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師叔……師叔……”
馬文虔勉強睜開了眼,滿目耀眼的陽光下,是他浴血重生的小師侄,身上覆着淡淡一層柔光,似真似幻的一雙黑眸占據了他的視線。
等他看清了白宇,卻發覺他的眼底什麽都沒有,空洞得猶如一口古井。
哀莫大于心死,也許就是這樣。
馬文虔氣若游絲地咳喘了幾聲,嗆出一汪污血。這時候連咳嗽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奢侈,他的心肝脾肺腎早已被咒術反噬給掏空,只剩下一點元炁續命。
天亮了,白宇還活着,他敗了。
馬文虔覺得自己應該對他表達一下歉意,但是人都快死了,似乎也沒什麽必要了。
白宇凝視他良久,從身後拿出一頂染血的鬥笠,遞到他的手裏。
“師叔,我知道你神機妙算,但你有算到這樣的結局嗎?”
馬文虔不再咳嗽了。
他想,原來到了頭,什麽都是一場空。他在十多年前給自己算過一次命,說得是孤辰寡宿、華蓋空亡,乃大兇之命。若他一生避世修道,或許能得個善終,一旦入世則必死無疑。他早料到了自己的結局,卻始終沒有勇氣替師兄算上一卦……
也許人定勝天不過是世人用來安慰自己的一句說辭,他的所作所為十惡不赦,能得這樣的報應他無話可說,但為何,像朱重昀那樣一生正直的人也要得到和他同樣的惡果呢?
捧着那頂染血的鬥笠,他已無力氣再質問那被稱作為命運的神靈。
白宇麻木地看着他,心中燃不起一絲仇恨的火焰。
他知道師叔和朱老夫人都想他死,但他沒有辦法責怪任何人。
為什麽偏偏是他活了下來?活下來……他又能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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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着它們。”馬文虔将茅山術志和那柄銅鈴一并交給了他。
白宇茫然若失地接了過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茅山第三十九代掌門。”馬文虔的瞳孔中只剩下渾濁的殘影,“道生……在我的封印裏,你搖銅鈴三響他就會出現,古靈童還沒有消失……”
白宇立刻明白了。
“師叔……”
“你師父對你寄望頗高,你別讓他失望。”馬文虔強撐着沖他露出了一個賊痞的微笑,“小白菜啊,你可別怪師叔。”
白宇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怪你。”
“你師父經常說,你們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家夥……道生還沒法控制古靈童,你以後要幫着他……”
“我知道。”
“千萬別學你師叔我這樣,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個江湖騙子,要是被你師祖知道了估計能氣得從墳裏蹦出來。”
“好,我一定聽師父和師叔的話。”
“不過說起來啊,你師叔我還是攢了不少棺材本,還藏在道祖的牌位下邊……這小秘密可連你師父都還不知道呢……財不能外漏,你可千萬要幫我保護好。”
白宇低着頭聽他絮絮叨叨如往常一般,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苦澀的輕笑。
“師叔,你還是老樣子……師叔?”
無人應答。
他又叫了一聲,“師叔?”
