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深忽夢少年事(上)

神爵四年的十月十九,已經是連着幾天的鉛雲密布了,偏偏幾日都是無風無雪,只是一片陰沉沉的烏雲壓頂,讓人隐隐的有些煩躁。待到傍晚時分,便開始起風,也夾帶着小雪,也略帶着寒意。趙春冒着小雪往未央宮方向走去。

這兩年,伺候陛下的宦官之首鄭福荃看這趙春還很機靈,生的也好看,便把他從永巷調到未央宮,準備讓他到陛下身邊伺候着,意在培養起來接他的班。而這趙春也确實争氣,這些年在師傅身邊察言慎行、細心謹慎,鄭福荃便一面教着他,一面讓他在殿前伺候着。

趙春看了看天,這雪倒是越來越大了,他緊了緊拿着的包裹,繼續走着。這些日子鄭福荃看他學的挺快,便讓他到殿前奉茶。陛下每天批閱奏書時間很久,而趙春便在旁邊守着,到時間了便奉上清茶。

“畫寧,你這邊怎麽還沒有布置好?就知道我一出門你們這群宮人便開始偷閑了!”趙春到了未央宮,便急忙把事情給宮人布置下去。

看着宮人們忙碌,自己有時候也會忙裏偷閑想一想,若是自己當年沒有窮瘋了偷東西,也不至于被送到掖庭做了宦官,自己也沒能給趙家留下香火。卻又轉念一想,幸好自己被鄭總管選中進了宮裏時候,宮裏的俸祿才能讓堂弟娶了媳婦,讓母親和堂弟一家老小活了下來,所以禍福相依,世事還真沒有個說準兒的時候。

待到一切事務處理妥當,教訓了兩個不識輕重的宮人,趙春算算時辰便去未央宮伺候陛下了。

趙春是個心思細的人,打小不愛說話,但長于觀察,看人一看一個準兒。進宮之前也沒見過什麽厲害的人物,也沒有什麽佩服的人,要說佩服,便是師傅了。在血雨腥風的宮廷走了這麽多年,他沒見這麽穩當的人,讓趙春在殿前奉茶,便開始事無巨細的教給他,其心思之缜密,趙春是沒見過第二個。

鄭福荃七歲就進了宮,在各個宮中也都伺候了不少時日,從新帝登基還沒開始伺候陛下,待到霍氏一族實力掃除之後,皇帝身邊的宦官大換血,鄭福荃才開始伺候着陛下,算來也有十年了。十年在這深宮之中并不算很久,但現在陛下的習慣,無論多細他都知道,而在他眼裏,只要是陛下的事情也就沒有小事。

比如,陛下批奏書的時候,常常喜歡拿點紙寫寫點點,之後再在奏書上披注,而此時宮人在旁邊磨墨手腳不能不利索。

比如,陛下只會在午後小憩一刻鐘,會看一個時辰的書再看奏書,而他常常看書的時候喜歡寫點東西,這時候是不願意別人給磨墨的。

比如,陛下向來喜歡濃茶,而又因如此第一泡太過苦澀,故奉給陛下的茶水要倒掉第一泡。

比如,陛下對于茶的溫度十分挑剔,幾分熱度就是幾分熱度,不能因一些外因改變了,更不能等閑改了,這雖有些難為,陛下卻頗為挑剔。

比如,陛下是個重情之人,尤其是近兩年,陛下常常想起自己沒做皇帝之前的時光,也就常常會想起許皇後。

……

不過這些鄭總管都已經教給趙春了。

諸如陛下要喝開水泡茶一刻鐘後的茶水這種事情,陛下是挑剔的很。

諸如陛下看書時會想事情,經常會寫些東西也不喜歡別人在旁邊伺候着。

當陛下說道“也不知平君現在過得怎麽樣”的時候,在旁邊伺候的人最好是說上幾句話,就說:“陛下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許皇後可惦記着您哪。”

趙春每次都按照師傅教的做,自己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麽纰漏。

細節自然是不敢有一點差錯,而像陛下懷念許皇後,周圍人趁機勸陛下保重身子這種自由發揮成分居多的事情,趙春也是遇過三兩次。

曾經有次陛下真的這樣念叨過許皇後,趙春也是按照師傅教的說了,之後陛下也不再說話。良久,趙春才敢慢慢擡頭,竟看到整天日理萬機眉頭緊鎖的陛下竟然露出淡淡的笑容。似是寬慰,又似是懷念。

果真性情中人!

