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祖母
漪寧不明白這位婦人為何會如此激動, 倒也如實點了點頭:“是啊,皇後娘娘便是我岑伯母。”
荊氏雙手顫抖着朝漪寧伸過來,漪寧猶豫着抓住了她宛如枯骨的一雙手:“奶奶, 你怎麽了?”
“你, 你莫非便是蕭國公的女兒?”荊氏把小姑娘的手握在掌心, 她的肌膚柔軟細嫩,以至于自己分外小心翼翼,生怕手上的繭子傷了這姑娘。
漪寧還未開口,身後的佟迎代為回話道:“老夫人,這位便是蕭國公府獨女, 當今聖上親自冊封的安福郡主。”
“安福郡主……”荊氏呢喃了好幾句, 雙目一點點變得濕潤。這個封號她聽過的, 而且烙印在了心裏。原來, 這便是自己的孫女兒嗎?
可憐的孩子……
“奶奶,您,您怎麽了?”漪寧覺察出了她的不對勁,困惑地望着她。不知為何, 面對這位奶奶, 她居然覺得分外親切,似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
這時, 外面傳來方德宣尖細的嗓音:“聖人至!”
話音剛落, 便見順熙帝和皇後一前一後的走進來。漪寧忙迎上前來行禮:“岑伯父,岑伯母。”
順熙帝看到她很是意外:“阿寧怎會在此?”
漪寧回道:“我聽聞岑伯母帶了客人入宮,一時好奇便過來看看, 本以為岑伯母也在呢。”
說起客人,順熙帝的目光越過漪寧看向了後面的老婦人,瞳孔一點點縮小,健碩挺拔的身軀屹立未動,面上的神情略有些複雜。
漪寧感覺到了殿內氣氛的不對勁,一時間也不好多嘴,只靜靜站立在一旁。
荊氏雖說看不見,卻分明感覺到一雙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因為聽到了方才外面的傳話聲,他自然曉得如今望着自己的人正是當今聖上,一時間如芒刺在背,哆嗦着起身,噗通跪在了地上:“民婦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不懂宮中規矩,叩拜卻十分虔誠,額頭貼在地面鋪着的絨毯之上,似乎因為年紀大了身子經受不住,看上去隐隐有些發顫,可她卻隐忍着,并不作聲。
順熙帝吼間一陣哽咽,鼻頭漸漸變得酸澀,大跨步的迎上前去,親自彎腰将人扶了起來:“叔母不必多禮,可還記得朕?朕是阿禹,叔母可還記得?”
方才進門的一剎那順熙帝便已認出她來,這麽多年沒見,蕭叔母明顯衰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再不複當日的模樣,但五官和慈善的眉眼還和小時候他記憶裏的并無二致。順熙帝心中十分肯定,這必然便是他的蕭叔母,是景旗心心念念找尋了多年都沒下落的親娘。
阿禹,荊氏自然是記得的,當初兩家就住在隔壁,關系好得像是一家人,她又如何會忘記?
她起初還有些坐立難安,近二十年未曾見面了,縱然知道當今聖上便是當初那個阿禹,可她又哪裏敢認。卻沒想到,陛下倒是自己先認了她,倒讓荊氏心中一陣酸楚,含着淚點頭:“記得,記得。”
順熙帝攙扶她去旁邊的位子上坐下,看到桌上的膳食她一口沒動,便問:“叔母怎的不吃東西?”