馬文虔已沉沉地閉上了眼,天高雲闊,或許他與師父已一同去往了他們曾經的故鄉。
逝者已矣,生者卻還要在滾滾紅塵中不斷掙紮。
白宇站了起來,左手抱着馬文虔遞給他的術志及銅鈴,右手仍還持着那柄鋒利的“玄牝”。
道祖的意識仿佛已經隕滅了,在他腦海裏找不到絲毫存在的痕跡。但是白宇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鬼氣腐蝕了,只要他一死,魂魄就會化成惡鬼,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魂魄将會成為獻給鬼王的祭品,這恐怕是裴文德最不想要的一個結局。
白宇來到朱一龍的身邊,那人閉着眼仿佛陷入了假死,呼吸心跳都停止了,唯有強大的鬼氣猶如一層屏障将他隔絕開來。
師父的血印只能控制他一段時間,待血印化去,鬼王還是會執着地要他性命。
白宇不會再想着死了,不管還能堅持多久,他都不會輕易地放棄。他是道家的弟子,是茅山的掌門,是師父寄予厚望的人,哪怕有朝一日他支撐不住,寧願魂飛魄散也不會讓鬼王得逞。
他扶起朱一龍坐到了一旁,碎裂的肩骨令他疼得額頭直冒冷汗,但當務之急他還要先處理面前這堆爛攤子。
陰兵在太陽升起後已退去了不少,但仍有不死心的亡魂游蕩于大街小巷尋覓活人的生氣。裴文德消失以後他設立的結界也随之消散,白宇必須趕在人們回來鎮上前将這群惡鬼全數送往陰間。
他勉強提起了一絲真氣,但傷勢嚴重的身體不足以支撐他作法驅鬼,如果強行念咒,恐怕會……
正當白宇陷入兩難時,天外忽然亮起一道紅光,飄蕩的亡魂見此紅光如臨大敵,慌不擇路地往地底蹿去。那紅光如劍影四射,降服了剩餘的惡鬼,接着收束為一條紅色的人影,凜然如風般落在他的眼前。
白宇眨了眨眼睛,不消片刻便回憶起了眼前此人。那時他在陰間的記憶被消除,只記得一個朦朦胧胧的輪廓,可這會兒許是天眼的能力徹底覺醒,他僅僅看着對方便知曉了他的名字。
“元帥大人……”
來人正是陰司元帥展昭,他一襲紅衫英姿飒爽,屈膝向前扶住白宇肩頭治好了他的傷勢。
“在下公務繁忙,未料到有人設局放出地獄惡鬼,現下我已将他們悉數帶回陰曹地府,不會再有無辜受到牽連。”
白宇動了動肩膀,已沒有大礙,但他仍然無法開心得起來。
展昭面色凝重,“你師父和師叔的事情我很遺憾,但這是他們的命數,在下亦無法更改。”
“命數……?”白宇擡起了頭,茫然盯着他說,“那你看得見我的命數是什麽嗎?”
展昭搖頭,“你的命數與人間息息相關,只能由你自己去完成,就連十殿閻羅也看不清你的命運。”
“命……”白宇發出了一聲嘲弄般的輕笑,“我命在我不在天,但是誰又逃得過上天的安排?”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鬼王血脈是天生天養,一旦出世絕無還旋餘地,我殺不了他,但是他身上的詛咒仍在,也許要不了你們人間的三五年,他就會應咒而亡。到時候有昆侖神木封印,哪怕他比夜尊更強,也永遠逃不出大封。”
“也就是說他還是要死?”白宇回過頭,平靜地注視着那人沉睡的臉龐。
展昭微有不忍,沉聲道,“如果你是為了天下人着想,一定不能解開詛咒。鬼王降世會有無窮盡的惡果,即便他有魂魄也無法避免,人間必将遭受劫難……這幾年我可以設法保護你,不會讓他尋到你的蹤跡。”
“不用了。”白宇謝絕了他的好意,對于朱一龍,他有更好的安排。
銅鈴在他手中搖響了清脆的三聲,一陣白煙聚攏複又散去,張道生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那還不是道生,他眼底閃着陌生而詭谲的光,是為了他的願望而來。
白宇望着他冰冷的眼,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如果我想要解掉他的詛咒并且令他變回一個普通人,我要付出什麽?”
古靈童回答:“做不到,因為你付不起這樣的代價。”
白宇低頭輕笑了一聲,果然想法不能太奢侈,做人已經很難,更何況他想要的比做人更多。
于是他問了第二個問題,“假如我不在乎他是什麽,只是想讓他活下去呢?”
展昭聞言想要阻止,白宇卻對他搖了搖頭。
他想知道有沒有第二個答案。
古靈童說,“要你的命,你死他活,你活則他死,別無出路。”
殊途同歸,似乎上天并沒有給他預備更好的抉擇。
白宇嘆了口氣,他一退再退,只剩最後一個問題。
“假如我只想他在活着的時間內不被鬼王血脈操控,這樣的代價我付得起麽?”
古靈童目不轉睛盯着他,雙唇微微開阖,“可以,但我要你的眼。”
白宇微一怔楞,但這雙天眼似乎也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代價了。
“還有……”古靈童的話還未說完,“你要付出你的存在。”
“什麽叫做我的存在?”
