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長身死
玉清殿前的形勢并不樂觀。
饕餮占據着碧潭,大口喝着潭水,仿佛無比快意。
巫妖一直看着焚香谷一行人的方向,像是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父親,師叔。”
她與李洵快速走到雲易岚和上官策身邊。
“你們都沒事吧?”上官策受傷不輕,神色蒼白枯寂,說出來的話也沒什麽力道。
“沒事。”幾人齊齊搖着頭。
上官策搭住鄭之湄的手腕,好像在确定什麽,既而反手握住。
“師叔,我真的沒……”她吃驚地感到絲絲暖流在心脈流淌開來。
她真的還好。肩上的傷有玄火鑒在已經還是開始愈合,就是累了一點。
李洵吃力地扶住師長,只聽雲易岚怆然道:“沒想到這妖孽不再是不死不滅之身,還能和道玄師兄抗争至此都不落下風。”
“阿彌陀佛。”普泓與普空二位上人撚着佛珠的手均是在顫抖,內力耗損過大,□□都被饕餮撕裂,身前的地上全是他們自身的血跡。
見到了零零散散回來的弟子,悲苦地看着中心的局面。普泓沉聲嘆息:“天道,佛道,到了如此地步,天刑還不肯現世……當真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嗎?”
以蕭逸才為首的青雲弟子往玉清殿正下方走去,那裏有沒有參戰的六脈首座和幾個長老,以及不斷對饕餮怒吼的靈尊。
齊昊看着師兄弟們傷成這樣,原本就陰沉的臉色更加冷凝,将田靈兒扶到蘇茹懷裏後立即去看林驚羽的情況,“怎麽傷成這樣……”
林驚羽搖頭,“師兄,我沒事。”
曾叔常按着蕭逸才的脈,罵道:“胡來!三式七星劍決,你還要命不要?擋不住就擋不住,當我們這幫老家夥是死的不成!”
蕭逸才虛弱地笑笑:“是沒擋住,讓獸神上來,弟子慚愧。”
“爹你偏心啊,先問蕭師兄都不問我。”
曾叔常看着軒轅怒放的紫光,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激昂,心中感嘆,嘴上繼續怒罵:“還真當你是軒轅黃帝不成?”說着,又拉過兒子的手,道袍頓時鼓漲起來,一左一右為兩個年輕人療傷。
由他開頭,餘下首座長老紛紛運起功法,龐大的靈力氣流瞬間籠罩成巨碩的光團,把渾身浴血的人團團攏住。
首座們回脈開啓天機印,長老們守住幻月洞府,把前山的局勢交給焚香谷和天音寺的道友支撐,現在,也把所有信任與尊崇壓在掌門身上。
勝負還未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
但是在那之前,這幫年輕人,誰都閃失不得,是正道與青雲的未來。
田不易一掌将齊昊推出去,把林驚羽攬到自己身邊。
“田師伯?”
“這裏有你什麽事!”田不易胖大的身體紮穩馬步,也不去看他,另一邊還扯着宋大仁他們,“我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一個小輩耗損修為!”
齊昊心裏不知道是各種滋味,怔怔地看着五彩的流光在幾十人之中流轉。而後回過神來,安撫着靈尊,忡忡看着眼前僵持的局勢。
掌門師伯與獸神,已經拆了有上千回合了吧?
天機印是什麽東西,自他接任首座之位時,掌門師伯就告訴過他。天機印開啓之後,誅仙古劍戾氣大盛,反噬之力沛不可當。
耳邊響起祖師祠堂裏萬師伯告訴他的話:“……你記住,此戰之後,你告訴你田師伯他們,讓他們莫要心存僥幸,逼迫也好,造反也罷,你道玄師伯的掌門之位是不能留了……”
到底……到底是什麽意思?
道玄真人墨綠色的道袍在獵風之中翻飛作響,誅仙劍的光芒與聚火盆的紅光糾纏在一起。
獸神笑得妖豔美麗,胸前已經被誅仙劍劃來一條巨大的口子,隐隐可以看見紅衣之下的白骨,“無上兇煞之物,窮兇極惡,青雲拿它為守護之器,要付出什麽代價,你也不怕遺臭萬年?”
道玄冷笑一聲,“除了你這畜生,我遺臭萬年又有何防!”
