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No.1 溫故人】
南派讀書至此,語餘曰:“其餘固佳,唯人多且亂,不知誰是誰也。”想來不少讀者也有同樣的困惑,在此有必要梳理一下已出場人物,做一簡要報告。
劉秀,本書男一號,字文叔,大漢皇室之後,漢高祖劉邦九世之孫,後為東漢開國皇帝,史稱漢光武帝。
劉縯,字伯升,劉秀的長兄,王莽篡位之後,他就憋着要用武力将王莽趕下臺,而且過不幾年,就真的起兵造反了,劉秀一開始就是跟他混的。
劉秀父親早逝,家中除了長兄劉縯之外,此時還有母親樊娴都、二哥劉仲、大姐劉黃、二姐劉元、妹妹劉伯姬等人。
劉良,劉秀的叔父,擔任過蕭縣縣令,對劉秀有撫育之恩,是個本分人,由于做過官,又和許多朝中權貴有交情,因此在舂陵劉氏中頗具威望。
陰麗華,劉秀的夢中情人,劉秀讀太學時留下的千古一嘆: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前半句是假,後半句是真。
鄧晨,劉秀的二姐夫,輔佐劉秀兄弟起兵,早期發揮過重要作用,後來便再無大的作為,光芒遠遠被他的兩個侄子——鄧禹和鄧奉蓋過。
鄧禹,鄧晨的族侄,劉秀的太學同學,十三歲入讀太學,號稱神童,後追随劉秀,二十四歲時就已經官居大司徒(相當于丞相),封為酂侯,食邑萬戶,其少年得志,更勝三國周郎。東漢排名第一的開國功臣,後面将有大戲份。
鄧奉,鄧晨的親侄子,與陰麗華青梅竹馬,可以算是劉秀的情敵。如果說鄧禹是東漢初年最為耀眼的恒星,則鄧奉便是最為炫目的流星。
來歙,劉秀姑母之子,早期主要活動于長安,黑白兩道通吃,後來追随劉秀,憑借他和隗嚣的深厚交情,獨力為劉秀鎮撫西北,堪稱東漢首任駐外大使,號為天下信士。
司隸校尉陳崇,可以謝幕了,後面基本沒他啥事。
大司馬嚴尤,王莽一朝最為傑出的大臣,惜乎不得其用。早在劉秀讀太學的時候,嚴尤便對劉秀頗為賞識,可也正因為劉秀的緣故,害得他的姓都被後人改了(嚴尤,本為莊尤,後人避劉秀之子漢明帝劉莊之諱,便改稱他為嚴尤了。另外一個“倒黴蛋”則是劉秀的太學同學,大隐士嚴光嚴子陵,本來姓莊姓得好好的,出于同樣的原因,也被迫改姓了嚴)。
原涉,長安教父,不用多介紹。
韓子,劉秀的太學同學,和劉秀住同一個宿舍,基本上是個跑龍套的,後面不會再出現了,讓我們忘了他吧。
強華,劉秀的太學同學,和劉秀住同一個宿舍,這小子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找到一本叫《赤伏符》的谶書。
朱佑,劉秀的太學同學,先陪劉秀賣藥,後來又陪劉秀造反,東漢開國功臣排名第八。
哀章,投機分子,後面還露過兩小臉,也是跑跑龍套,混個臉熟而已。
劉歆,西漢皇族,劉邦之弟楚元王劉交之後,王莽的兒女親家,同時也是王莽的三大心腹之一,官居國師,爵封嘉新公。劉歆,漢哀帝時改名劉秀,并以劉秀之名行之于世。這次改名,其中自有貓膩,然而,為免劇透,且先按下不表(附記:作為政治人物,劉歆是一個悲劇,但在治學方面,他卻和他父親劉向一樣,都是西漢有數的大學問家,也是歷史上著名的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