荊氏尴尬地笑笑:“我不餓。”
“不餓總還是要吃些的,皇後為你準備的膳食都是好消化的,您多少吃些,對自己的身子也有益處。”說着,親自拿筷子給她夾菜。
荊氏一時間不好推辭,只得拿起箸子吃了幾口。宮裏的膳食自然是美味珍馐,十分可口的,荊氏活了大半輩子了,沒想到臨老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好命,一頓飯吃起來心裏頗有些感觸,眼眶也一直泛着紅。
大殿之內靜悄悄的,漪寧呆呆看着身穿龍袍的岑伯父拿筷子一下又一下為那位奶奶夾菜,畫面違和的讓她覺得目瞪口呆。
岑伯父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素來便只有旁人伺候他的份兒,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岑伯父伺候旁人的。
一時間,她對這位奶奶的身份越好好奇了。
荊氏用的差不多了,順熙帝放下箸子命人将膳食撤了下去,和皇後一起攙扶她去一旁的坐榻前坐下。最後目光落在漪寧身上,沖她伸出手來:“阿寧,你過來。”
漪寧沒料到岑伯父突然喊自己,怔愣了一下,到底還是乖乖走上前去,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兒。
“你跪下。”岑伯父又說了句。
漪寧擡頭望向他,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在玩笑,目光再次落在那位奶奶身上時明顯猜到了什麽,倒也沒說話,乖巧地跪在地上。
皇後握住了漪寧的手,将其交付在荊氏掌心,柔聲道:“蕭叔母,這便是阿寧,是景旗和寧姝的女兒,也是您的親孫女兒呢。”
親孫女兒?!
漪寧瞪大了眼睛望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老婦人,震驚之餘下意識想縮回手,自己的右手卻已被荊氏握住。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抗拒,荊氏身形明顯一怔,緩緩放開了她。
順熙帝見此嚴肅望着她:“阿寧,你做什麽?”
漪寧被岑伯父斥得回過神來,方才發現祖母這是誤會了。她自然不是不願意相認,只是,只是這真相來得太過突然,她有些被吓到了。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聽任何人說過自己有祖母,如今驟然多出個祖母來,她實在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可看到祖母眼底的受傷,她自然知道祖母這是多想了,膝行着上前去,主動抓住了荊氏的手,雙唇顫抖着問她:“你,真的是我的祖母嗎?”
她記得初入宮時岑伯父跟她講過的,當初有個惡霸看上了皇祖母,帶人去包子鋪裏鬧,祖父和皇祖父都因此而相繼離世,後來祖母和皇祖母帶着岑伯父和父親逃離,祖母為了攔住惡霸的追趕,自己也遇害不在人世了。
卻沒想到,如今突然又多出個祖母來,她自然需要平複一下心情的。
荊氏朝她伸出雙手,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臉,漪寧猶豫了下,自己把臉湊了過去。
面部細嫩的肌膚感覺到長滿繭子的雙手的觸碰,卻并不覺得難受,反而讓漪寧的心莫名覺得暖暖的。祖母的手很溫暖,她的動作輕柔小心,似乎生怕自己手上的繭子刮傷自己,如此細心呵護的樣子讓漪寧覺得有種被疼惜在掌心的幸福感。
原來,她竟還有親人在這世上的嗎?
祖母還活着!她的奶奶還活着!
突然間,她又想起了爹娘,心中一陣難受。她的祖母,父親的親娘,如若父親還在世,知道祖母還活着,那得多開心啊。
“奶奶……”她哽咽着喚了一聲,眼淚突然不自覺的奪眶而出,滴答在荊氏的掌心,她也顧不得擦拭,一頭撲進了祖母懷中,一聲又一聲的喚着。
皇後在一旁看着,竟也覺得鼻頭酸澀。
望着蕭叔母現如今的樣子,便知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的。這麽些年,她日子過得怕也是十分不易。若早知她當真活在這世上,蕭國公只怕把整個天下翻個遍也要尋他母親回來的。
眼看着祖孫二人皆抱頭痛哭起來,竟是誰也止不住。皇後強自笑道:“阿寧,好容易與祖母相認,這可是好事,怎麽還哭個不停?瞧瞧,你祖母都被你給弄哭了。”
漪寧是想到了爹娘,一時間哭得收不住。如今經岑伯母一提醒,這才發現祖母竟然也哭成了淚人兒,一時間哪敢再哭,只胡亂擦了擦眼淚,乖乖點頭:“阿寧不哭,看到祖母,阿寧很高興的。”
說完又很細心的擡手去給荊氏擦淚:“祖母也不要哭了,阿寧幫你擦擦。”
摟着懷裏乖巧的孫女兒,荊氏突然很懊惱自己這雙看不見的眼睛。如果可以,她多想能夠瞧瞧自己的親孫女兒是長得何等模樣。
她爹小時候長得就好,俊俏極了,這丫頭想必也是生得很标致吧,長大了怕還是個美人胚呢。
荊氏收了淚,拉着漪寧在自己跟前坐下,慈祥地問着:“阿娘現在多大了?”