“記憶便是你的存在,他将不再記得起你以及與你有關的一切事情。你将從他的身邊被抹除,存在是比你的天眼更貴重的代價。”
白宇聞言猶豫了片刻,展昭以為他會放棄這樣的願望,但沒想到他随即笑了出來。
“道生啊,你給了我一個最好的抉擇。”白宇躬下身子,輕輕地擦拭掉朱一龍臉上的血漬,溫柔而又慎重,“他要是醒來發現我不見了,一定會很傷心……如果我救不了他的性命,至少能夠讓他不再難過。”
展昭嘆道,“他暫時忘了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夜尊無法操控他,鬼王血脈就不會再度覺醒……你還有時間,一定能夠找到解決的方法……”
白宇沒有他口中那樣的自信,他不是師父,也不是裴文德。他近乎茫然地想,如果這世界上真有那麽一丁點可能,會是留給他的嗎?三年、五年……他還有多少時間去追逐那虛無缥缈的答案?但是至少,他可以讓醒來的朱一龍不被愧疚折磨,不會成為嗜殺成性的惡鬼,也不會再為他而痛苦。
鎮上下起了小雨,洋洋灑灑,零零落落。
一年一度的中元已過,鬼門關前排着長龍,是無處可去的孤魂游鬼回家的道路。
紅衣的展昭沉默立在雨中,也到了他離去的時間,形作煙散,唯餘一聲嘆息。
他身為陰司元帥,千年來見過多少親人離別、愛侶難聚,但他相信輪回的定數總能将舍不得分別的魂魄帶回所愛身邊。然而如今他面對的卻是一道死結,解不開、放不掉、勘不破,被繩索縛住的兩人還将苦苦掙紮,不知道何時才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白宇許下了願望,在他還能看清之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所愛的人。
眉毛,眼睛,嘴唇……他還真是挑不出一點他不喜歡的地方。
“哥哥?”
朱一龍的眼皮輕輕顫了顫,似乎将要醒過來。
白宇漸漸地看不清,隐約能瞥見他幽長的睫毛上懸着一滴水珠。
他緩緩湊上前去,想要最後一次親吻他的嘴唇,然而臨到了唇邊,他卻停住了。
傻傻地笑,在黑暗來臨前他吻了下朱一龍的額頭。
他只是不想讓自己更加得舍不得。
“師兄……”張道生茫然無措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家夥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待會兒說不定又要哭得悲天跄地,實在難纏。
白宇朝他伸出了手,讓他扶着自己站起來,黑暗并不可怕,他已牢牢記住了想要的東西。
“道生,我們回家吧。”
是時候回家了,即便“家”,已不再是他打從心底想要回去的那個地方。
風雨無常,人在山河之中顯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擊,往日熱烈的情感仿佛被輕而易舉地摧垮,只剩下空蕩蕩的一聲掩涕長息萦回在歲月中。
又要經歷多少次不變的日升月落,才能孓然一身走完這條漫漫長路。
——
在一九三四年的八月,遼寧營川發生了一件舉世轟動的奇聞,在遼河北岸東面當地人發現了一具據說是龍的巨型骨骸。那骨架大約有12米長,頭上還生着一大一小兩對犄角,再加上十多天前傳出有人在天上看到了一條龍從雲中飛過的奇景,經過《盛京時報》的采訪報道,一時之間全國人民都在讨論着關于“營口墜龍”的事件。
熙熙攘攘的廣州城也不例外,雖說在“九/一/八事變”過後,人人得以自危,但畢竟日本人的侵略還暫時割據于北方,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南邊來。百姓罕有居安思危的意識,日子還是要照常過,更何況這喝茶玩鳥的傳統是從老祖宗傳下來的,廣州城這小茶樓裏照舊生意興隆、人聲鼎沸。
坐在茶館中央的有個年輕人,十八九歲的樣貌,生得高大俊朗,一對圓滾滾的眼珠子轉得賊溜,說起話來噼裏啪啦跟抖着豆篩似的,漸漸地,圍着他的人也多了起來。
“你小子說你剛從營口回來?那你見到那條龍了?”有好事的茶客忙不疊追着他問。
年輕人一口牛飲吞了杯茶水,咋着嘴道:“這說得我口都幹了,一個兩個這麽好奇,又要我再說一遍?”