“舍己為人?”獸神陰冷冷哼聲,神情有痛色顯現,話語略顯凄涼,“你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嗎……”說着,手中聚火盆裏的精火大盛,竟有把誅仙劍鋒芒壓下去的趨勢。
道玄将周身太清境界的太極玄清道發揮到極致,天空之中雷聲大震,閃電霹靂,數萬劍光再次出現在通天峰上方,化作劍雨疾光沖紅衣少年而去。
“我可沒那麽容易死,怎麽會死在中原法陣之下呢……”獸神喃喃自語,火焰熊熊,萬世精火燃燒着那些劍芒,湮沒不見。
田不易撤下周身的功力,飛身而去接住踉跄而落的師兄,與他一起的還有水月。
道玄眼疾手快按住田不易的手,在對方即将觸碰到誅仙古劍的時候。
“你幹什麽!”
“師兄!十年之內兩次動用誅仙古劍,青雲千年來都沒有過!反噬之氣已經侵蝕而上了!”
“那也用不着你!回去!”道玄怒目,“到時你們一劍殺了我便是!”
“師兄!”水月低聲怆惶,“若師兄真想死在我們手上,那就該信我們,誅仙劍我們也能用,你再去只會死在那畜生手裏!”
“叔常!”田不易大叫一聲,徑直将道玄往後推去。
幾百年的師兄弟何等默契,曾叔常立即止住道玄的反應動作。
誅仙劍脫離人手往空中飛去,蘇茹看着丈夫正要将那柄古劍握在手裏,手中死死抓着墨雪劍柄,心想,看來是逃不過了,逃不過去了。
就在田不易的手即将要碰到神劍的一剎那,強勁的淩風沖他襲來,另他猝不及防一頓。
誅仙劍被另一手握住,“不易,讓我來!”
蒼老的聲音。
蒼老的容顏。
蒼老的體态。
可那雙清明透亮的眼。
那是……那是……
“吼!吼!”水麒麟仰天狂嘯,振奮不已。
所有師輩的人都驚呆了,誰都來不及反應,或者說,誰都不知道要怎麽反應。
水月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人,眼前晃過萬千畫面——
她初上長門從虹橋上摔下去,被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接住,“哪來的小女孩,差一點就成為青雲開山以來第一個失足摔下通天峰的人”。
七脈會武之上明明已經落敗,依然不肯服輸,命令天琊擋住斬龍的去向,換來他轉身剎那的驚鴻。
縱橫天下,遠赴蠻荒,一路之上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卻從來也不曾畏懼退縮,是誰的豪情萬丈蕩起她心中的漣漪。
正魔之戰,挺拔的身影守護在山門前……
“萬……師……兄……”溫柔的輕語響起,她就這麽叫出了幾百年、哪怕是夢裏都不敢叫出口的稱呼。
“萬劍一?”
“誰?”鄭之湄吃驚從父親口裏聽到這個名字。
“原來,他還活着。”
萬劍一。
祖師祠堂的那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當年名動天下的不世奇才,真的是他嗎?
難怪,難怪。
難怪掌門師伯把驚羽放在祖師祠堂去。
難怪驚羽在祖師祠堂十年修為大進,不是道玄掌門在指點他,指點他的是萬劍一!
難怪驚羽對他這般敬重,不僅僅是老前輩,更是斬龍舊主,是師伯,是和蒼松關系最近的那個人。
“前輩……”林驚羽喚聲出口,碧劍龍吟嘯嘯。
師伯還是出來了。
水月聽到這一聲呼喚,當即轉過身去,去看那個肖似萬劍一的年輕人,“你什麽意思?你喊他‘前輩’,你識得他?”她當即想到了什麽,臉色慘白慘白,“祖師祠堂,居然在祖師祠堂……道玄!你騙我們騙得好苦!”
他居然活着!
他居然活着……
活在一個他們誰都想不到的地方。
祖師祠堂,非大祭不能擅入的祖師祠堂。
他們還以為是誰,還以為那個掃地老人是誰,還以為只是道玄收容的人。
還以為林驚羽這些年的長進都是道玄指點的緣故。
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
十年裏有幾次通天峰後山碧光暴漲,他們只單純地以為是林驚羽而已,又有多少次,那就是萬劍一呢!
臉色慘白的不止是水月一人,道玄沉痛地閉上了眼睛,隐隐還有紫黑之氣飄過眉心,“你不該出來,不該出來……”
“師門有難,十年前我就該出來。已經躲過一次了,難道還要再躲一次不成?”萬劍一手握誅仙古劍,看着他所熟悉的師兄弟們,“你知道的,我讨厭站在別人身後。”
田不易張着嘴巴,有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萬師兄……”
“萬師兄。”
“萬師兄。”
“萬師兄……”
相同的稱呼陸續喊出口,曾叔常忍不住顫抖,“萬師兄,掌門師兄你……”
道玄緩緩睜開眼睛,言語悲涼苦寂,“不忍的,不止是你們。”
蘇茹腳步虛浮着上前,墨綠仙劍如猛獸舔血般,低低吼了一聲。她向來心細,走近幾步後發現,對方灰布衣服下隐隐透着暗紅的色塊,“師兄你受傷了?”