人物簡介完畢,清場,聚光燈打在舞臺中央,接下來有請王莽隆重登場。
【No.2 誅心者】
有那麽一陣,我在長安的時候,和王莽曾經頗為熟識,甚至可以說,我是親眼看着他一步步往上爬升,而這一過程之殘忍,同樣堪稱一部《流血的仕途》。
王莽的祖父王禁,最初官居廷尉史,此時的王氏家族,頂多只能算是一個中等偏上的家族,不過很快便時來運轉,王莽的二姑媽王政君成了漢元帝劉奭的皇後,生下了漢成帝劉骜,漢成帝劉骜繼位之後,王政君順理成章變成了皇太後,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倚仗着王政君的權勢和庇蔭,王氏家族一躍成為當時的第一大家族。
然而,王莽作為王氏家族的第三代,一開始卻并沒有沾到家族多少光,他的叔伯們人人都封了侯,而他父親王曼卻因為死得早,沒有趕上趟,他這一門又人丁稀少,唯一的哥哥王永也很早便死,沒有兄弟可以互相幫襯。眼看着他的那些堂兄弟們一個個的官居要津,封拜卿、大夫、侍中、諸曹不等,門前車水馬龍,府中高朋滿座,而他卻什麽也沒落着,還是一個平頭百姓,只能成天對着寡母寡嫂,寂寥凄苦,冷冷清清。兩相一比較,王莽的心理落差不難想見:一樣是王家的種,一樣是王禁的孫子,一樣是王政君的侄兒,差距為何如此之大?王莽向來自負才能,目空四海,即使讓他和堂兄弟們享受同等待遇,他尚且不能甘心,覺得辱沒了自己,更何況如今境遇遠不如那些堂兄弟們,怎不讓他感時傷懷,悲憤莫名!
心理學家論及人生之原動力,略分三大流派,一為弗洛伊德之性動力,一為阿德勒之權力動力,一為弗蘭克爾之意義動力。這裏單講阿德勒的權力動力,阿德勒以為,人人都有自卑感,而為了對這種自卑感進行補償,人便會力求獲得承認和優越感,即追逐權力、超越自卑,人生之動力源于此,人生之目标也在于此。
而王莽正是阿德勒理論的一個典型樣本,他背靠着顯赫的王氏家族,眼看着家族中其他兄弟都可以仕宦富貴、輿馬聲色,唯獨他卻被遺忘,被冷落,活得如同一個笑柄,他于是不免自憐自卑,而他又明白,要擺脫這種自卑感,唯一的方法就是出人頭地、擁有權力。
然而,此時的王莽只是一個窮儒生,正跟着沛郡陳參學習《禮經》,追逐權力?路漫漫其修遠兮!王莽某天便來問我,你如何看待禮?王莽有問,我自然傾心以答,禮者,大體強加于人,我所不喜。其所追求者,在于集體之秩序,而非個人之幸福,諸如此類,蓋儒家之通病也。王莽又問,倘若你讀進字縫裏去,又能讀到什麽?我答道:“魯迅在字縫裏讀到‘吃人’二字,我覺得猶可附注一句,那就是,吃人者吃人之餘,更有一群閑人在旁大叫:吃得好,吃得好。”王莽搖搖頭,道:“我在字縫裏讀到的,卻是‘誅心’二字。”
誅心?
沒錯,誅自己的心。
我于是悚然,知道王莽打算從了,他要毀壞了自己的心,消滅了自己的欲,扭曲性靈,克己複禮!我想要沖王莽大吼,賤人,你為什麽不反抗!你為什麽自願投入這羅網,把自己變成一個機器,抹滅自己的快樂,罔顧自己的悲喜,麻木地執行那些禮儀程序?然而我終于放棄,只是問了一句:誅心之後呢?
