽也不做?

他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李大娘卻突然坐起身來,顫巍巍着從枕頭下面取了個小盒子遞給夫妻二人:

“你們臨出門前變賣了地契,我又借了鄉鄰的銀子贖回來了,等你們回了家,将之前變賣的銀兩全都還給鄉鄰,這房子還照樣是咱們的。好歹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說完又看向兒媳婦:“還有元寶,你娘家哥哥嫂嫂也都是明事理的人,回去把銀子給人家,把孩子帶回來,莫要給孩子心裏留了疙瘩,長大了想起此事也跟你們不親近。”

“娘……”

李達娘子眼眶含淚撲進了婆婆懷裏,此刻是滿心的感動。再想到此刻不知在哥哥家中哭成什麽樣兒的兒子,心也跟着陣陣絞痛。

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如今不在身邊,她不知有多少個夜晚睡不着覺,耳邊全是兒子的哭聲。

李大娘撫了撫兒媳的脊背,目光落在隐忍着眼眶通紅的李達身上:“達子,娘知道你一心想給娘治病,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凡事總得有取舍。何況,娘最後的願望你也幫娘辦到了,這輩子也就再沒什麽遺憾。”

她說着,嘆了口氣,整個人倚在床頭的牆面上,看上去有些虛弱乏力:“我知道你們都好奇,事到如今,我也不瞞着你們,早些年我心心念念的失散的兒子,正是蕭國公,蕭景旗。”

皇後靜靜立在門口,心跳滞了幾息,抓着帕子的手收緊幾分。

李達夫婦更是如雷貫耳,盡管早已有了猜測,可驟然聽到娘親口說出來,兩人依舊被吓到了。

李大娘卻好似陷入了回憶一般:“當初為了攔住追趕我們的人,我被人捅了幾刀,奈何命大,并未傷到要害,居然還有一息尚存。

恰巧你父親上京趕考時經過,便把我給救了回去。我的傷很嚴重,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盤纏給我治傷,卻延誤了趕考的時辰。

後來我跟随你父親回了家,原是打算一生為奴為婢也要報答他的恩情,不料他卻開口說娶我。”

“起初我沒應,我嫁過人,還有個兒子不知下落,如何能再嫁他人?可又看你父親獨自一人拉扯你長大十分不容易,我又念着當初的救命之恩,日子久了到底也就應了。

他以前還答應了要幫我找兒子,說若是找到了,咱們一家人安安心心的過日子。可那些年朝廷腐敗,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餓死的更是不計其數,找人哪兒是什麽容易事,便一直沒個下落。”

“直到新帝即位的第四個年頭,有次我去縣城裏換東西,無意間路過茶館,聽到了說書人講當今聖上和蕭國公當初打天下的事跡,還說他們一個姓蕭,一個姓岑,今上曾經家裏還是開包子鋪的。我越聽越覺得熟悉,幾經打探才算得知了蕭國公名諱,正是我那十幾年未曾謀面的兒子。”

“為了能跟兒子相認,我暗地裏找過官府,可那時候新朝初建,官員還是舊帝時留下的,根本不幹實事,我說的話他們一個字兒也不信,只說我是個瘋婆子,還想抓我去坐牢,明顯就是根本不願意幫忙。你說咱們平頭老百姓的,又距離長安城那麽遠,若是當官兒的不幫忙,我又如何見得着蕭國公的面兒?”

“從那之後,我開始私下裏攢錢,想有朝一日能攢夠了錢去長安,但凡能遇上蕭國公,我一眼便能認得出那是不是我的兒子。可誰想到……”

李大娘默了許久,閉眼苦笑:“誰想到,我的錢沒攢夠,倒是傳來了他的死訊……”

屋子裏出奇的安靜,李達夫婦此刻聽完了娘的講述,一時間也是震撼不已,竟不知說些什麽。

“這些年我想來長安,卻又怕來長安。如若不來,心裏至少還能存一絲希望,想着興許那蕭國公并非是我的兒,只是名諱相同的陌生人而已。可到底是騙不了自己的心,自欺欺人罷了。名諱可以相同,可那麽多關于他和今上的兄弟情誼,還有當朝太後以前包子西施的名頭……怎麽可能當真就那麽巧呢?”