陛下果然如傳言一樣,是性情中人,對故去的許皇後的情誼看來也是不假的。趙春以前聽說過故劍情深的故事,卻覺得戲說成分居多,現在看着帝王難得的柔情,總是感嘆,若是許皇後還在的話,大概會是個幸福女人。

趙春看着時辰到了,便奉上備好的茶,陛下看着奏書,突然好想想起什麽似的,便讓茶水過會再上,讓宮人磨墨,自己要寫點什麽。

趁着宮人磨墨的時候,劉詢看着桌上的墨臺不知在想些什麽,看着墨汁慢慢暈開,看着正磨墨的宮人的白皙的手,便不經意的擡頭看了一眼正磨墨的宮人。

——細眉之下秋水明眸,有些許熟悉的感覺。

一時間劉詢竟有些晃神,再定一定神,便什麽故人也看不見了。

“嗬。”劉詢自嘲一笑,剛剛還覺這宮人眉眼之間有幾分略像她,現在一看,好像哪裏都不像了。

依舊許久沒有見過她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現在連她的樣子也記不得了。但明明也沒有多久啊,比起在一起的時候,分開的時間也沒有那麽久啊!

為什麽,為什麽連她的樣貌都快忘記了。

劉詢提筆寫下了關于西羌的幾點內容,寫完之後神經才有些許的松弛。不知為什麽,又擡頭看了一眼磨墨的宮人,恰好這個宮人一擡頭,一雙靈動明眸就這樣落入他眼中,不知怎麽,心中竟有些許慌張。

劉詢皺了皺眉,便揮手讓宮人退下了。

待到趙春又上來奉茶之時,劉詢好似不經意的說道:“趙春,今兒是什麽日子?”

趙春答道:“陛下,今天是十月十九。”

十月十九,劉詢心裏默念了幾遍,不是什麽節日,也不是誰的生辰,看來并不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陛下輕笑說道:“嗬,也不知道現在的霍氏怎麽樣了。”

趙春一驚,幸好茶水已經穩妥的奉給陛下了,真怕自己一個不經意犯了錯。但這該怎麽回答啊?!這可是師傅從來沒有教過的情況啊,這…這霍成君,不是被謀反滅族的霍家人嗎?現在還在冷宮裏呆着呢,這可讓人怎麽答話啊。

趙春心一橫,只好硬着頭皮說道:“霍……霍氏一定惦記着陛下,日日為陛下祈福,希望陛下身體康健,長樂未央。”說完,趙春便緊張的出了汗,陛下卻遲遲沒有什麽反應,趙春渾身汗涔涔的,卻不敢擡頭看看陛下到底怎樣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見陛下輕笑一聲:“這你可猜錯了,她可不會這樣,她從來不會這樣。”趙春不敢擡頭,也不敢确認,可這笑聲裏,竟略微帶了幾分自嘲,也竟略微帶了幾分無奈。

一點點的自嘲和一點點的無奈?是這樣嗎?趙春着實不敢确認。

所幸的是陛下再也沒說起什麽了,直到陛下用膳的時候,趙春才見着師傅一面,在師傅旁邊彳亍一會兒,才猶豫着把這事告訴了師傅。

鄭福荃聽完整件事情,臉色有些不對勁,但說話還是用着平時慣用的平緩語氣,輕聲說道:“記得我剛在陛下身邊當差的時候,當時的宦官總管還是吳寧,他給我說過,這陛下的心思最難揣測了,想要平平安安穩穩當當的把陛下伺候好了,便要學會多留意陛下的習慣,少妄自揣測陛下的心思。因為陛下的心思細膩着哪。說的話,做的事很多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麽簡單,裏面的門道大着呢。而有關于霍皇後的事情,那便更是要轉好幾層意思,擰好幾道彎才是的。”

趙春聽了師傅這一席話,剛剛被汗濕透的衣服有被汗浸濕了,連忙問:“那師傅,我答的到底是對不對?”

鄭福荃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着趙春:“你呀,平時看着機靈的很,怎麽還不明白?這回陛下的話,沒有對不對之說,有沒有讨陛下歡心這才是要做的。”

“那我到底有沒有讨陛下歡心?”趙春還是不死心的問着。

鄭福荃卻沒有馬上回話,只是深深地看了趙春一眼,眼神有些複雜,輕嘆一聲說道:“關于霍氏的事情,有什麽讨不讨得歡心之說呢?”

趙春看着師傅似乎有些不開心,便也不再多問。

看着趙春還是心懷疑惑的樣子,鄭福荃又輕微嘆了口氣。想起這霍氏一族剛被扳倒的時候,原本以為陛下解決心腹大患總算能舒一口氣,誰知見陛下眉頭舒展幾月,又開始常常無緣無故的發火。

最開始的那兩年,陛下幾乎每天都問起在昭臺宮的廢後霍氏,每每問起,無論是答曰霍氏是在冷宮過得一切都好,還是答曰霍氏在冷宮頗為寒酸,陛下總是一通火氣。即便是答曰霍氏在昭臺宮吃齋念佛以贖罪,陛下也總是冷嘲熱諷一番。

原本以為陛下是恨極了霍氏,後來自己親自伺候陛下這十年才慢慢體會到,當時宦官總管對自己說的“有關于霍皇後的事情,那便更是要擰要幾道彎才行”是什麽意思。

陛下的心思細啊,關于霍氏的心思更是猜不透,猜不透啊。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大家多多回複,給我意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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