“我請你喝!快說說,那龍到底長得什麽樣?”茶客們興致勃勃,瓜子果盤連着上好的鐵觀音一并擺了上臺,年輕人翹着二郎腿,一邊磕着瓜子一邊裝出了副神秘莫測的模樣。
“那龍啊,是條水龍,腦袋上兩只角大得跟鹿一樣,全身鱗片金光閃閃。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日本人還沒發現,當地的居民全都湧上去看,我也在裏面,有人說那是北海龍王的太子爺犯了天規,被天雷從那上邊給劈下來的!”
茶客們聽得毛骨悚然,要真是什麽龍太子觸怒了天威,會不會牽連到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
“哎,你說得沒錯了!”年輕人一拍桌子道,“當時那條龍掉下來的時候,就刮起了一陣暴風,把一座日資工廠都給掀翻了,死了好幾個人!這墜龍天災啊,恐怕還遠不止此,你們家裏邊最好都要做點防範。”
“什麽防範啊?”有人問。
年輕人立馬從兜裏面掏出來一排的黃符,擺在桌上說,“安家符、消災符、否極泰來符,打折甩賣,只有今天!哎老兄我看你印堂發黑,要不買個轉運符回去貼家門上?”
“切——!”茶客們一哄而散,原來這小夥子居然是個神棍,編這麽一大堆鬼話敢情是來騙錢的。
他見衆人散去也不惱,老神在在地收起了符箓,繼續磕他的瓜子,直到身旁坐下了一個白色蹁跹的人影,捏着嗓子既像是發嗲又像是害怕得說,“哎呀,真有這麽吓人嗎?!”
年輕人慢慢地擡眸,仿佛光是看着她就要花費自己全身的力量,溫柔而平靜地抿起了嘴,沖着她笑,“這位小姐,你相信我說的嗎?”
她眨了眨那雙杏仁般的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傻呆呆地回,“你說得那麽詳細,像親眼見到的一樣,怎麽會是假的呢?”
他的笑容變得更加真誠,臉頰旁頂着兩個小小的梨渦,柔聲道,“那小姐有沒有打算照顧下我的生意呢?”
她咬着下唇苦思了半晌道,“你說要打折的,可不能獅子大開口啊。”
“那當然!”
他一口答應,心裏卻在想,怎麽會五年過去了,她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的笨。
“小姐……閻小姐!”那位大小姐身邊的丫鬟趕緊拉住她道,“要是被司令知道你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去,他會生氣的!”
閻秋莉滿不在乎地将她揮開說,“我表哥那麽疼我,才不會舍得生氣呢。再說了,我也是為他好,你看他一天到晚東奔西跑的,到處都在打仗,可不得求點東西回去保平安嘛!”
“但是這些歪門邪道的……”丫鬟說着聲音小了下去,那年輕人笑得太俊,她竟有些臊紅了臉。
“你別聽她瞎說!”閻秋莉是個直性子,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緊張道,“你有什麽鎮宅安家的好東西全都拿出來,我全要了!”
柔軟的手心裏傳來闊別已久的溫暖,年輕人猛地縮回了手,動作幅度過大反而把閻秋莉吓了一跳。
“你……你幹嘛啊?”
他搖了搖頭,淡笑着說,“沒什麽,這樣吧,小姐要是怕家人不開心,我就送你一道符,你帶回去試試有沒有作用,如果有的話,你再找我買,還是老價格。”
閻秋莉欣喜地沖他點頭,那人從懷裏掏出了另一枚折成三角的符咒,遞到了她的掌心。
“這是護身符,你一定要戴在身上,即使睡覺也不能取下來。它能保你的平安,也能讓你舒舒服服睡個安心覺,不會再被噩夢打擾。”
閻秋莉聽得一愣,“你怎麽知道我最近老是做噩夢?”
年輕人意味深長地說,“這下你總歸是能信我了吧。”
“我相信你!”
