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父人母
長空如洗,藍得透明一般。
巨獸鋒利的獠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碩大的身體全部趴在岸上,墨藍色的鱗甲熠熠生輝。水麒麟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碧潭邊的場景,望着被一衆仙家至寶結成的巨大光罩“嗚嗚”叫着,看不清裏面的情況。
清澈的水波,又在層層蕩漾的漣漪中,有絲絲血跡蔓延開來,破開在碧色的湖面上。
撕心裂肺的女聲幾近沙啞,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曾書書對天發誓——
他絕對不是烏鴉嘴。
也絕對不是感慨預言的神棍子。
只不過是在玉清殿裏看着之湄圓滾的肚子開了個玩笑,誰知道會一語成谶。
“……你說你肚子都這麽大了還出來晃悠,也不怕像我娘一樣把我生在虹橋碧潭邊。”
結果還真的……
曾書書看着林驚羽凍得比齊昊那柄寒冰劍都要冷的身形,活像從冰川裏撈出來似的,也只能出言安慰:“文師姐,雪琪、靈兒都在裏面,不會有事的,小鼎也是早産,出生的時候不也有驚無險麽。”
有驚無險,有驚無險。
也只能這麽安慰。
今日本來就是各脈首座和長老上長門例會的日子,之湄大概是覺得月份還沒到,于是也跟着一道過來走動一下。誰能想到,一行人陸陸續續從玉清殿下來,這個身懷六甲的人在岸邊跟水麒麟說了會兒話,結果差點兒栽下碧潭去。
驚得看到的人都出了冷汗。
得。
是要生了。
自青雲當年接二連三辦喜事,之後十幾二十年的,大家夥兒忙得團團轉,着實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百廢待興。
即便是這樣,鄭之湄有孕的時候,張小鼎和齊小萱也已經到了漫山遍野瞎折騰的年齡,一位調皮搗蛋的主兒身後跟着一個小尾巴,攪得整個青雲雞飛狗跳。
而最早成親的兩個人,卻遲遲沒有孩子,又不是宋大仁和文敏,他們倆的感情糾糾纏纏百餘年,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而像林驚羽和鄭之湄這樣的身世,應該會很盼望血脈的延續。
曾書書是一早在林驚羽托他找民間避孕的方子後,當即明白個中原因。
先天不足,少小多病,又經歷幾番重創,再加上生母立南為其消耗完最後的生命,林驚羽肯放心讓妻子帶着這樣的身體再去鬼門關走一遭才怪。
更何況——
陸雪琪生産之時是早産加難産,大竹峰上空風雲變色,那時張小凡緊張害怕到不行,居然催動了他身上三家功法要闖産房,被兄弟幾個聯手才把人按下來,差點兒以為這人又要走火入魔。
從白天到黑夜,張小鼎才呱呱墜地。
漸漸長大之後也不負生産時候的折騰,在他風回峰藏書閣裏放火。
那大多都是孤本!孤本!
然而當他對上那小屁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時,只能為今後要在閣樓裏默寫腦海中文章的生活感到嘆息。
小樣,要不是師伯我當年把絕世孤本秘籍術給你爹,或許還沒你呢。
而張小凡那個忘恩負義的,他什麽好處都忘,唯獨沒忘記他當年對着陸雪琪獻殷勤的事,連一聲“義父”都不讓小鼎叫。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陳年舊賬了,小家子氣。
等等,扯遠了。
再說田靈兒懷孕的時候。
害喜的症狀嚴重到把遠游的田不易和蘇茹都驚動了。
張小凡每天變着法子給師姐做好吃的都沒用,吃什麽吐什麽,人瘦的跟皮包骨頭似的,幾乎要把張大廚的招牌給砸了。
齊昊幾次三番親上風回峰問他讨藥,什麽靈補拿什麽。
他辛辛苦苦練粹的仙丹藥丸先是給了他那個有望成為小竹峰之外第一位女首座的徒弟,再然後就是被齊昊洗劫一空。
臨了到最後連小萱的一聲“義父”也沒讨到。
從小就跟他不對付的田靈兒居然說,“……我閨女将來是要長成齊大哥這樣的性子,可不能被你給帶壞了。”
曾書書氣極。
現在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當真玉雪可愛,伶俐之餘還純真羞澀,是有幾分齊昊的爾雅溫潤。
但是,到底是從田靈兒肚子裏出來的,誰知道長大以後會不會跟她娘一樣成一個潑猴,怎麽還要怪起他來?
