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州郡豪傑數百人。

這是一場更為慘烈的大清洗,王莽的反對者幾乎被一網打盡,朝野上下從此俯首帖耳,聽任王莽翻雲覆雨、為所欲為。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狂妄,而狂妄的終點,無疑是自己當皇上。于是,王莽開始有計劃地攀爬權力的天梯,一步步縮短着他和皇位的距離:

先是将自己的侯爵晉升為公爵,稱安漢公。

再将女兒許配平帝為皇後,自己借機再稱宰衡,位在諸侯王之上。

再加九錫。

此時,平帝已經十四歲,正是叛逆期的少年,對王莽大權獨攬很是不平,雖然王莽還算夠意思,把寶貝女兒嫁給他當老婆,可他畢竟只有十四歲,有老婆也不懂得怎麽用,因此并不領情,他只知道王莽幽禁他的母親,殺盡他的母黨,同時也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權力,于是私底下時常向內侍們抱怨,揚言一旦日後親政,必然報複。消息傳到王莽耳中,王莽一不做,二不休,女婿也不要了,幹脆将平帝用鸩酒毒殺。群臣們懾于王莽威勢,雖然覺得平帝之死其事可疑,但畢竟查無實據,于是也只能報以嘆息而已。

平帝一死,漢元帝這一支就絕了後①,新任皇帝只能在漢宣帝的後裔中挑選。王莽挑來挑去,最後相中了廣戚侯的兒子——年僅兩歲的劉嬰。兩歲的孩子,大小便尚且不能自理,遑論臨朝聽政,于是乎,王莽順理成章地搬出周公輔佐成王的故事,來個照葫蘆畫瓢,立劉嬰為皇太子,號曰孺子,自己則居攝踐祚,服天子韨冕,稱假皇帝,擁有天子的所有權力,享受天子的所有待遇。可憐的劉嬰,雖然名為皇太子,卻終年被王莽關在黑屋子當中,能夠接近他的只有喂養他的乳母,但是就連乳母,也被禁止和劉嬰說話,更別說給他愛和教育了,以至于劉嬰長大之後,幾乎如同白癡,連雞鴨豬狗也不認識。

盡管王莽一再對外宣稱,天下是我的,也是劉嬰的,但歸根結底,還是劉嬰的,等到劉嬰長大成人,我馬上告老還鄉,把天下讓還給劉嬰。然而這話已經沒有人相信。王莽稱帝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于是神州內外,各種勸進的符命有如雨後春筍,應時而生。

先是武功縣有人淘井淘出一塊白石,上圓下方,上面有丹書之文:“告安漢公王莽為皇帝。”很快臨淄縣又有人做了一個夢,夢見天公使者告訴他說:“假皇帝當為真皇帝。如若不信,明早屋外會有新井。”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屋外果然有新井,而且深達百尺。接着又有巴郡石牛,扶風雍石,都是石頭上刻字,督促王莽稱帝。再接着就是前文提到過的哀章,僞造銅匮圖書,佯裝是漢高祖劉邦顯靈,将江山主動轉讓給王莽。

天意不可違,王莽于是召集百官,出示符命,又當衆握着劉嬰的手,淚如泉湧,動情說道:“當年周公攝政,終于盼到成王長大繼位,我也想和周公一樣,等你長大之後,還天下于你,無奈皇天威命,咄咄相逼,催促我受命自立,嗚呼,這何嘗是我的本意。”說完,哀嘆良久,殿內百官,聞言無不感動。

王莽登基而上,南面就座,侍者牽劉嬰下殿,向王莽跪拜稱臣。這一坐一跪之間,西漢王朝壽終正寝,王莽的新朝從此誕生。

這一天,為公元第九年正月初一。

【No.6 糧食與理想】

千百年來,王莽留給人們的印象,基本上是一個大壞蛋、大奸臣,京劇舞臺上的王莽,也永遠只有唱白臉的命。傳統史家對于王莽的攻擊,火力首先集中在他謀朝篡位,得國不正。在這一點上,王莽無疑覺得自己特冤枉,古往今來那麽多開國帝王,都可以說是或直接或間接的謀朝篡位者,為什麽偏只揪住我不放?再說了,在開國帝王中間,有幾個是我這樣滿腹經綸的讀書人?王莽越說越氣憤,又拉住同病相憐的孟德公,求援似的問道:“操,我們這讀書人的事,能叫篡嗎?”

近世以來,皇帝早已不坐朝廷,少了忠君這頂大帽子,對于王莽的評價方才漸趨積極,這其中,尤以呂思勉先生挺莽哥最力:“王莽為有大志之人,欲行其所懷抱,勢不能不得政權,欲得政權,勢不能無替劉氏;欲替劉氏,則排擯外戚,誅鉏異己,皆勢不能免,此不能以小儒君臣之義論也。”

應該說,呂先生之評論,如窺王莽之腹心。王莽代漢自立,絕無道義之慚愧:自古天下有民,賢者牧之。堯以天下禪舜,舜以天下禪禹,墨家所謂尚賢也。當世大賢,舍我其誰?我這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與其叫無能的劉家子孫占住茅房,不如我當仁不讓,以一肩扛起天下興亡。

王莽也是說到做到,即位之初,便接連推出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新政,今擇其要者,羅列如下:

一、土地收歸國有,按人均重新分配,一對夫婦,分田一百畝,八口之家,分田九百畝,凡過此限者,多餘田地禁止買賣,一律沒收。

二、廢除奴隸制度。禁止新增奴婢,現有奴婢,允許繼續擁有,但禁止買賣。

三、重要物資,國家專賣,包括鹽、酒、鐵、礦産、山澤資源、鑄錢權等等,禁止商人插足。

四、貸款制度:人民因祭祀或喪葬的需要,可向政府貸款,不收利息。人民為從事農商生産,也可向政府貸款,利息則為純利的十分之一。

五、穩定物價:五谷食糧布帛之類日用品,在供過于求時,由政府照成本收購,避免物價暴跌。在求過于供時,政府即行以平均價格賣出,防止物價上漲。

六、鼓勵生産:凡無業游民,每人每年罰布帛一匹,無力繳納的,由政府強迫他勞役,在勞役期間,由政府供給衣食。土地如果抛荒不耕,則征收抛荒稅,以為懲罰。

今人縱覽歷史長河,每每不免有老大帝國、死水微瀾之感,然而如果經過新朝這一航段,見了以上新政,想必定将為之眼前一亮、神清氣爽。以今天的眼光而論,王莽以上諸政,略同于強勢政府下的國家社會主義,而竟能在他那個時代發生,不可謂不是奇跡。不過考察王莽的動機本源,卻依然是儒家重民輕商的思想,其目标則是追求大衆的福利和社會的正義,平均地權,保護民生,禁止資本作惡,打擊奸商漁利。在諸項政策之中,最為敏感同時也是反彈最大的,則是第一、第二條,可想而知,這樣的政令一頒布,當時那些炒地皮和奴婢的人,立即陷入歇斯底裏的恐慌,都怕砸在手裏,也顧不上禁止買賣的法令,瘋狂抛售,“坐買賣田宅奴婢,自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讀至此處,那些為高房價所苦的同學們不免會産生現實聯想:那些炒房的投機者,何時輪到爾等恐慌?

在漫長的皇權時代裏,王莽的這次改革,幾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使老百姓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站在了一起。王莽的這次改革,本應有機會和秦帝國的改革相提并論,同垂史冊,并徹底改寫中國歷史,然而卻終于失敗,落得慘淡收場。王莽懷抱一浪漫理想,他要在人間再造黃金時代,重現遠古榮光,然而,他激進的狂風暴雨式的改革,大大損害了權貴大地主的利益,他們私下抱怨,不怕皇帝耍流氓,就怕皇帝有理想。私下抱怨之後,更有公開抵觸。王莽終日包圍在這群既得利益者的聒噪聲中,而他一心為之請命的那些窮苦百姓,卻并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聲援說話,哀莫大于心死,王莽很快也就心灰意冷,最關鍵的土地國有和廢奴制度,在堅持了四年之後,便不得不草草收回。

後世鑒于王莽之敗亡,于是将其改革也一并抹殺,視之為窮折騰,政治思想也日漸保守委靡,追求“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東晉宰相王導便是顯著一例,其為政務求安靜、寬簡平易,當時人譏諷他無能昏聩,王導嘆曰:“人言我愦愦,後人當思此愦愦。”

然而,王莽的最終失敗,和他的改革關系并不大,真正将他逼上絕路的,實則是接連不斷的天災。

在農業生産效率低下的古代,糧食安全問題一直是心腹大患。對普通老百姓而言,在正常的年景,扣除各種賦稅,三年耕,能有一年之蓄,已經要謝天謝地了。一旦賦稅高上去,馬上便要青黃不接,只能靠借貸救濟勉強支撐。一旦碰上大規模的天災,食物很快就會無以為繼。結果只能是活不下去。

偏偏在王莽執政後期,天下連年大旱,蝗蟲蔽天。大半個中國的農業,都在這種不幸的天災面前接近癱瘓。如此大面積的天災,攤上任何一個皇帝,都可能是致命一擊。攤到王莽頭上,王莽也只能自認倒黴。

大面積的天災,引發一連串連鎖反應。首先是流民四起,棄鄉覓食。接着是田地抛荒,勞力短缺。再接着是流民所到之處,随之也陷入糧食危機,更多無辜者被迫卷入,老弱病殘死于道路,壯年男女則加入流民隊伍,雪球越滾越大……

王莽天鳳四年(公元17年),也即劉秀從長安太學潛逃回老家舂陵的同一年,數十支流民武裝先後在中國大地湧現,如琅琊呂母、會稽瓜田儀、南郡張霸、江夏羊牧、徐兖力子都等,而其中最為重要的,則是活躍在青州、徐州的樊崇武裝(後來的赤眉軍)以及荊州的綠林軍。

這些流民武裝和劉縯不同,他們并非存心要造反,他們實在是因為餓得活不下去,這才聚衆抱團,希望能求得一頓飽飯。他們只有一個最最樸素的目的:活下去。他們并不願意造反,也從沒有喊出打倒朝廷、王莽下臺之類的政治口號。因為饑寒窮愁,因為生存的渴望,他們才暫時聚在一起。他們的心願很簡單:挨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挨到收割季節,糧食成熟,便回歸鄉裏,生活重新開始。因此,盡管流民武裝的規模往往有數萬之衆,卻并不敢攻城略地,只是轉掠求食而已,而且也不敢多搶,求得當天的口糧足矣。他們還是盼着某一天能夠返回鄉裏,不敢把事情做絕。不像後來的起兵者,一上來便要稱帝,至不濟也要稱王。成不成功另說,門面先要充個十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