李大娘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紅:“其實我心裏清楚,那就是我的兒子,他也當真是不在人世了。如今來了趟長安,我一下子就想開了,左右我年紀大了,不中用,與其活在這世上拖累你們,倒不如潇灑的去。”

“娘,你說什麽呢!”李達的聲音大了幾分,“蕭國公縱然是您的兒子,可達子就不是了嗎?您怎麽可以有輕生的念頭?”

李大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娘又如何舍得?可娘也不想看見你變賣祖宅,甚至把自己的兒子都給了別人!元寶大了,他也是懂事的,你們若當真再不接他回來,他記恨你們一輩子知不知道?”

李達哭着點頭:“好,我們聽娘的,等回了家咱們就把元寶接回來,把錢還給大舅子。可娘的病也得治,我,我去借銀子,闖子家的包子鋪如今生意不是很紅火嗎,我去找他借錢,然後給他們做幫工來抵債,這樣好不好?娘,您萬不可再有輕生的念頭啊。”

聽着裏面一家人的言談,皇後心上頓覺沉重。看樣子,這婦人當真便是蕭叔母了吧?

她緩緩走進屋內,李大娘聽到動靜往這邊看了看,卻只隐隐瞧見個影子,忙擦了擦眼淚:“達子,可是家裏來了什麽人?”

李達道:“是姚夫人,借給咱們院子住的是位老夫人,眼前這個是那老夫人的兒媳。”

李大娘了然,忙從床上下來要給人家見禮。皇後上前扶住她:“大娘不必這麽多禮,我聽聞大娘重病,便過來瞧瞧。”

李達忙搬了杌子過來放在床邊,皇後坐下來,望着大娘那滿是厚繭的手,不免想到了當初宮外時的自己。

那幾年兵荒馬亂,朝廷腐敗,大家過得都不容易。

“大娘您姓什麽?”皇後這般問道。

李大娘笑道:“娘家原姓荊。”她眸中帶了些星星點點的光,似乎是想到了以前。

姓荊?皇後心下又加深了幾分原有的猜測。寧姝妹妹的婆婆正是姓荊,這個她也是知道的。

看來,荊氏的身份十之八。九便是蕭叔母,沒錯了。

“方才你們在外面的話我都聽到了,原來大娘便是蕭國公之母。不瞞大娘,那已故的蕭國公夫人與我倒是有些交情的,他們的女兒叫漪寧,我也見過。”

荊氏聞此眸中染起一絲希冀,下意識抓住了皇後的手:“夫人見過我那苦命的孫女兒?”可憐那孩子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娘,也不知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說完她又無奈苦笑兩聲,抓着皇後的手無力松開:“聽聞她如今是在宮裏頭養着的,岑家嫂子必然會好生待她的,想來日子也是極好。至少,不用受什麽苦頭。”

皇後心上莫名覺得酸澀,話語溫柔:“大娘可想見見她?”

荊氏臉上挂着狐疑,突然好似想到了什麽,心上驚愕一閃而逝。

闖子的幹娘姓姚,還教給他賣包子的手藝。那位姓姚的老夫人,原來也是做包子生意的嗎?

聽達子說,這處宅子周圍住着的全是朝中官員,當大官兒的,那這地皮只怕是不好買吧,那位老夫人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能買到這樣一片地方呢?

既會做包子,又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莫非,眼前這夫人又是她的兒媳?

荊氏驟然擡頭,努力望着眼前那模模糊糊的影子,話音裏帶了顫抖:“難道你是?”

皇後反握住荊氏的手,攔了她欲說出的話,依舊溫婉端莊地笑着:“大娘如若信我,不若便随我去趟家裏吧。再過兩日便是我婆婆壽辰,若大娘肯去,沒準兒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

壽辰?荊氏的心再次顫了顫,再過兩日可不正是岑家嫂子的壽辰嗎?她年長自己兩歲,今年豈不是……荊氏仿若一下子抓住了什麽,急急問道:“可是五十五歲的壽辰?”

皇後神色微滞,強壓下內心的驚詫,柔婉地回着:“正是呢,想來是與大娘不相上下的。”

荊氏還抓着皇後腕子的一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你婆婆現在何處,帶我去見她!”

李達夫婦看得一頭霧水,她娘怎麽就突然那麽激動呢?

——

李達夫婦直到進了富麗堂皇的宮殿,被人安排着入了一處大殿裏休息,竟還覺得跟做夢一般。

這怎麽就莫名其妙跟着方才那位夫人來了宮裏呢?