王莽道:“誅心之後,一部《禮經》,足以取天下也。”王莽臨鏡而照,向鏡中人長揖,今日與君絕矣。他就這樣告別了自己,以一去不複返的勇氣,自今日起,無愛無恨,無怨無嗔,誅心而後禮。此情此景,仿佛浮士德與魔鬼之交易,看得我不寒而栗。
自此之後,王莽仿佛變了一個人,一切唯禮是從。和他的那些堂兄弟們相比,你們奢侈,而我節儉;你們下流,而我上進;你們妻妾成群,我就老婆一個;你們童奴千百,我就事必躬親;你們舞鄭女,作倡優,我偏讀經傳,思無邪。王莽又侍奉寡母寡嫂,終日無倦,撫養亡兄之子,愛逾親生,同時在外廣交賢人名士,标榜唱和。數年間,王莽名聲漸起,人多稱頌,王莽的叔伯們看在眼裏,仿佛于淤泥中見不染,開始對王莽暗暗留意。
王莽對叔伯們也着力巴結,其恭順孝敬,比親生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是從來都和老年人聊不到一塊去的,王莽本來也是如此,但自從誅心之後,功力大增,很快就把王家的叔伯們哄得服服帖帖,都覺得王莽這孩子可人意。而王莽又并非單會拍馬屁而已,他是确有才能,無論國事家事,皆坐而能言,言則必中,起而能行,行則有度。他那些叔伯們都是玩弄政治的老手,早就在物色家族接班人,以便将家族權力傳承下去,而在王家第三代裏點來點去,覺得還是王莽最為出挑,既有才又孝順又有品節,于是雖然未曾明說,心中卻已達成共識,将王莽內定為王家未來的接班人。
當時是漢成帝在位(漢成帝後世之名,主要來自他的豔福,即寵幸趙飛燕姐妹。想當年明明是趙飛燕姐妹傍他,後世他卻要傍着趙飛燕姐妹,這才能被後人記起,世事轉燭,風水輪流,可發一嘆),朝政大權都掌控在王莽的大伯父——大将軍王鳳手上。适逢王鳳重病,王莽知道機會終于來了,一接到消息,就火速趕到王鳳府上,直奔病床。
然而,王莽還是來晚了一步,企圖揩死人油的不止他一個,早有一人霸占在王鳳邊上。王莽看着這人,心裏苦笑,怎麽會忘了這一勁敵呢?那人不是別人,乃是王莽大姑媽的兒子淳于長。淳于長賴在王鳳邊上,就是不肯挪地方,淳于長心裏清楚,他雖然是王家的親戚,但畢竟不姓王,于王家始終是外人,正應該趁王鳳重病的時候好好表現表現,顯示甥舅情深,從而才有機會在王家的勢力中分得一杯好羹。
于是乎,王莽和淳于長這對勁敵,變身為王鳳的左右護法,以王鳳的病床為戰場,争着向王鳳盡孝獻忠,誰也不肯稍加示弱,都是整夜整夜不睡,衣不解帶地前後伺候,搶着給王鳳端茶遞水、喂湯嘗藥、把屎把尿。結果害得王鳳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太過麻煩這兩位小輩,此後對于王莽和淳于長所獻的殷勤,他能拒絕的總是盡量拒絕,譬如二人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他寧願餓着也要搖頭,二人又問他想不想解手,他同樣寧願憋着也要搖頭,只有當二人問他,說給他找來個絕世美女,要不要快活快活的時候,他這才點頭道:“嗯,扶我起來試試。”