閻秋莉笑得天真爛漫,他卻沒來由得一陣心悸失落,只想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你叫什麽,我到哪兒去找你啊?!”閻秋莉見他要走,忙不疊地喊住他說。
那人回過頭來,高大的身軀背向陽光,看不清表情。
“有緣自會相見的,閻小姐,我叫張道生,我們後會有期。”
“張道生……”
閻秋莉細細琢磨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或許在她近來頻繁的噩夢裏,那個拽着她不讓她再往前的模糊矮小的身影,就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然而等閻秋莉擡起頭來時,張道生已經不見了蹤影。她眉心中刻出了一抹無由的愁緒,牢牢地抓緊了手裏的符咒。
——
張道生踏着斜陽的餘晖回到了曾經屬于馬文虔的道觀。
他們剛從營川回來不久,還來不及收拾,地上鋪滿了枯枝落葉,庭院中央的老君像上布滿了塵埃。這裏荒廢了整整五年,要打掃回從前的模樣實在需要花費一番功夫。
張道生剛走進院子裏,就瞧見那人正攀着梯子爬在老君像上清掃蛛網。夕陽拖長了他的倒影,在他身邊營造出一層朦胧昏黃的光圈。他依舊清瘦,伸出袖口的手腕白淨而纖細,徐徐安靜地擦拭着,仿佛這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
然而那梯子實在老舊,哪怕他再輕也被踩得吱吱作響。張道生眼見那梯子支持不住,連着他一起往後傾倒,心口一緊,提起真氣便直沖了過去,只需兩步便到了他背後,牢牢地将他接在了懷裏。
“師兄!”張道生吓得不輕,生怕他摔着了,連忙扶住他說,“這些事不用你做,你等我回來就好了!”
“那我一天到晚不跟個廢人似的了。”白宇扶着他肩膀站直了身體,憑着感覺沖他在的位置微笑說,“你師兄我只是瞎了,又不是殘廢了,犯不着你這麽小心翼翼的。”
張道生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那雙曾經活靈活現的眼睛如今已沒有了光采,但是他的笑容從未改變。不管在任何環境下,白宇總是會對着他笑,即便看不見了也能精确地找到他的位置。
只不過白宇還是會低着頭,仿佛他還是五年前那個只到他肩膀的小不點。
張道生握着他的手腕,翻了過來看他手指上細細的傷,那是白宇因為不認得路擦碰出的傷痕,每一條都似乎剜着他的心。
“你搞什麽啊,這麽晚才回來。”白宇把手抽了出來,想要拍他的肩膀卻落了個空——這小子原來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了嗎?歲月還真是不饒人啊。
“我去見了莉莉姐,把護身符交給她了。”
白宇聽得一樂,“好久沒聽你這麽叫她了,莉莉她還好嗎?”
張道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還是跟從前一樣,傻不拉幾又咋咋呼呼的,她沒懷疑我的身份,你放心。”
“你現在倒會損人啦!”白宇這回精準地找到了他肩膀的位置,用力一拍說,“當初是哪個流鼻涕小鬼成天莉莉姐前莉莉姐後的,跟在人家小姑娘屁股後面跑。”
“誰跟她屁股後面跑啦?!”張道生臉一紅,狡辯道,“我那是為了保護她!”
“确實确實……你是為了保護她。”白宇笑得一臉狡黠,張道生氣不過,使勁拽過他的手腕說,“還不是你讓我去找她的!”
白宇差點被他拽得一趔趄,撞在他胸上說,“我也沒辦法,總不能讓我這個瞎子去找吧,待會兒認錯了人豈不是丢臉死了。”
張道生十分不滿他總愛拿自己的眼睛開玩笑,氣鼓鼓地說,“你想去我也不讓你去!”
“少來這套。”白宇氣勢洶洶地沖他吼道,“我是師兄還是你是師兄,你聽誰的話?!”
“是是是……你是師兄。”張道生撓着耳朵滿不在乎地說,“你還是掌門呢,你說啥我就聽啥……不生氣了吧?”