“九歲。”漪寧乖乖回話,聲音軟糯中夾雜着甜膩,好似乳莺歌啼。
荊氏笑着點頭,撫摸着孫女兒的頭發,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場夢。待夢醒時分,她還在老家的土炕上躺着,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驟然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順熙帝問了荊氏近些年的近況,荊氏自然是專揀好的說,對自己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是絕口不提的。
說起自己的兒子兒媳,也是滿口的誇贊人好,孝順。
順熙帝聽了點頭:“這些年多虧了李達夫婦二人的照顧,叔母放心,朕必然不會虧待了他們的。”
幾人說了會兒話,順熙帝念着荊氏有病的事,傳了禦醫過來為她一一診脈。
診脈過後,禦醫們正欲回話,卻被順熙帝攔下,将衆禦醫遣退至殿外,自己也跟了過去寶。
殿門外,順熙帝雙手負立,眸色深沉,目光盯着頭頂的弦月,緩緩道:“蕭老夫人身體究竟如何,務必如實上報。”
禦醫們自然也瞧出來了陛下對這位蕭老夫人的重視,方才在殿內又聞安福郡主喚那人為祖母,心中自然有了猜想,診脈之時也是格外謹慎。
剛剛從殿內出來,禦醫們也就蕭老夫人的病情做了一番商榷,如今聞聖上詢問,為首的杜禦醫回話道:“回禀陛下,蕭老夫人體內似有寒毒,怕是冬日裏寒毒侵體,未曾用藥,一點點累積所致。寒毒傷至心肺,恐已有十數個年頭,只怕……已無力回天。”
夜幕之下,順熙帝神色陰鸷,眸中暗沉,肅冷的臉上瞧不出喜怒,卻讓人感受到森森寒意,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力和蒼白。
其實早在看到蕭叔母的面兒時,順熙帝便瞧出了她的病只怕不輕。眼窩塌陷,顴骨突出,面部慘白,方才用筷之時也是隐隐顫抖着,身子只怕虧空的厲害。
這些年在外面,不知生受了多少苦難,才會把自己熬成這般模樣。明明比母後還要小上兩歲的年紀,不過五十出頭,可瞧上去卻好似七八十歲的看人家。
他對景旗一直心中有愧,當得知蕭叔母很可能還在人世時,他便已下定了心思要将蕭叔母奉養為母,替景旗盡些孝道。
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人就在眼前,卻是如今這副模樣。
順熙帝心中突然沉重,似有一塊大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閉了閉眼,又問:“那蕭老夫人的眼睛呢,可還能看得見?”
方才陛下一直不說話,禦醫們都提心吊膽着,此刻聽到這個問題,杜禦醫仿若抓住了希望一般,忙道:“有救有救,蕭老夫人的眼乃是勞碌過度所致,恰好微臣對此證頗有研究,夜裏睡覺時以藥物貼服,假以時日蕭老夫人還是能看得見的。只是,視力自然是不及從前的,比尋常的老花眼也差上許多。”
終于聽到了自己期望的回答,順熙帝心中自然又燃起了希望:“只要還有救,便要竭盡全力去醫治,不管能看清楚多少,一日比一日好便算是你的功勞。”
蕭叔母還沒見過阿寧呢,如果眼睛好了,可以看到自己的孫女兒,她心裏必然是高興的。
說到此處,順熙帝不免又想到了蕭叔母身子虧損的事,到底還是仔細問了一句:“蕭老夫人的寒毒治症,到底嚴重到何種程度?”