等等,還是扯遠了。
所以有陸雪琪和田靈兒在前,林驚羽把想要孩子這個計劃無限期延後。
那你問之湄肚子裏這個孩子怎麽來的?
說到這裏,曾書書實在是對這夫婦倆五體投地。
妻子偷偷來找他,希望他配一方跟那方子藥味色澤都差不多的東西糊弄驚羽;而她前腳剛走,丈夫後腳就到,讓他糊弄之湄過去,随便應付她了事。
于是——
這個孩子是怎麽來的,那就只能問他們夫妻倆自己了。
他這個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行走的“書書”,也真不知道,畢竟是外人不是……
他只知道,之湄有喜的狀态好得不能再好了。
能吃。
也能睡。
不吐。
也沒半點浮腫……
“孩子很乖啊。”田靈兒這麽贊嘆。
“看來是個懂事的。”陸雪琪說道。
可這樣的情況也讓曾書書憂心,萬一肚子裏的孩子長得跟林驚羽似的冷冰刻板,那可真的是一點都不可愛!想象一下,縮小版的林驚羽拉着他的衣袖,一板一眼地開口,“義父,戒律堂戒律第一條……”、“義父,青雲師訓……”、“義父……”
曾書書一抖,手裏的描金畫扇差點拿不住。
對的。
事不過三,這次怎麽着也得把“義父”這個身份交出去。
所以說,看着這流光溢彩的結罩,他是不是也該着急緊張一下?
但是林驚羽的動靜要比張小凡來的小,也比齊昊來的小,就只跟棵嚴冬臘月結滿霜雪的青松一樣站在那裏,也不卯足了勁要沖過去,連踱步也是沒有的。
前一秒曾書書還在感慨林驚羽到底是林驚羽,任何時候都存有理智,哪像張小凡,半點沒有了鬼厲的風采,好歹也當了十多年。
然而,下一秒——
他無比驚訝地注意到對方袖口下清光乍現,太極玄清道的功法越走越上,仿佛太清境都阻止不了。
那是乾坤清光戒吧,焚香谷白九狐貍從十萬大山裏撿到的、萬裏迢迢讓紅眼雕從南疆帶來、說是要送給小外甥戴着玩兒的、前鬼王宗四聖使青龍的法寶。
林驚羽這樣子。
縱然沒有斬龍在手。
也是一副想要劍斬鬼神的模樣。
曾書書默默往後倒退了一步。
大家所有的法寶,包括掌門師兄的七星劍都覆在外圍為裏面的孕婦孩子保駕護航。
萬一出點什麽事,軒轅不在他身邊,他還真沒這個把握控制住懷有異寶的林驚羽……
呸呸呸!
能出什麽事兒。
就像是印證曾書書的想法一樣。
嬰兒的啼哭聲從那團光暈之中響起。
水麒麟開心地“嗚嗚”叫起來,大尾巴打在碧潭裏面,不敢弄出太大的浪花。
齊昊和張小凡快步上前,面露喜色,反而襯得林驚羽像是最不着急的那個人。
一定是傻了,曾書書想,不管他,也摩拳擦掌等着結界從裏掀開的時候。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
有悄無聲息的對話發生在孩子降生的那一刻。
“你、有、有沒有事……”
“……沒。”
“真、的?”