在王莽和淳于長的悉心呵護之下,王鳳很快越病越重,一個月之後,王鳳已是到了彌留之際,皇太後和漢成帝親自前來送行,王鳳看着王莽和淳于長,兩人守了他一個多月,都已經是蓬頭垢面,瘦弱憔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王鳳心中憐惜二人,于是對皇太後和漢成帝鄭重托孤,願致此二子以富貴。
【No.3 新生代】
且說王鳳臨死托孤,皇太後和漢成帝感其意,即日拜王莽為黃門郎,拜淳于長為列校尉諸曹。就仕途的起點而言,王莽和淳于長這對勁敵可以說是相差無幾,然而過不多久,淳于長便迅速拉開了和王莽的差距,将王莽遠遠甩在身後。
拍王家長輩的馬屁,并非王莽專利,淳于長也會,而且比王莽更加擅長。關于這一點,王莽也怨不得別人,只能怪他爹娘,他之所以輸給淳于長,主要就輸在長相。王莽相貌頗為醜陋,嘴巴大,下巴短,眼睛鼓出,瞳孔赤紅,盡管他竭力修飾形貌,但無奈底子太差,再怎麽倒騰,依然令人望而生厭。而淳于長卻是著名的美男子,拍起馬屁來,不光貼心,而且養眼,即使坐在你邊上一句話不說,那也是一道動人的風景。于是乎,王家的長輩,包括皇太後王政君在內,都被淳于長的一張俏臉弄得五迷三道,對淳于長大加提攜,淳于長一路高升,先為水衡都尉侍中,再進遷為衛尉,赫然成為當朝九卿之一。
漢代皇帝有喜好男色之傳統,漢成帝也不例外,王莽是他表弟,淳于長是他姨弟,按理說,兩人是一樣的親,但淳于長的美貌再次占了便宜,對于王莽,漢成帝只是敬重而已,對于淳于長,漢成帝卻是又喜又愛,時常留他在身旁親近。而淳于長幫漢成帝解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之後,他更從漢成帝的親近變為了親信。
當時,許皇後已被廢黜,漢成帝希望立他寵愛的趙飛燕為皇後,然而,皇太後王政君因為趙飛燕出身微賤,拒絕同意。母子關系由此鬧得很僵,甚至到了不願見面的地步。淳于長兩頭受寵,是傳話的最佳人選,于是往返于兩宮之間,代漢成帝和皇太後溝通,淳于長也幫着做皇太後的思想工作,最終得到皇太後首肯,趙飛燕如願立為皇後。事成之後,漢成帝對淳于長極其滿意,封淳于長為定陵侯,大見信用,貴傾公卿。
淳于長後來居上,風頭之勁,無人能及,而王莽此時只是被升遷為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而已,地位遠不如淳于長貴顯。然而,王莽卻并不着急,一切按既定方針辦:傾盡家産,收贍名士,散輿馬衣裘,赈施賓客,廣交朝中将相、卿、大夫。一時之間,朝野頌聲四起,都為王莽抱不平,覺得他才高而位卑,實在是大受委屈。
輿論歸輿論,而當時的客觀形勢則是,在王家第三代中,淳于長的接班序列已經排在了王莽之前,被視為未來大司馬的不二人選。對此,王莽自然也心知肚明,不過他更清楚,王家第三代要想真正接班,那還早得很,大司馬之位,要等他的那些叔伯們人人輪過一遍之後,然後才能輪到他們這些年輕人頭上。所以,在他和淳于長的競争之中,淳于長只是暫時領先,而終點還很遙遠。
王莽之所以篤定,更在于他有兩個淳于長所不具備的優勢:一是他名聲好,得人心,淳于長卻鋒芒畢露,四面樹敵。二是他姓王,而淳于長不姓王。尤其是這第二點,具有決定意義。更何況,淳于長的死穴還被他緊緊捏在手裏。