“誰有空跟你生氣!”白宇把他推開,撿起地上那塊抹布,繼續摸索着擦拭那尊老君像。“這幾天你多關注一下司令府,看有沒有什麽動靜。”
談到了正事,張道生立馬收斂了玩笑說,“我知道的,師兄,我會時刻關注着他們。”
白宇心中盤旋着憂慮,沉吟道,“如果沒什麽事兒還好,要是一旦發生跟營口同樣的事情……”
“你放心吧師兄,我能處理的。”張道生截斷了他的話茬,“營口是因為我們去得太晚,才害得那些人被水蛇咬死,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白宇回頭沖着他笑,“有你在,我很放心。”
張道生看着他臉上依舊燦爛的笑容,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白宇強撐出來的表象,五年了,他一次也沒有真正地開心過。
“營口墜龍”一事成了街頭巷尾危言聳聽的傳聞,只有他們知道這個中的蹊跷。那東西根本不是什麽龍王太子爺,而是一條生得畸形的蛇怪。照理來說水蛇藏于江海湖泊,不會貿貿然地爬上內陸覓食。那巨蛇生有八足,頭頂犄角,形似一只龐大的蜈蚣,渾身上下籠着一層黑氣,又像從煉獄裏爬出來的怪蟲。
水蛇害了幾條無辜的性命,等張道生他們趕到時,它已無法控制體內的鬼氣,暴體腐爛而亡。由于營川在日軍的控制下,把守森嚴,他們沒能弄走那蛇怪的屍首,才導致“墜龍”一事傳得風生水起。那條蛇本身只是普通的山精蛇怪,卻因暴增的鬼氣變得畸形兇猛、害人不淺。
這五年以來,種種異象在各地屢見不鮮。蛇蟲鼠蟻都似突飛猛進般變為駭人的怪物,就連往常只是吸人陽氣的孤魂野鬼都變得更加難纏,得虧他們手上有茅山兩本奇書,奔波于各地為人們消災解難。
天生異象,必然有因。白宇清楚這些兇兆逐年變得清晰可聞,是因為鬼王血脈在封印下不甘的呼喚,恐怕應咒的時刻将要來臨,世間陡增的鬼氣與禍患皆是新生鬼王想要沖破束縛而帶來的影響。
他們擔心在這事件漩渦的中央,也就是朱一龍的身邊會出現更麻煩的災禍,因此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廣州,想先從他身邊的人下手,看能否起到些什麽幫助。
白宇慢慢地擦着石雕的神像,心裏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想見他,哪怕只是聽聽他的聲音也好,他真的好想再見對方一面。
但是他沒有勇氣去到司令府,不是因為在朱一龍眼裏他将只是一個陌生的盲人,而是因為他始終沒能找到拯救對方的辦法,這也就意味着這趟他回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應咒而死,卻無能為力……
他有什麽面目去見他。
張道生見白宇背對着他捏緊了拳頭,指節咔咔作響,心痛難忍地從身後一把将他抱住。
“你別去,師兄……”他能猜到白宇心底在想什麽,他不想再看見五年前白宇心碎至死的神情。“我會處理剩下的事情,你別去見他,我們過段時間就離開廣州,再也不要回來。”
“道生……”白宇握着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想要讓他放開。
但張道生只是将他抱得更緊。他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只會躲在師兄背後的小鬼,現在他有能力保護他。
“我已經沒有師父了,我不能再讓你接近他,不能再讓你冒一點險……”張道生低頭貼着他的肩,聲線顫抖着向他祈求說,“我不能沒有你,師兄……”
“道生。”白宇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說,“你把我勒得肚子都餓了,你晚上想吃什麽,我去做飯。”
“我去、我去!”張道生将他放開,自告奮勇地道,“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吃魚怎麽樣?集市還開着,我現在就去買!”
“好啊,好久沒試過這邊的清蒸桂花魚了。”
“那師兄你在家裏等着我!”張道生興高采烈地往外跑,臨出門前又轉過頭來沖他叮囑道,“你可別又上蹿下跳的了啊,要是我回來發現你受了傷,我可是要發火的!”
“說得我跟個猴子似的,趕緊滾吧!”白宇伸長手拍了下他的腦袋,這小子敢情是吃激素長大的吧,可別再長高了。
張道生輕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白宇伫立在空曠寥落的四面庭裏,心中卻另有了打算。
TBC
——
34年營口墜龍是真事,不過被我魔改了,随便看看叭。
好像一直沒提過文中人的年紀,大概設定是五年後小白25,龍哥31,道生19,莉莉21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