“……好、疼……”
林驚羽只覺得五髒六腑都生疼得厲害,絲絲蔓延到全身血肉,痛得根本邁不動步伐。
而在這之前的三個多時辰,他何止是耳邊聽着她的喊叫,心房更是震得麻木,尖銳如鋒刀。
他差一點以為,掌心裏的乾坤清光戒就要被他給捏碎。
所有人都能夠知道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因為到最後肯定連喊的力氣都沒有,卻不知道這樣的漸變放在他心上就是她的心髒在漸漸衰弱,她的呼吸在漸漸微弱,她的生命在漸漸流走。
林驚羽深呼了幾口去,壓下渾身上下的每一條活躍了起來的痛感神經。
只是剛一動,腳下一軟直直往地上栽去。
手臂被兩股有力的力量托住。
是蕭逸才和宋大仁。
“多、多謝兩位師兄。”
臉色蒼白如紙的人,額頭上還低落着大顆汗珠從堅毅的臉龐上滑下,宋大仁連忙低頭去看地面,面前的青石地面上不知什麽時候被汗水打濕。
蕭逸才溫笑着,移了眼神去看這位師弟的後背,果不其然跟他想的一樣,從水裏浸過,是汗水。
他青雲這一任的守護神,面對軟肋的時候根本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過這跟軟肋被放在心尖上呵着護着,也不會有機會暴露在林驚羽無能之外。
當然,這件事除外。
所以蕭逸才想,驚羽總不會允許自己出現第二跟軟肋。
七星寶劍回到了他手裏,看着那個被包裹在襁褓裏的小孩子,他好像能看見不久的将來,又一棵參天大樹長起來。
新的守護神?
蕭逸才從未想過這個孩子會是新的守護神。
林驚羽不會把斬龍劍給孩子,這一點為人父的私心他還是懂的。
頂多就是将落霞峰的擔子撂了,就跟張小凡特不待見朝陽峰一樣,端着鬼厲的架子作威而成天想着回大竹峰當平凡無奇的廚子。就算師門重托,可要不是蕭逸才當年允諾陸雪琪離開小竹峰居住,張小凡那兒才沒那麽快松口。
小鼎出生,小凡以真氣注入經脈,心疼孩子早産之虧,卻也沒有将大梵般若和天書五卷教給他,就是擔心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挺好,受盡萬般寵愛卻不恃寵而驕的小鼎就比他爹讨人喜歡。
青雲後繼有人,比起出門在外的那個才冠絕倫的長門首徒也不遑多讓。
宗景若是得知最是敬重不已的林師叔喜得麟兒,必然是要早早回山來。反正這個年輕人對他的林師叔無一不是超凡脫俗的道行神通崇拜到不行,驚羨之意都超過了他這個師父,簡直就是奉若神明。
來而往之才是正理——
“林麒”,是個好名字。
既然宗景使幽冥骨劍得心應手,也不必讓他換法寶,七星劍就當是送給下一任落霞峰首座的見面禮。
長門可以再添一位弟子,挂名也無妨。
鄭之湄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龍首峰上。
期間她迷迷糊糊也聽到不少人進出,刻意放低聲音說話在囑咐林驚羽什麽,但是因為力竭的緣故,她根本睜不開眼睛。
孩子在哭,在哭。
聽得她心都揪了起來,可驚羽坐在床邊握着她的手半點動作都沒有,就跟沒聽到似的。
“吵到你了?”他給她掖好被子,“再睡會兒。”
“他哭了……”掙紮着要從床上坐起來,可小腹一抽,疼得她又跌回去。
“還疼?”林驚羽擰着眉頭,“你再睡會兒,我把他帶出去。”
“我都還沒見過……”她磨着他的掌心,語氣也委屈,耳邊是嬰兒的啼哭,心裏難受得厲害,“我都還沒抱過……”
沒見過,也沒抱過。
除了他的聲音和嬰兒的哭聲,就只聽見靈尊在她耳邊吼孩子的名字。
林驚羽看着她還未恢複血色的臉,吻了吻她的指尖,把人輕輕抱起來靠好,又拿了許多枕墊襯着,生怕她哪裏不舒服。
“你快點兒,他嗓子都要哭啞了。”
他被推搡着,輕嘆一口氣,明明嗓音沙啞的人是她,也帶着哭腔。
軟軟小小的孩子一到她懷裏就止住了哭聲,睜着烏黑溜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都化了,忍不住朝他臉蛋上吻了好幾口。
伸出豐腴白潤的食指放到粉粉嫩嫩的小手裏,被他一把抓住。
鄭之湄很難形容這樣的感覺,明明之前隔着肚皮也能夠感受到孩子的動作,但眼下這樣面對面真真切切地接觸,仿佛靈魂都顫抖起來。
又一只大手包住了他們,林驚羽的手包住了他們的手,她的手,還有孩子的手。
鄭之湄擡眼去看他,發現漆黑如墨的眼瞳裏有血絲布着,想到她無意識中聽到的話和回答的話,也忍不住心疼他,驚羽他,很害怕吧。
“我沒事。”她蹭進他懷裏,“我們都沒事。”
林驚羽摟着妻兒,淡聲道:“嗯,我也沒事,我們都沒事。”
“驚羽……”鄭之湄猶疑地騰出一只手拉了拉他,“你……不喜歡嗎?”
