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人不見古時月

八月的長安城總會過于燥熱,而今年尤甚,因着持久的春旱,如今的長安便更是燥熱難耐了。于是常有老人家輕嘆,今年天氣幹成這樣,收成總不會太好,老天真是作孽。

時元壽二年,這年六月初三日,在位僅七年的劉欣駕崩,時年二十五歲,谥號孝哀皇帝,葬于義陵。

太皇太後王政君下诏說:“大司馬董賢年少,不合衆心。應交還印绶,撤銷其官職。”而董賢便于當日自殺而亡。新都侯王莽為大司馬,掌丞相事。

九月初一日,劉衎即皇帝位,是為漢平帝,晉谒高祖廟,大赦天下。

年僅九歲的新帝繼位,大權全都落于王莽手中,其居心天下人皆知,只未敢議論。

太皇太後下旨大赦天下,想來盜賊慣犯被釋放,偌大的長安城便比之前不安因素更增加許多,好些好人家的公子小姐這段時日是不被允許出門的。但反之,長安城中旗亭、市樓等消遣場所,連之尋花問柳的風月場,便比往常要熱鬧的多了。

此時,兩位相貌清秀的小公子走在長安城最繁華的市樓之間,其中一位公子手拿折扇,身着玄衣,在多為粗布短衫的人群中便顯得十分紮眼,且頗有一番英氣。另一少年身着青衫,較之玄衣公子更加稚嫩,顯得更加小巧玲珑。

但細細看來,兩位都未到束發年紀,形容尚小,沒顯出男孩子的氣概,相貌倒還有幾分女孩的稚氣。

那位看起來有些更加稚嫩的青衫少年輕輕拉下玄衣公子的衣袖:“公子,說實話咱們還是回府吧,這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街上總歸是要亂一些的,到時候碰到麻煩事情,怎麽向夫人交代啊!”

只見玄衣小公子卻輕蔑一笑,轉頭說道“你還好意思提夫人,難道夫人平時作為,就是讓你以為她孩子會是膽小怕事的宵小之輩嗎?”

見青衫少年被他的話噎着,他便愈發得意:“我母親當年既喜讀書、通音律,亦好鬥雞走馬,自小周游三埠,長安城內,哪裏沒有我母親的足跡?上至侯門相府,下至平民百姓無一不喜愛尊敬我母親,知道嗎?當年可有人稱她為‘游俠’的!你現在因區區竊賊之輩便畏手畏腳,還有臉面提我母親來壓我?”

另一位少年卻不以為然:“知道公子你嘴上功夫,也知道夫人厲害,不過你也把夫人誇的太過火了,想來當年的夫人不過是混跡街頭,與周遭百姓相處融洽,你倒把夫人說成一代游俠式的人物,夫人可從沒自稱自己當年是所謂‘游俠’。是非功過,倒全看公子你一張嘴不是?”

玄衣公子扭頭拿折扇敲了青衫少年的頭:“叫你瞎講!叫你瞎講!你有本事在我面前瞎說八道,怎不在夫人面前說上一嘴?就憑母親給我講過的她年輕時趣事,怎堪不上‘游俠’二字!就是你這小厮膽小怕事,嘴上瞎扯功夫便是一流。”

青衫少年早已求饒:“是我的不好,是我胡說八道,不過公子,我走的腳累了,咱們現在找一個市樓落一下腳休息一會,吃點東西行嗎?”