水月一驚,想要上前探查卻絲毫邁不開步子,倒是林驚羽已經快步走上前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對方喝止住,“驚羽回去!”
“師伯……”
“你們戰事已經結束,這已經不是你們的戰場了。”老人看着齊昊,“把驚羽帶下去。”
林驚羽被師兄拽着手臂,憂心忡忡。
他祭起斬龍,可碧劍只是輕動一下,卻“當啷”一聲清脆回到了劍鞘,“師伯……”掌門師伯都力有不逮,更何況萬師伯還受傷了。
老人看着那個陪伴他十年時光的年輕人,“斬龍認主,舊主不是主,它護不住我。”
林驚羽擰着眉毛,心裏亂得厲害,總覺得,總覺得接下來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看到那孩子終于安靜了下去,老人的目光落到水月身上,手指一緊,然後轉身面對獸神。
“你又是青雲哪個家夥?”
“青雲門,萬劍一。”
“萬劍一?”紅衣少年念着這個名字,眉色恍然,“哦,我知道你,萬人往跟我說過……啊,那個男娃娃,拿斬龍劍的那個,是你的徒弟是吧。”
萬劍一笑了,回過頭去看林驚羽,目光之中有慈父般的溫柔與戀愛,“是,是我徒弟。”
獸神挑着眉,“了了而已。”
“那是因為他年輕,這麽小的年紀。我在他這個年紀,可沒有這樣的本事。”熾烈白光,剎那間耀眼奪目,“出招吧,青雲門,可不是誰都能冒犯。”
獸神緊緊盯着前方那柄神劍和那團白光,又來一個不顧自身顧蒼生的。
他放聲大笑,聲音嘶啞難聽,神态瘋狂,似乎在他心目之中,有什麽世間最可笑之事一般,不過終究他也只是狂笑而已,沒有多說一字。
該說的。
該勸的。
他都點過。
這些人,枉顧自身也要應戰。
天下蒼生,就真的這麽重要嗎?
第三次,第三次。
青雲山山脈一日之內第三次震動起來,再沒有人能看清楚那團光暈之中的人影。人們只是看到,天空中耀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蒼穹,甚至連天邊旭日終于也失去了顏色。
獸神的紅衣人形消失了。
聚火盆所聚起來的紅色火焰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純黑色的霧氣,放佛,那些事獸神本來的樣貌。
黑氣迎上那熾熱的白光,一黑一白兩團光暈纏繞在一起。
在誰也看不見的最深處,像是有人深深喘息,聲音嘶啞,如猛獸低吼,困獸咆哮。
天際之上,狂風越來越是凄烈,誅仙神劍的威勢亦越來越大,不知從何時開始,宛如是某個聲音從天界地府傳來,低低唱頌着神秘咒語,開始回蕩在天地之間。
遇神殺神,遇仙誅仙!
這等妖邪之物,又有何懼!
誅仙劍陣三度啓動,饕餮狂躁不安,瘋狂咆哮,碧水寒潭之內,更是水波動蕩,原本平滑的水面不斷憑空沖起幾丈之高的水柱。
水麒麟見狀,猛撲上前與那怪獸撕扯在一起。
天際中一聲驚雷轟隆,黑氣大盛,迎着風,迎着光,竟沒有絲毫懼色,更無一絲一毫退避之意。
漸漸地,黑氣一點一點被熾烈的白色光芒吞沒而消散了。那柄狂劍此刻看去,便如無上惡神,張牙舞爪,奪人性命,帶着無盡殺意,一點一點地向着獸神胸膛插了下去。
白光騰起,萬丈光輝!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着,直到獸神終于重新變做了常人身形大小,黑氣籠罩片刻之後,轟然散去,衆人看的真切,他竟是重新變回了那個少年模樣,只是此刻模樣慘白,頭發瘋亂。
而獸神的胸口赫然插着古劍誅仙。
然而——
然而那柄長劍穿透獸神的身體,緊接着穿透了另一個人,赫然就是萬劍一!
“啊!”水月瘋狂尖叫,那聲音中包含着無盡無底的死水。
“轟——”
兩人轟然分開。
饕餮瞬間到了主人身邊,大掌一撐抵住主人欲墜的身體。
至于另一人,誅仙劍還插在他身上,直直地倒下去。
“師兄!”