杜禦醫顫了顫身子,回答的小心翼翼:“蕭老夫人的寒毒早已侵入五髒六腑,若依着她以前的生活環境,只怕也就幾個月好活了。”
順熙帝沉着一張臉:“那若在宮中悉心調理醫治,又當如何?”
杜禦醫彎腰颔首,輕聲回着:“若仔細調理身子,倒是有希望挨過今冬。至于明年會當如何,便要看老夫人的造化了。”
順熙帝聽得心中一陣疲憊,也無心去責備什麽,只揮了揮手命他們退下。
此時天上的烏雲将原本皎潔的月兒遮擋,周遭似乎都黯淡了下來。
順熙帝在院中靜默地站了一會兒,正要回殿內,一轉身卻看到了門口站着的漪寧。
她穿了件秋香色宮裝襦裙,墨發随意绾着,精致的臉上不見笑意,甚至泛着一縷愁容。殿內的燭光斜射出來,打在她的臉上,只見上面似有淚痕點點。
順熙帝心上一緊,快步上前,望着她嬌小的身軀驀然有些心疼,默了許久才沙啞着問她:“方才禦醫的話你聽到了?”
漪寧仰臉看着他,突然跪在了地上,雙手扯着順熙帝的衣擺:“岑伯父,你讓祖母住在宮裏,讓禦醫好好給祖母治病好不好?禦醫不是說如果在宮裏細心調養會比宮外好嗎,興許她熬過了今冬,以後身子反而越來越好了呢?”
她沒想到,自己還未曾從突然認下個祖母的驚愕中緩過神兒來,卻又得知這樣的噩耗。一時間,小小的心靈實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聽着小姑娘話語裏的哭腔,順熙帝心疼的拉她起來,擡手為她擦了擦眼淚:“阿寧放心,岑伯父自然不會對你祖母不管不顧的。”說着,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寧今兒個肯定累了,回去早些歇着,明日一早還得去晉江閣念書呢。”
漪寧卻搖頭:“阿寧不累,阿寧想多陪陪祖母。”說着,複又進了殿內。
原本漪寧面對荊氏時還覺得不大自在,雖說是祖母,可到底是打小沒見過面的,讓她像對待皇祖母一樣對待眼前的奶奶,她還是有些做不到的。
可如今聽了禦醫的那些話,想到祖母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她心中也升起了一絲不忍,面對祖母時反倒少了那份生疏。
見祖孫倆人說說笑笑的倒也和諧,順熙帝便由着漪寧多陪陪祖母,兩人則是一起回了皇後的寝殿。
順熙帝給皇後說了荊氏的病情,皇後聽了一陣嘆惋,想法也是同漪寧一樣,老人家都成了這樣,萬不可再任其出宮,還是得好生調養的好。
不過,如今有了漪寧這個孫女兒,想勸老人家留在宮裏想必不會太難。何況,還有太後她老人家可以幫忙勸勸。
說到太後,皇後坐在妝奁前扭頭望向鳳榻上坐着的順熙帝:“蕭叔母的事,陛下打算何時告知母後?”
順熙帝走過來,親自幫她取下發上的珠釵,語氣溫和:“後日便是母後的壽辰了,後日一早讓母後知道,帶着蕭叔母一起參加宴會,也好讓衆人皆知道。”
說着,順熙帝頓了頓又道:“景旗和寧姝都不在了,如今蕭家也只蕭叔母和漪寧祖孫兩個,朕打算封蕭叔母為正一品诰命,你覺得如何?”