玄衣公子不置可否,卻也不情不願的領頭進了人氣最旺的一家市樓,兩人剛一上二樓,便看到臺子上有人在說書,臺子周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多人在聽書。

玄衣公子立馬來了精神,拉着另一位公子連忙在一個靠窗位置,從這裏既可以看到街道熱鬧又可以聽見說書人的背書。

玄衣公子一笑,低聲說道:“今天可算是運氣好,竟能聽到長安城最負盛名的吳勝孔的評書,我上次聽吳生的評書還是兩年前。”

見青衫公子不以為意,倒也不在意,繼續說着:“那時聽他講楚漢相争,吓得我出一身冷汗。這吳生講書不沿襲前人,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另辟蹊徑,作為聽者,自然是饕鶗盛宴,但是啊……”玄衣公子神秘一笑,聲音壓得更低了:“若我是皇帝,我可是第一個把他抓起來。”

青衫公子略微皺眉:“他會不會讓官府抓我不知道,你這樣的話要被人聽見,可真真兒的要被抓的。”

玄衣公子狡黠一笑:“那就試試看!瞧你緊張的樣子,快聽書吧,吳生的講書可是好得很。”

兩人這才停止說話,叫了一點小菜,開始聽着吳生說書。

吳生正講着:“既然霍光這麽放肆,那宣帝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此時朝堂之上,可以說只剩下兩種人了,一種是姓霍,而另一種呢,則是娶了霍光的女兒啊……”

衆人哈哈大笑,玄衣也抿嘴悄聲對青衫說道:“到底是吳勝孔,你看最近王莽那麽得勢,他總不好直接講當權者,只好接着老祖宗時候的事情來過過嘴瘾了。”

青衫剛要勸小公子說話小心,正好店小二來收茶水錢,只是瞪他一眼便開始翻身上銀兩。這一翻身上竟發現錢袋不翼而飛了。

“該死,定是剛剛我們太招搖,被人順走了。”青衫有些懊惱,“公子身上也沒有錢幣吧?”

玄衣公子早就被說書人的故事吸引,只是敷衍道:“那你自己回去拿錢幣啊。”

青衫看着沒有辦法,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公子常常獨自溜出府玩,便只是萬分強調玄衣公子兩個時辰內千萬不要離開這個市樓。

公子一門心思只顧着聽書,只是敷衍答應着。

青衫少年離開時,說書先生正講到精彩的地方:“這霍皇後到底還是年齡小了些,做殺手還是稚嫩了些,加上從小在霍家當做掌上明珠一般的寵着,哪裏會有下藥這樣的經驗啊,也大抵不會有丁點的淡定從容。她的對手是誰啊?是宣帝啊,可是比得上她老爹的人精吶!宣帝早年混跡于市井,素有‘游俠’之稱,還和乞丐流氓扯得上關系,這樣的人哪能輕易被霍後唬住?他立馬發現了太子身體的不适,也看出了……”

正是衆人屏氣凝神的時候,從樓梯拐角處的角落突然傳來幾聲嗤笑,原本衆人只是皺皺眉腹诽句壞氛圍便過去了,可角落卻多事,偏偏傳來一個略微尖細刺耳的聲音:“現在說書啊,不過是胡編亂造,是越來越明明沒有什麽嚼頭喽。”

此話一出,立刻吸引了衆人的目光,玄衣公子也轉頭看到了聲音的源頭——一個大概六七十歲的白發老人,身着衣料頗為粗糙,看起來像是個常年漂泊在外的風餐露宿之人。

一聽客開了口:“你這老頭懂什麽就在這裏口出狂言?”

那老頭并不激怒,只是笑笑答道:“吳生所說,錯誤很多,不過最錯的是霍皇後根本沒對太子下毒!”

衆人哈哈大笑,卻并非笑他的話,或者說衆人絲毫沒有在乎過他說的話。人們只不過通過他尖細又刺耳的聲音,他的舉止,他的面容,甚至單純是男人看出的桌子底下的他的身下,能看出——

“原來是個空子,就敢這樣狂妄。是不是還想說當年你給宣帝事過茶揉過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衆人只是嘲諷兩句,便不再當回事,吳勝孔圓潤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又回響在二樓上。而那老人,看樣子也是被人嘲諷慣了的,也沒多少在意。

此時整個二樓俨然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面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衆人圍坐在吳勝孔先生的周圍,熱鬧非凡,人人都想一聞吳生出神入化的評書;而另一面卻坐了稀疏三人,其中包括擠不進前排的玄衣公子,當然也包括剛受人忽視嘲諷的白發老人。

而此時盡管吳勝孔所講的故事聲情并茂,聲音磁性圓潤,手勢恰到好處,卻不能再吸引玄衣公子了。

小公子實在是忍不住,走到那個白發老人面前坐下,輕聲說道:“若是老先生願意,可否對在下講一點六七十年前的故事?”