淳于長得勢之後,忘乎所以,在外交結諸侯牧守,收受賄賂巨萬,家中又多蓄妻妾,淫亂無度。然而,僅僅只是這些污點,并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他千不該萬不該的是,蹚了被廢黜的許皇後的渾水。
許皇後的姐姐許孊和淳于長私通,後來又被淳于長收為小妻。許皇後知道漢成帝最為寵信淳于長,于是托姐姐許孊向淳于長吹枕邊風,希望淳于長能替她向漢成帝美言幾句,将她重新召回後宮,她也不奢望當回皇後,只要能當個婕妤(漢末後宮等級:皇後之下為昭儀,昭儀之下為婕妤)也就知足了。許孊将許皇後的意思轉達之後,淳于長一時嘴賤,吹噓道:“婕妤算什麽,就是要當左皇後,也都包在我身上。”許孊大喜,當夜千嬌百媚,伺候淳于長分外賣力。
淳于長一夜激情之後,轉頭就忘了這事,哪裏知道許孊把他的話當了真,回頭就告訴了許皇後,許皇後也是大喜過望,托許孊帶回重禮,以為賄賂。淳于長沒想到許皇後也居然當了真,心中暗樂,世上還有這麽傻這麽天真的婦人!你想重回後宮,憑什麽!你又沒給皇帝生過兒子,容貌也比不過趙飛燕姐妹,而且你被廢黜,又是皇太後親自定下的鐵案,誰敢翻案!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肯為你傳話,幫你把皇太後和皇帝都擺平,趙飛燕趙皇後也絕不會答應,而且還将恨我入骨。兩害相權擇其輕,如果我必須在你和趙飛燕之間得罪一個的話,那肯定只能是得罪你了。
許皇後乃是走投無路之人,早已喪失理智,所以才會對淳于長的話信以為真。而淳于長見許皇後如此天真輕信,忍不住便起了玩弄之心,光拿錢不辦事,前後收受許皇後金錢乘輿服禦物千餘萬,每次給許皇後書信,佯裝通報事情進展,言辭之間,卻又夾槍帶棒,猥亵下流。許皇後求人心切,只能一再容忍,回信苦苦哀求。淳于長雖然不敢在肉體上唐突許皇後,但這樣的書信往來,卻無疑被他視為一種對許皇後的精神奸污,并從中獲得了巨大而持久的快感。
淳于長和許皇後的書信交通,持續時間長達數年,此事王莽很早便已知情,卻一直隐忍不發,他在等待一個最佳的出手時機。
漢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大司馬之位已經在王莽的叔伯之間輪完一遍①,站最後一班崗的王根抱病已久,多次上書請辭,由王家第三代人接班已成必然。這時候,王莽終于出手。
王莽前見王根,先獻讒言,淳于長聽說叔父久病,得意揚揚,到處宣揚你已離死不遠,而他将繼任下一任大司馬,更可氣的是,他甚至已經迫不及待地四處封官許願了。王根一聽,大怒。王莽再将淳于長和許皇後的陰謀備述一遍,王根大驚,道:“何不早說!趕緊請皇太後定奪。”王莽又見皇太後,皇太後同樣大怒,道:“報于皇帝知。”王莽又見漢成帝,漢成帝見王根和皇太後都已經表明态度,于是下诏,将淳于長投入大牢,嚴刑拷問。
此時此刻,有能力救淳于長的人,都已經被淳于長得罪光了。王根恨淳于長,你這小子,巴不得我早死,居心何其毒矣!皇太後恨淳于長,許皇後被廢,乃是我定下的鐵案,你也敢翻?!漢成帝同樣恨淳于長,許皇後雖然被廢,那也還是朕的女人,朕的女人,你也敢玩!