而且自打入了宮,他們的娘便不知被帶到何處去了,這實在讓人覺得心裏難安。

逡巡四周,大殿布置的奢華富麗,腳下的地毯柔軟細膩,周遭還有淡淡的香霧缭繞。瓷器玉器應有盡有,泛着金光的擺件熠熠生輝,這是他們活了大半輩子都不曾見到過的景象。

到底沒見過什麽大世面,李達娘子挽着丈夫的胳膊,兩人局促地站在一邊兒,瞧着那雕花鑲貝的桌椅,根本不敢觸碰。

這時,有宮女奉了茶點進來,見二人不坐,便笑着指了指桌邊的杌子:“兩位請坐吧,皇後娘娘囑咐了讓奴婢們好生照顧您,怎麽能幹站在那兒呢?”

李達夫婦尴尬地笑着,到底還是坐了過去,瞧着雕花盤碟之內擺着的精致點心,兩人越發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仿若一下子到了天堂一般。

李達娘子看向那宮女,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姐姐,你可知我家阿娘被帶去何處了?”

聽人叫她姐姐,宮女強忍着笑意搖頭:“這個我可就不知了。”說罷,她端着空托盤又退了出去。

外面另有宮女在守着,見夥伴出來,她忍不住扯她過來,小聲問:“這夫妻是何人啊,皇後娘娘為何還讓咱們好生照顧着?”

那宮女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不過,主子吩咐了,咱們只管照做便是。”

兩位宮女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李達夫婦望着桌上的點心卻沒敢動手去拿,只那麽幹看着。

此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他們都還未用晚膳呢,肚子早已餓得饑腸辘辘了。

李達娘子咽了咽口水,心中想着,這樣精致的點心,她家元寶都還沒福氣嘗嘗呢,如果有機會帶回去一兩塊兒叫兒子吃個新鮮,那該多好啊。

李達則是心事重重地想着自己母親此時究竟會在何處,心裏實在難安,倒也無心去想什麽點心的事了。

李達娘子瞧他這般,安慰道:“你別擔心,娘不是說蕭國公是他的兒子嗎,蕭國公和陛下又是好兄弟,那陛下自然也是認識咱們阿娘的,阿娘必然是被請去見陛下了,肯定不會有事情。”

李達心裏卻仍是七上八下的,他娘應當也是第一次進宮,聽人說宮裏規矩大,一個不慎就是會掉腦袋的,縱然是和陛下認識,可都這麽多年了,人家會不會念着曾經的恩情也是難說啊。

他嘆了口氣,眉頭皺得緊緊的,心上隐隐不安。

他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問他:“你說今日去姚宅的那位婦人,會不會就是皇後娘娘啊?”

李達微微一怔,後來想了想,那婦人氣度不凡,說話談吐也自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之氣,說不好還真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呢。

見丈夫不說話,李達娘子繼續道:“若我們猜的不錯,我倒覺得皇後娘娘人挺好的,那樣溫婉善良,有她照顧着咱娘,肯定不會出事的。”

李達輕輕嗯了一聲,仍是沒說話。

李達娘子又忍不住一陣唏噓感嘆:“只怕闖子哥和姚嫂子還不知道呢,他們的幹娘原來是太後娘娘。你說如果他們知道了,會不會吓個半死?認當朝太後做幹娘,那跟陛下不就成幹兄弟了嗎?”

“別瞎說!”李達呵斥她一句,不管算不算陛下的幹兄弟,這樣的話他們這樣的身份如何能夠評判?背後議論皇家,弄不好可是要惹禍端的。

李達娘子也想起來此時自己是身在皇宮的,的确不好說太多這種話,便也閉口不再提。

她也實在是覺的餓了,猶豫片刻,忍不住拿起一塊點心嘗了嘗,一臉驚奇:“這點心真好吃,達子,你也嘗嘗。咱們都沒用晚飯,餓着肚子可不好,待會兒貴人召見咱們不能失了體面不是?方才那宮女姐姐都說是給咱們吃得,就莫要想太多了。”