皇後點頭:“蕭國公為國盡忠,蕭叔母為其生母,自當有此封號。”
——
荊氏和漪寧祖孫相認,李達夫婦理所應當也成了漪寧的叔叔和嬸嬸,翌日早膳時,皇後将衆人請至一處,共用了早膳。
李達夫婦還是十分的拘謹,覺得自己跟這宮廷格格不入,吃飯時都十分的不自在。好在皇後和安福郡主都是和善之人,倒也不甚介意,依舊待他們極好。
眼見着跟孫女兒相認,母親臉上的笑意都多了起來,李達心中甚是欣慰。
早膳過後,荊氏被人侍奉着去殿內歇息,皇後和漪寧則是又留了李氏夫婦談話,說及打算留荊氏在宮內養病的事。
李達聽了心中雖有不舍,卻也知道宮中有禦醫照顧,對阿娘的病大有裨益。不像跟着他,窮得連治病的錢都沒有,還得賣房賣田的才能到長安來。
阿娘留在宮中無疑是最好的結果,其實昨晚上他們夫妻兩個便已經商量過了,若陛下和皇後當真開口讓娘住在宮裏,他們也沒什麽異議。一者,不敢有什麽異議,二者,留在宮裏娘受到的待遇肯定比跟他們夫妻回老家要好。
畢竟,安福郡主是阿娘的親孫女兒,人家才是血脈至親。有安福郡主在,怎麽都不會讓娘受什麽委屈的。
是以今日皇後開了口,李達夫婦皆是滿口應了下來,只說任憑安排,他們夫妻都是贊同的。
皇後自然是瞧出了他們的不舍,心知這夫妻也是純善之人,便道:“本宮和陛下商榷過,蕭老夫人改嫁你父親,也算是你的繼母,你們二人母子情深。念着你照料蕭老夫人的情誼,陛下可以給你們在長安城裏置備房産,今後便也住在這長安城裏,不管怎樣,只要大夏朝屹立不倒,便定會保你們一家衣食無憂。你們若不願奔波,本宮可以派人去把你們的兒子元寶接過來,今後都在長安城安家落戶,你們覺得如何?”
皇後的安排自然是無微不至的,但李達沉默須臾,卻是拒絕了:“感謝皇後娘娘任善,但草民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了,若阿娘留在宮裏,草民便和妻子回鄉下去。把元寶從岳父家接回去,一家人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皇後沒料到他們竟然不願意留在長安,不免覺得詫異:“為何偏要回去,留在長安,本宮還可以時常安排你們母子見面,如此豈不更好?”
雖然她和陛下不會把他們一家人也留在宮裏,但讓他們在長安城安穩度日卻并非難事。這本是對他們來說極好的照顧了,卻未曾想兩人居然不願意。
李達卻道:“家中祖宅是家父留下的,雖然破舊,到底也是遮風擋雨的地方。何況,老家親切,草民一家人在鄉下待着極好,倒也沒想過換環境。至于阿娘,她待在宮裏有禦醫照料,草民自然是極為放心的,縱然不見面,只要對阿娘好,卻也沒什麽。”
看他說得真誠,皇後便也沒再強留:“如此也好,你們回了老家,那邊的官府也不會虧待你們的。不過卻也不用着急,在宮裏多住些時日,陪陪老人家也好。”
李達和妻子互望一眼,又道:“皇後好意草民心領了,只是草民想今日便回。阿娘的事有了着落,如今頗為想念家中幼子,心中牽挂,如此待在宮裏也是寝食難安。”
都是做父母的,皇後明白他們的心情。也知道他們想早些離開,只怕也是在宮裏覺得拘謹,不自在。倒也沒反對,只是道:“既如此,記得跟你阿娘辭行。”
李達自然稱是。
——
荊氏得知兒子和兒媳要走,卻是吃了一驚,心中也起了離開皇宮的念頭。
她來了長安,還見到了孫女兒,這輩子便也沒什麽遺憾了,只願回去等待着自己閉上眼的那一刻,如此也算瞑目了。
漪寧聽罷慌忙阻攔,依依不舍地挽着祖母的臂彎:“阿寧好容易見到了祖母,祖母怎可再次抛棄阿寧?祖母,你留在宮裏好不好,阿寧已經沒了爹娘,如今剛有了祖母,難道您也要像爹娘那般不要阿寧嗎?”