淳于長自知必死,對罪狀供認不諱,以大逆之罪被殺獄中,妻妾子女流放。淳于長伏誅之後,輿論盛贊王莽,稱其告發表兄弟,誠可謂大義滅親、忠直之臣。王根也趁勢再度請辭,推薦王莽繼任大司馬,诏書許之。
這一年,王莽年僅三十八歲,卻已經位極人臣,掌握了帝國的最高權力。然而,大司馬的位子王莽尚未坐熱,一年之後,漢成帝便突然駕崩。瞬息之間,王莽乃至整個王氏家族便陷入了一場巨大的危機,并且幾乎就此一蹶不振。
【No.4 東山再起】
漢成帝之死,屬于暴斃身亡,正當四十六歲的壯年,平時又身體強健,頭天晚上還一切正常,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忽然就不能言語,頃刻斃命。托名漢代伶玄所著的《飛燕外傳》,記述此事甚詳,撮其大意,則雲:漢成帝晚年最為寵愛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無奈多年酒色過度,性能力大衰,男根緩弱不舉,美色當前卻不能殘暴之而後快,感時傷懷,恨殺哉!趙合德遍求天下奇藥,得慎恤膠,成帝服之,果有奇效,每吃一粒,則能臨幸一次。成帝死前一晚,與趙合德共飲,兩人皆大醉,趙合德一口氣喂給成帝七粒慎恤膠,未承想藥力過猛,成帝非但不能房事,人也頓時呆滞,哧哧傻笑了一晚。次日晨,成帝起身穿衣,但見“陰精流輸不禁,有頃,絕倒。挹衣視帝,餘精出湧,沾污被內。須臾帝崩。”典型的精盡人亡。
《飛燕外傳》乃是野史,不免有虛構杜撰,正史記載成帝之死則相對隐晦,但也同樣将趙合德推為罪魁禍首。皇太後王政君命人窮追元帝死因,趙合德羞于自辯,謝罪自殺。
好奇心到此為止,言歸正傳,且說成帝生前因為自己并無子嗣,于是預先立侄子劉欣為皇太子。成帝死後,劉欣繼位登基,是為漢哀帝。
按照歷史經驗,凡是谥號為哀帝的皇帝,通常都不靠譜,要麽柔弱,要麽受人擺布,再加上漢哀帝劉欣生平事跡,最著名的莫過于他和董賢的同性之戀,并為後世貢獻出了一句成語——斷袖之癖,所以更加容易讓人誤會,以為漢哀帝劉欣只不過是又一個耽迷享受、無所作為的昏庸皇帝。
其實,哀帝劉欣很強!
漢成帝在位之時,幾乎是一個空架子,權力全部操控在王家手中。在後宮裏,他可以随便沖動,進而随便行動,但一旦出了後宮,對不起,沖動可以,行動不行。譬如,有一回漢成帝召見劉歆,相談甚歡,一時沖動,便想封劉歆為中常侍,左右人一致反對,這事得先征求大将軍王鳳的意見。漢成帝不悅,中常侍又不是什麽大官,這點小事,有必要問大将軍王鳳嗎?左右人叩頭而争,有必要,相當有必要。漢成帝于是問大将軍王鳳,王鳳搖搖頭,NO。漢成帝沒轍,只得打消念頭,回後宮發洩而去。
哀帝繼位之時,年方二十,年輕氣盛,他可不想當成帝這樣的窩囊皇帝,他要做真正的天下至尊,“天下之衆,受制于朕”。而實現這一目标的最大障礙,無疑就是權傾朝野的王家。
哀帝也深知王家勢力根深葉茂,想一舉拿下并非易事,因此繼位之初并未輕舉妄動,而是對王家大為籠絡,尊王政君為太皇太後,對王家的幾個實力派人物——王莽、王根、王舜等人,也都增封加邑。穩住王家之後,哀帝開始培植自己的外戚勢力,尊自己的祖母傅太後為皇太太後,與太皇太後王政君平起平坐,再尊自己的母親丁姬為帝太後,先後封傅氏侯者六人、大司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諸曹十餘人,封丁氏侯者凡二人、大司馬一人、将軍、九卿二千石六人。