這大半日的功夫,李達也早餓了,如今見妻子吃得香甜,猶豫片刻,也當真拿着糕點吃起來。

——

李達夫婦被安置在椒房殿西面的偏殿,至于荊氏,則被安置在了後面的抱廈裏,皇後自己也陪同在側。

一回宮皇後便讓金嬷嬷和銀嬷嬷去承乾殿裏請順熙帝了,因這會兒人還未到,她便自己陪着荊氏說話。

荊氏雖說看不見,卻也能感覺到自己此時所處的地方絕非一般府邸,又聽下人們喊皇後娘娘,她便也知道這是當真到皇宮了,不免覺得拘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身子都跟着僵了。

皇後知道她放不開,自己又尚未完全确定她的身份,索性便遣退了衆人,自己也出去,讓荊氏自己一個人待着也自在些。至于接下來如何安置,自然等陛下親自見了人再裁度。

出來後,皇後吩咐尚食局給荊氏和李氏夫婦傳了膳,自己則先回寝殿等順熙帝。

而這邊,漪寧原是在房裏做功課的,誰知不知不覺間入了迷,等反應過來時,卻見殿內不知何時居然已經燃起了燭火,起來推門往外看,天竟然已經黑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困的脖子,張開胳膊伸了個懶腰。

佟迎原是在外面守着,如今見她出來笑迎上前:“郡主可算是出來了,您看了那麽久的書肯定累壞了吧,奴婢命尚食局給郡主準備吃得?”

漪寧搖了搖頭,問她:“岑伯母回宮了嗎?”也不知她今日出宮是做什麽要緊事。

佟迎回道:“皇後娘娘已經回宮,似乎還帶了人回來。”

漪寧困惑地皺着眉頭:“帶了什麽人回來?”

佟迎搖頭:“這便不知了。”

漪寧想了想道:“既然有客人在,咱們也去瞧瞧吧。”她說着率先往前走,邊走邊問,“岑伯母把客人安置在何處了?”

佟迎回道:“似乎是在後面的抱廈,皇後娘娘應當此時也在的。”她記得皇後自打接了客人入宮,好像便一直在裏面陪着的。

“既然如此,那咱們也更應該去了,剛好去瞧瞧是什麽樣的客人,竟值得岑伯母千金玉體的親自出宮去接。”漪寧說着,腳下的步子更快了幾分,心中十分好奇。

佟迎提着燈籠在前面帶路,到了抱廈,站在院外就見裏面被燭火點燃的十分亮堂。夜裏的燭火是溫馨的,比白晝裏的光多了幾分暖意,融融的,映照着時叫人心裏覺得舒服。

見門沒關,漪寧提起裙擺走了進去,臉上挂着笑:“岑伯母,聽聞你今兒個出宮接了貴客回來,可是真的?怎的也不讓阿寧見見?”

她說着,人已經跨進門檻,右轉來到了屏風前,繞過屏風卻見一位穿着打補丁粗衣布衫的老婦人獨自在桌邊坐着,花梨木圓桌上擺着尚食局做的膳食,但老婦人卻好似一個筷頭也沒動,自始至終只那麽端莊地坐着。

方才聽到門口的說話聲,她知道是有人進來了,局促地從位置上站起,顫巍巍的,又十分的恭敬。

漪寧環顧四周卻并未看見皇後的影子,整個大殿似乎只有這老婦人一個,便又下意識将目光落在了對方身上。

這婦人看上去年紀比太後要大很多,瘦骨嶙峋的,顴骨突出,松弛的肌膚上幾乎沒幾兩肉,單薄的似一陣風便能将人吹走。

她臉色十分蒼白,雙唇幹裂,不見一絲血色,倒像是常年染病的樣子,似乎還病得不輕。

觀察須臾,漪寧才注意到這婦人看向自己的方向時,雙目是無神的,目光迷離。

莫非,她看不見?

見這婦人十分拘謹地站在那兒,雖知有人來,卻不知如何稱呼,倒像是極為尴尬恐慌的樣子,漪寧上前兩步,沖她甜甜一笑,語氣頗為溫和:“這位奶奶便是岑伯母請來的客人吧,不必拘禮,快快請坐吧。”

說罷還體貼的親自過去攙扶她入座。

荊氏聽出是個稚嫩小女孩兒的聲音,又聞她聲音柔婉中帶着清脆,語氣頗為良善,一顆心反倒随之安定了下來,由着小姑娘攙扶自己坐下來。

恍惚間,她又想起來小姑娘方才說的話,雙目驀然睜大幾分,顫抖着朝漪寧的方向伸出手:“你方才喚皇後娘娘為……岑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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