老人打量了一番這玄衣公子,稍微有些驚詫卻不動聲色的喝了口茶:“在下只是個閹人,公子有什麽,偏要從我的口中得知的?”

玄衣公子抿了抿嘴唇,還是開了口:“剛剛老先生是說,這霍皇後當年沒有毒殺太子?”

老頭不置可否,只還是打量着面前的玄衣公子,好像在思考什麽,答非所問:“公子倒是有些面熟,好像我們之前見過。”

玄衣公子正要說些什麽,倒聽到隔壁桌傳來的笑聲——這笑聲似乎并不是在迎合那邊的說書先生。

“有什麽問題嗎?”玄衣公子斜眼望去。

隔壁桌坐着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從其衣着打扮來看應該也是一個達官顯貴,但從其氣質舉止來看,卻頗有風流不羁的氣韻。

那人并未收斂笑意,反側身對着玄衣公子說:“現在的騙子可是越來越多了,小孩子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老頭看樣子至多六七十歲,往多裏說,就算是七十五歲,霍後毒殺太子那年也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在當時能知道什麽?會知道毒殺太子這樣的事情嗎?”

玄衣公子轉念一想,确實是這個道理,便回頭看了眼那老頭:“而且,老先生是有喉結的,這至少證明十歲時,老先生還沒有進宮,對不對?”

青年男子頗為賞識的看了一眼小公子,又扭頭對那老頭說:“宮裏的宦官晚年出宮,應該是給足了錢兩的,現在看你的穿衣打扮,到底算是落魄些的。算算日子,大概是元帝年間入的宮,後來犯了事才沒有足歲出宮,是不是?”

這青年男子和小公子正等着老頭反應,卻不料老頭沒未表現出任何諸如謊言被拆穿後的惱羞成怒或是依然像行騙的“垂死掙紮”,他只是微微一笑:“公子好眼力。”卻指意不明。

小公子又對這個青年男子感興趣了,便笑着對他說:“這位兄臺,這位老先生可能是當年當差時,在宮中聽到一些幾年前的宮闱秘史,而你,你這麽自信滿滿,言之鑿鑿的,你又是為何,難不成你知道一些事情?”

那男子爽朗一笑:“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兄弟你喜歡聽故事對不對?可惜我這裏沒有故事,只有事實。不說別的,當年霍後一定是毒殺過太子的。”

“事實?這霍後毒殺太子,總歸還是坊間傳聞,兄臺憑何如此篤定?”玄衣說道。

這男子輕蔑一笑:“這還用說嗎?因為霍後當年無所出,霍光又剛剛去世,這霍家人坐不住了,才出的手。總之霍氏擾亂朝綱,該死!”

玄衣公子撇撇嘴:“這大街上人人不都是這樣想的嗎?就說這吳勝孔也是這樣講的書啊,人家還比你會講故事呢。再者說了,你這樣一言以蔽霍氏,到底失之偏頗啊。”

這青年男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話,卻聽到老人在一旁大笑起來,好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的樣子。

只見老頭側下身子,将自己正對着那個青年男子,嘴上确實對着小公子說道:“小公子,你也不要怪這位公子這麽激動,上官氏人總會對霍氏心懷有恨的。”

小公子沖着那青年男子驚奇道:“你是上官家的人?”