羽翼豐滿之後,哀帝這才開始向王家動刀,罷免大司馬王莽,遣歸封國,其餘王氏也都調離中央,各回封地,朝中官吏凡是由王家所薦舉任命的,一律免職。煊赫一時的王家,遭遇毀滅性打擊,中央朝廷之上,王家一人不剩,從此遠離權力中心。而王家一直以來的老天牌、保護神王政君,也被架空一旁,非但失去了幹預朝政的權力,更在後宮受盡委屈,哀帝的祖母和母親經常當面稱呼她為老太婆,辱戲她以取樂。
哀帝繼位的第二年和第五年,哀帝的母親丁姬和祖母傅太後先後辭世,然而對王家而言,依然看不到任何重返權力中心的希望。朝政大權,早已牢牢握在哀帝手上,哪裏肯再和王家分享?哀帝繼位以來,以殺立威,先後殺了兩位丞相,重臣十數,大臣們噤若寒蟬,莫之能抗,哀帝年紀輕輕,其權威竟已經和當年的漢武帝、漢宣帝相仿佛。哀帝專寵董賢,将年僅二十二歲的董賢封為大司馬、高安侯,沒人敢于反對,哀帝更在一次酒宴上公開告訴衆人:“吾欲法堯禪舜,何如?”意思是禪位讓董賢當皇帝,群臣也只能默默而已。
再說王莽回到封地新野都鄉,當時制度,諸侯未經許可,不得随意離開封地,王莽名為就國,實如軟禁。王莽杜門自守,咀嚼着失去權力的落寞,體味着掃地出門的悲涼,姑媽王政君已經指望不上,他要想重返長安,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就只剩下他多年積攢下來的名望。适逢他二兒子王獲殺了一名奴婢,王莽大喜,意識到機會來了,于是強迫王獲自殺謝罪。照理說,殺了一名奴婢,大不了賠些錢財就是了,犯得着賠上自家兒子的性命嗎?王莽一笑,這你就不懂了,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矯枉必須過正,王獲如果是死罪,我殺了他就一點也不稀奇,相反,王獲明明可以活命,我卻偏要殺他,這才是本事。什麽叫大義滅親,那就是有機會要殺,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殺。
王莽逼死王獲之後,輿論一片贊揚,都誇王莽公正嚴明、不徇私情,前後一百多人上書給哀帝,為王莽喊冤鳴不平。哀帝也感到了輿論的壓力,反正現在自己權力已經穩固,諒王莽也不可能翻出什麽大浪來,于是樂得順應民意,将王莽征回長安,命其侍奉太皇太後王政君。
哀帝想得挺好,只要他活着,王莽和王家就永遠不可能東山再起。不幸的是,哀帝早年便患有痿痹之病,手足痿弱,肢體麻痹,繼位之後,病情日漸沉重,後來更是只能時常卧床。在他繼位第七年,公元前一年六月戊午日這一天,哀帝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就病死了。他的靈魂逸出身體,看見未央宮中一片混亂,內侍們都因為他的突然駕崩而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哀帝沒想過自己會這麽快死,因此生前并沒有預先安排後事,他的靈魂游蕩在未央宮中,他倒很想看看,那些活着的人們,将如何填補他留下的巨大的權力真空。不一會兒,他便看見一架馬車沖入未央宮,車上下來一位白發老太太,面如寒霜,神态威嚴,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喘,聞風而拜。哀帝認出來了,老太太正是太皇太後王政君。哀帝苦笑着,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王莽要出頭了,王家也将卷土重來,傅氏、丁氏兩大家族将被鏟除,而他最愛的董賢,也将追随着他一命歸西。哀帝的靈魂不忍再看,號哭着上天而去。