她說的楚楚可憐,眼睛裏還閃着晶亮的淚光,話語裏更是帶着哭腔,倒讓荊氏生出些許心疼來,一時間自然是分外不舍得。
盼了這麽多年,總算跟自己的孫女兒相見,其實荊氏又何嘗舍得就這麽各奔西東?
可是,阿寧在宮裏被教養的這麽好,她自然是希望自己的乖孫女兒能永遠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帶她離開,反而是害了她。
可如若讓她也随阿寧一起留在宮裏,這卻是她萬萬不曾想過的事。皇宮這樣的地方,她從未覺得會成為自己的歸屬。
說到底,自己不過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呢?何況景旗不在了,她不好麻煩陛下。
見祖母不說話,面露猶豫,漪寧又道:“祖母如今重病纏身,如若跟叔叔嬸嬸回去,怕也找不到好的大夫來醫治。叔叔嬸嬸是個孝順的,免不了要為祖母操心,只怕日子還是要不好過了。祖母留在宮裏,岑伯父會讓禦醫為您診治,你的病一定會好的。”
漪寧說及此事,荊氏不免又想到了兒子兒媳為了給自己看病又是賣田又是賣房,甚至把兒子送到他舅舅家的事,心中頗不是滋味兒。
說起來,達子和達子媳婦兒這幾年也沒少被自己拖累,如今她若留在宮裏,不僅自己過得好些,他們一家人也能過一過安穩日子。
何況,她這身子自己是清楚的,怕也沒多久好活的,倒不如趁着還沒閉眼,多陪陪自己的孫女兒。
這般一想,荊氏便也未再多說什麽,只讓兒子兒媳安心的去,并囑咐他們定要把元寶給接回來。
李達夫婦走得急,但皇後仍為他們準備了豐厚的盤纏,只銀票便有一沓子,讓他們幾代衣食無憂怕是沒什麽問題了。
他們若是願意,可以在老家的縣城裏置備一處很好的宅院,日子過得必然也舒心。
因為怕他們帶的錢財太多,路上不安全,皇後還特意安排了人一路互送,可謂是無微不至了。
明日便是太後的壽辰,順熙帝和皇後原本是商議着明日一早才将荊氏的事告知太後的,殊不知哪裏走漏了風聲,太後老人家這日傍晚便得了消息,急急忙忙的往椒房殿趕來。
看到闊別已久的故人,太後和荊氏二人一時間淚眼婆娑,竟是抱頭痛哭了許久。順熙帝和皇後好一番勸慰,二人方才止了哭聲,一起拉着手坐在一旁互相問着這些年各自的生活。
荊氏抹了抹眼淚,臉上是舒心的笑意:“當初聽聞闖子認了個幹娘,還教他們兩口子做包子,我便覺得巧合,心中想着那人會做包子,又跟你一樣姓姚,怎就那麽巧呢。卻原來,還真的是你。”
太後也是覺得巧合,拉着荊氏的手道:“正是呢,其實我這些年倒是沒少聽闖子提及他們老家的李達,說李達有個繼母,卻待他像親兒子一樣,父親走後更是含辛茹苦的撐起整個家。任憑我怎麽想,也不會想到,李達的繼母居然是你。”
看着荊氏現如今瘦弱的身軀,太後一陣心酸:“這些年讓你再外面受了不少苦。”
荊氏卻笑着搖頭:“我不覺得苦,當初被達子他爹救下,撿回一條命。早幾年也是四處打探你們都消息,可到底沒什麽下落。後來死了心,跟随他爹在鄉下倒也過了幾年安穩日子。若說辛苦,其實當時那世道,在哪兒不一樣辛苦?我認識了達子他爹,好歹也算有人照應着。可嫂子你呢,一個人帶大了陛下和景旗,還為他們都娶了媳婦兒,若說不容易,嫂子又何嘗不是?”