“師兄!”
“師兄!”
水月反應最快,而所有師長們都在第一時間往那個方向而去,這一次,走得最慢的卻是林驚羽。
“驚羽,別怕。”
“驚羽,普智已經死了。”
“驚羽,亡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前行。”
“驚羽,人要往前看。”
是誰,是誰日日夜夜守着他,幫助他剔除心魔,幫助他在走火入魔的時候注入青雲門清透的功法。
“驚羽,斬龍劍誅殺奸邪無數,欲用此劍,必要勇往直前!”
“驚羽,以攻為守,你要成為青雲的戰神,更加是青雲的守護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同時也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是誰,是誰手握斬龍劍在祖師祠堂前教習他更加深層的斬龍劍決,一一提點他冒進偏激之處。
“驚羽,你有喜歡的姑娘是嗎?那很好,真的很好,把她帶回來,帶給我瞧瞧。”
“驚羽,祠堂的香燭有些壞了,你記得通知長門的孩子們一聲。”
“驚羽,我看那個靈兒有幾分大師嫂的模樣,齊昊眼光好啊。”
“驚羽,書書又偷偷摸到這裏來找你,被逸才給提回去。”
“驚羽,你也不用一直住在這裏,想回龍首峰,随時可以回去幾天,再回來就是……”
林驚羽一步一步朝人群中間走着,這中間好幾個踉跄都讓他摔倒。
摔倒。
摔倒之後就再起來。
被水月死死摟住的那位老人見到他過來,笑着對着他伸出手,“驚羽……過來……”
林驚羽握住那只蒼老的手,碧綠長劍在上方盤旋,“師伯……”
“都幾歲了,怎麽還紅了眼……之湄呢?”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師伯……”一身紅衣出現在林驚羽身邊,也握緊了那只手。
這麽大的變故,她怎麽可能不過來。
這算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她的父親。
萬劍一看了一眼上方的斬龍,又看着這兩個孩子,“驚羽啊,我說的話,你都記住嗎?”
林驚羽點點頭,清峻的容顏蒼白如紙,喉嚨裏一片苦澀,發不出聲音來。
“那我在告訴你最後一句……斬龍劍,斬龍劍一往無前,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但,但不能不管不顧,心裏面、心裏面要裝着那些愛你的人。”
林驚羽點着頭,沙啞着聲音,“知道……我知道……”
“之湄……”
“師伯,我在。”
“你看着他,看着他……”萬劍一目光晶潤,“讓他好好吃飯,也好好睡覺,別讓他把什麽都悶在心裏……”
鄭之湄眼前一片模糊,淚水不斷湧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師伯你放心,我會看好他,看好他……”
“不易,小茹。”
“師兄。”
“師兄。”
萬劍一艱難地側過頭去看他們,又看着站立在他對面的一對璧人,“齊昊,和……靈兒……”
田不易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田靈兒捂着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齊昊眼睛微潤,“師伯……”
“作為長輩,我、我替他做主向你們……”
“好,好好……”蘇茹哭着,“師兄,我一直都喜歡齊昊這孩子,他樣樣都好,不易沒有不喜歡他,他一早就同意了的,一早就同意了,就是在怄氣……”
“你啊,愈發抹不開面子……還跟自己閨女較上勁了……我以為,我還以為,你會因為蒼松的事……”萬劍一又猛然用力,用力抓着林驚羽的手,“把他帶回來,他是迷了路的孩子,把他帶回來,把蒼松帶回來!”
“是,您放心。”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殺他,你記住!不能殺,別像我一樣,一生都邁不過去這道坎兒……”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任誰都知道他大限将至。
萬劍一終于去看距離他最近的女子,“水……月……”
“師兄。”這會兒的水月居然平靜了下來,整個人溫柔到不可思議,眉眼帶笑,像是從古畫上走下來的絕世神女。
文敏和陸雪琪終于明白,為什麽曾經流光師伯會說之湄像極了年少時候的師父。
這般滢滢似水,這般涴涴如流,是她們從未見到過的師父。
“我……我沒有喜歡小茹……也、也沒有喜歡幽姬……我只、只喜歡你……”
“嗯。”水月笑了,笑得很美,在場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年輕姑娘,誰都沒有她一人的美麗,超凡脫俗,動人心魄。
然後,老人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也沒有睜開。
水月的笑容消失了。
最是美得不可方物的風景,猶如昙花一現,仿佛這百年來只為了一人盛開。
作者有話要說: 要死的,不只有萬劍一……
我設想的,就我現在的進度來說,應該沒有幾章就要完了,畢竟已經想好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