“什麽?”他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孩子啊……”她小聲地嘟囔道:“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我很高興。”他吻着她的頭發,“我很高興,之湄。”
他這一生,失去過很多父親。
生父。
萬劍一。
雲易岚。
蒼松……
父親對他來說,是崇拜,是仰望。
但是這樣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坍塌。
在他幾十年的生命中,到底還是迎來了他人生裏最光耀的一個身份——父親,林驚羽的心被千百種難以名狀的奇異力量拉扯着。
痛難當。
情亦難自禁。
這樣的感覺,與生俱來,早在得知之湄懷孕之時就已經種下——當時連面都還沒有見到,他就已經愛他深入心扉。
一個全新的生命,由此生摯愛為他孕育。
更別提如今見了面,林驚羽低下頭專注地看着嬰兒每一絲天真無邪的表情,這種目光移開一秒都讓他難耐。
可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若是沒有之湄,血脈相連的孩子他都可以不要,因為沒有任何意義,他不需要。
“傻瓜。”
林驚羽一頓,擡眼看到她正眼眶濕潤地看着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沒有設防地、讓她聽到了他的想法。
鄭之湄聲音有些酸澀,“我想讓你的生命更加完整,這都不好嗎?”
他一直都見不得她哭,她又剛生完孩子,連忙俯身吻幹她的眼睛,“你別哭。”
知道她現在的敏感,林驚羽抱着她入懷,又溫聲哄着:“很好,很好……謝謝你。”
過去的,他們無能為力,只能追憶,但是未來,她想給他更多的安慰他知道,可她不知道,或者确切來說是不清楚,他最大的安慰就是她。
為了她,原本很多打算好的事他都想要放棄了。
他還不如她的勇敢。
想起那個晚上她大膽營造出來的意亂情迷,林驚羽一早就軟了心角,“你是對的……”
對的……
鄭之湄悶在他懷裏,臉紅紅地,顯然也想到了那時的事。
她當然是對的。
青雲門年漸恢複鼎盛之勢,小鼎和萱兒也能軟軟糯糯喚她一聲“湄姨”,她是多想要一個孩子啊。
因為一貫愛着他,信任着他,所以也一直等着,可等到最後卻換來他一直躲着她。
又不是他生,她當時氣呼呼地想。
可冷靜下來之後,她有心裏難受發堵得厲害。
驚羽心疼她,可她就不心疼他嗎?
也恰逢白姐姐從南疆過來給小鼎過生辰,提起這件事,對方恨鐵不成鋼地直戳她腦門,“你傻啊,敢情我跟你講了這麽多東西你一直左耳進右耳出是不是!”
于是乎,就有了那天晚上,她居然也行狐族媚術,把所有臉面都抛到腦後去了。
雖然一直給自己鋪墊,夫妻之間哪有勾引不勾引這一說,就當,就當自己比以往主動,然芙蓉帳暖度春宵,沉迷歡愉,個中纏綿她每每想起就覺得無地自容。
也是那一晚之後,她磨着驚羽死活不肯再碰那些藥了。
這才有了孩子的出現。
“驚羽……”鄭之湄依偎在他懷裏,輕吶道:“喜歡嗎?”
“喜歡,喜歡麒兒,喜歡你,也喜歡——”林驚羽吻住她的耳垂,低聲又說了一句什麽,成功把懷裏的人弄得面紅耳赤。
“嗚——”
嬰兒輕聲嗚哼了起來,驚得兩個初為父母的人一下子松開了相擁,居然忘了被懷抱在中間的孩子。
鄭之湄臉上鋪染着紅暈,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把懷裏的孩子遞給他。
林驚羽穩穩地接過來,抱過小鼎和小萱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到,姿勢也是很外行。
小家夥被抱得極不舒服,哇哇哭着,在父親的懷裏半分動彈不得。
能感覺得到那股力量,竟慢慢安靜下來,睜開的烏溜溜的眼睛似乎正瞧着父親。
同樣瞧着他的,還有那雙盈盈似水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可自行腦補那一晚發生的事,咳……
還有一章林麒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