太後看她說得輕描淡寫,唏噓嘆道:“阿禹做皇帝都十四年了,我縱然以前再苦,這十四年裏過得卻是養尊處優的日子,大家尊我一聲太後,個個兒恭恭敬敬的,不敢稍有懈怠,陛下和皇後也是孝順。還有孫兒孫女承歡膝下,苦什麽呀,以前受得累早忘幹淨了。倒是你,一苦便是二十年,這輩子都沒享什麽福。”
荊氏卻只是笑:“我倒覺得沒什麽,苦日子過久了卻也甘之如饴。不管怎麽說,你把景旗撫養長大,于我來說是莫大的恩情。”
太後擺擺手:“咱們倆也別把那些個恩情挂在嘴邊了,當年若非有你舍身救我們逃離,這日子沒準兒是個什麽樣呢。罷了,如今咱們姐妹團聚,今後的日子必然是好的。”
荊氏聞此也是連連點頭,眼淚又是不争氣的往下落。
看她目光無神,一雙眼分明是辛苦勞作給熬壞了,太後瞧着也是心疼。年輕時候,蕭家弟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又大又圓的一雙杏目,看什麽東西時都格外有神,發着光亮,讨人喜歡得緊。誰又想到,這雙眼在歲月的磋磨下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太後嘆了口氣,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濕潤,轉而問一旁的皇後:“對了,你蕭叔母的病情可傳了禦醫給看,怎麽說的?”
皇後回道:“已經讓禦醫瞧過了,說是并無大礙,在宮中好生調理醫治,會有所好轉的。還有叔母的眼睛,也還有看得見的可能。”如今兩人好容易相見,皇後沒忍心提及蕭叔母的實際情況。相逢本是喜事一樁,明日還是母後的壽辰,還是讓她老人家高興一陣子好了。
太後聽了果然高興,整個人也跟着松了口氣:“能醫得好就成,鄉下的郎中都是胡言亂語的,還是宮裏頭的禦醫靠譜。着禦醫用最好的藥材來為你醫治,日後肯定會大好的。你我姐妹難得重逢,日後你便同我一起住在長樂宮裏頭,咱們倆互相做個伴兒也是好的。”
荊氏忙笑着應下。
太後和荊氏二人說了會兒話,眼看快到用晚膳的時間了,便直接接了荊氏去長樂宮裏去住。
尚服局依着荊氏的身材連夜趕制出了新衣,到了長樂宮後由玉嬷嬷親自伺候着給荊氏換上,又挽了發髻,頭上插一支白玉簪,臉上再略施薄粉,整個人明顯氣色好了很多。
太後望着鏡中的荊氏,也是一臉的驚奇,恍惚間竟有些不認得了。
一切收拾妥當,玉嬷嬷着人上了晚膳,荊氏和太後二人剛在桌前坐下,漪寧便來了。
漪寧今日從晉江閣放課回到椒房殿,卻聽聞祖母被太後給帶到長樂宮了,自己索性也往這邊來。如今一進門瞧見這邊都開始用晚膳了,她上前對着太後和祖母一一行了禮,笑着道:“阿寧來的可是時候,趕上用皇祖母這裏的膳菜了。”
太後嗔她一眼:“哀家才剛接你祖母過來,你倒是猴急的跑來了,怎麽,還怕你祖母丢了不成?”
“哪兒能啊。”漪寧自己過去在太後跟前坐下,接過玉嬷嬷遞上來的碗箸,嘿嘿一笑,“皇祖母這話說的,阿寧不是怕兩位奶奶用膳太過寂寞,故而來陪你們嘛。怎麽,莫不是太後不歡迎阿寧?”