這上官公子被人揭露了身份,倒也不忸怩作态,反而對着老頭的眼力有幾分贊許,自我介紹道:“上官由,系上官桀之玄孫。老先生好眼力,還是想要問一問,在下剛從天水郡到長安,究竟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老頭喝了口茶:“我剛剛看到了公子挂着印有上官家族标志的玉佩,不過老眼昏花,并不十分确認。除此之外,當年上官期與霍後關系極好,自己當差時有幸見了上官大人幾面,印象頗深。上官公子與祖父長得甚是相像,尤其是剛剛上官公子侃侃而談之時,頗有當年上官期大人的風範。”

“上官期?”玄衣公子皺眉,“當年上官桀謀反敗露,是霍光……當年上官氏滅族,只剩下當時的上官皇後也就是霍光外孫女活了下來,沒想到傳說中的霍氏遺腹子上官期也活了下來。”

上官公子輕嘆道:“當年全因霍氏當年逼人太甚,不得不反,上官氏宗族罹難,只剩王父①一人。王父一生謹記家仇,為重振家門終日疲于奔波。如今總歸因您眼力超群,故我敬您一聲老先生,但話不可以亂講,王父與霍後關系好?這我是絕對不相信的。”

玄衣公子說道:“上官公子說的是,霍氏與上官氏不共戴天之仇,上官期怎麽會與霍成君關系好呢?老先生你記錯了的吧。”

老頭搖搖頭:“我自然是不會記錯的,當年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們若是想聽,我可以講幾件以前的事情,權當故事解悶兒的,不必認真。”

上官公子與玄衣小公子對視幾秒,還是小公子先開了口:“且不管是真是假,有勞老先生講來聽聽,上官公子也可不必太過當真。”

上官點頭同意,老頭看了一眼小公子,笑了笑:“公子确實面熟,不過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小公子面露尴尬:“老先生也真是的,看誰都面熟嗎?在下不過是從家裏逃出來想聽故事解悶兒的,老先生就不要推脫了。”

上官公子也笑着說道:“是啊,老先生就不要調侃小兄弟了,不過是誰家千金扮男裝出來放松一下,本就無可厚非。”

玄衣方知自己女子身份早已被兩人看破,只是不好意思的報上家門:“卓氏女,長安人士。”

老頭倒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沒再說什麽。

只是吳生講說早已講完,天色已晚,小店正要打樣,小二過來催促時三人不想敗興而歸,上官便給出幾串錢幣,讓這市樓繼續開着,茶水不停滿着。

卓氏給兩位看茶,輕聲說道:“既然老先生剛回長安,上官公子也初到長安,那我這地地道道的長安人本應盡地主之誼的,卻不料被上官公子搶了先,在下只好給兩位上茶了。家母好茶,說是這家市樓的茶均采自荊楚之地,最為清香沁人,齒頰留香。二位請用。”

老頭喝了一口茶,看着熱氣從茶杯之上慢慢向上飄直至不見,娉娉婷婷似少女,慢慢說道:“這個故事,十之八九都不是我親眼見證,聽來解悶兒還好,萬不可當真。”

兩位都道明白。

老頭又說道:“既是他人所講,加之年代久遠,我也忘了一些,便更難辨真僞了。這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我親眼目睹的,只是六十年前的主角對當年故事的回憶罷了。那我要講的這些故事,可要想從六十年前那個夜晚講起了。”

這個七十年前故事終于要被人重新道起了,明明每天有那麽多人說起,就連說書先生也講過這些事情,可這故事真正的面孔,終于要裹挾着歷史的塵埃和老人衰弱的記憶,重現在後人面前。

最惱人的是,這歷經七十年的滄桑與口耳相傳的故事,到底是不是歷史上最真實的版本?我們不得而知,也死無對證。

而這,也是最吸引人之處,不是嗎?

既然這七十年前的故事要從六十年前講起,那七十年前的風花雪月與血雨腥風姑且一放,先見一見六十年前的那些如針刺骨的黯淡涼夜。

注 ①:王父為漢時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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