王政君時年七十,聽到哀帝之死,立即起駕直奔未央宮,老太太在朝中前後近五十年,未央宮中誰敢和她叫板,自然任她予取予求。老太太取皇帝玺绶,收發兵符節,下诏尚書,命百官奏事,又派使者火速召王莽入宮,統領中黃門、期門兵。短短一個時辰之內,老太太便重新奪回了帝國最高權力。王政君臨朝稱制,她吃過了哀帝的苦頭之後,一心認定權力交到自己家孩子手中才放心,于是重新封王莽為大司馬,代理執政。
王莽再度掌權,立即展開大清洗,董賢和妻子自殺,家屬流放,曾經不可一世的傅氏、丁氏兩大家族,皆被褫奪官爵,廢為庶民。清洗所到之處,死人也無法幸免,王莽又挖開哀帝的母親丁姬和祖母傅太後的陵冢,燒燔椁中器物,開棺曝屍,臭聞數裏。王政君起初尚且不忍,王莽一再堅持,王政君見王莽一片孝心,定要為她當年受到丁姬和傅太後的侮辱出氣,也就成全了王莽的美意。
【No.5 通天之路】
世間多有守財奴,究其心态,大體是缺乏安全感,于是只能在錢眼中安身立命,惶惶然了卻一生。世間也多有守權奴,究其心态,同樣也是缺乏安全感,因為一旦失去權力,勢必将遭到政敵清算。在這一點上,王政君和王莽姑侄二人有着強烈共識:頭可斷,血可流,權力不能丢。哀帝在位之時,王家慘遭打壓,飽嘗失勢之苦,如今好不容易翻過身來,哪裏肯再讓大權旁落,從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哀帝死後,并未留下子嗣,王政君和王莽于是選立年僅九歲的中山王劉箕子為皇帝,是為漢平帝。九歲的孩子,只對玩具和游戲有興趣,對權力則沒有絲毫概念,不會争也無力争,朝政大權自然全部落在了王政君和王莽手裏。
盡管如此,王莽并不敢掉以輕心,漢平帝畢竟不是彼得·潘,他終究是要長大的,等他長大了,難保他不成為下一個哀帝,扶植自己的外戚,和王家分庭抗禮。因此,王莽一方面對漢平帝的母黨大加封賞,拜漢平帝的母親衛姬為中山孝王後,封漢平帝的兩個舅舅衛寶、衛玄為關內侯,另一方面又對漢平帝的母黨嚴加防範,明令其留在中山,禁止進入京師長安。衛姬思兒心切,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日夜啼泣。
王莽罔顧人倫,強行隔絕漢平帝母子,使不得相見,朝中對此多有非議,這其中就包括王莽的大兒子王宇。王宇不僅同情漢平帝母子,更擔心平帝成人親政之後對王家實施報複,于是私下派人和衛姬誠通款曲,又勸王莽将衛姬迎入長安,使平帝母子團聚。王莽大怒,王宇是他長子,未來将繼承他的爵位和事業,理應和他一條心才對,然而居然敢和他作對,盛怒之下,将王宇打了個半死。
王宇見勸谏不成,又來和老師吳章及舅兄呂寬商議,吳章和呂寬苦思冥想,最後想出一個馊主意,那就是裝神弄鬼,吓唬王莽,王莽一害怕,沒準就會同意。謀劃已定,呂寬趁夜運來一車狗血,潑灑在王莽府第門前,不料被看門的逮個正着,當即扭送獄中,盡得其陰謀。王莽聞報,大為不屑,狗血算什麽,要灑就灑人血!
王莽先殺光吳章和呂寬全家,再殺長子王宇,将王宇投入監獄,下藥毒死。王莽的妻子苦苦哀求王莽饒王宇一命,為此哭瞎了眼睛,王莽心如鐵石,執意不聽。王宇的妻子雖然有孕在身,然而誰讓她是呂寬的妹妹呢,也被王莽下在獄中,等她生下王家骨肉之後,随即誅殺。
對于王莽來說,殺死親生兒子王宇,乃是必須付出也值得付出的代價。只有先殺王宇祭刀,接下來的殺戮才會理直氣壯,讓外人無話可講——我連兒子都殺,可見我并無私心,我豈好殺哉!我乃是為了天下安寧。
屠刀舉起,人頭落地。王莽借王宇一案,殺盡衛姬家族,只留衛姬一人活命,同時追查牽連,鏟除異己,逼死向來對自己不滿的叔父王立、堂兄王仁,又殺皇親國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