她微微瞥着嘴,十分委屈的樣子。
太後無奈點了點她的額頭,輕斥一聲“鬼丫頭”。
有漪寧在,這頓晚膳倒是用得格外舒心,漪寧全程不停地為荊氏布菜,有孫女兒陪伴在側,荊氏心情大好,食欲也比往日強了些,倒是用了不少。
晚膳過後,漪寧又陪着兩位老人家說話,整個長樂宮都充斥着溫馨和樂的氛圍。
荊氏身子不好,到底撐不了許久,聊了片刻太後就讓她去歇着。
荊氏的寝殿此刻早已收拾妥當,就在太後的隔壁,兩人離得近,夜裏有個什麽事太後總能早早知道。
太後招待的如此貼心,荊氏心中自然是滿心的感動。由漪寧攙扶着在床上躺下後,她拉着孫女兒的手:“我瞧着太後娘娘待你極好,跟親孫女兒一樣,這些年你在宮裏,過得想來也不錯吧。”
漪寧笑着點頭:“皇祖母待阿寧自然是好的,岑伯父和岑伯母也好,還有太子哥哥,也像照顧親妹妹一樣的照顧我。不過阿寧很開心的是,以後還有親祖母疼愛阿寧。”
“乖孩子。”荊氏憐愛的握着她的手,心中卻有些苦澀,她這身子,亦不知還能陪自己的孫女兒多久。
——
月彎如鈎,疏散的星子零零散散挂在蒼穹之上,周遭一片寂靜。
夜幕已深,邵恪之的閱朗軒此刻卻還是燈火通明着。
邵恪之一身紫衣便服坐在書案前,邵稀拿着手裏的幾套衣裙喋喋不休着詢問他的意見:“二哥,你怎麽不說話啊,明日太後娘娘的壽宴,我到底穿哪套比較好?”
邵稀平素裏喜歡豔麗的顏色,此刻手裏的兩套衣裙也不例外,一套是海棠紅的廣袖寒煙裙,搭鵝黃色撒花褙子;另一套則是明橘色軟煙羅上衫,撘乳白色繡着夕顏花的百褶裙。
兩套衣服都挺好看,全是在衣鋪裏新做的,任意哪件都好,可一下子訂做了兩件出來,邵稀便有些犯難,她最讨厭做這種選擇了。
“也不知道三皇子會更喜歡我穿哪件,二哥以前跟三皇子關系好,興許眼光也會跟三皇子接近吧?二哥,你就幫我挑一件嘛。”見二哥不理自己,邵稀跑過去拉着他的胳膊撒嬌。
邵恪之無奈搖頭:“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麽一口一個三皇子,也不怕別人聽到了笑話,還是小孩子呢,真不知你腦子裏想些什麽。”
邵稀撇撇嘴:“那有什麽,郡主還總一口一個邵哥哥呢。”
“……”邵恪之被自己妹妹噎的嘴角抽了抽,腦海裏莫名閃現出那個總喜歡圍在自己身邊,用甜軟的嗓音喊着自己邵哥哥的小姑娘,不覺間臉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下來。
見二哥不說話,邵稀又扯了扯他的胳膊:“二哥,到底哪件好些,你倒是給我挑一件啊。”
邵恪之被這個妹妹搞得沒法子,這才将目光落在她手裏的兩套衣服上,指了指明橘色的哪件:“這個吧。”他似乎記得阿寧穿過這個顏色,上身效果挺不錯的。
“這個更好看嗎?”邵稀望着二哥方才指的那件,“款式的确比海棠紅的好看些,可是這套衣服的百褶裙是乳白色的,會不會太素了,如果這裙子是紅色的就好了。”
“……那你自己看着選吧。”他這妹妹似乎對紅色情有獨鐘。
邵稀看問二哥也問不出什麽結果來,索性“哦”了一聲,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只是突然又問:“對了二哥,明日太後的壽宴你是不是也收到了請柬,那你明日等着我,咱們倆一起去好不好?”
太後喜歡年輕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