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零星的小雨紛紛揚揚,濕了黃泥色的地面,濺起來的泥點子髒了行路人的褲腳。天邊懸着朵陰沉沉的矮雲,預告着這場雨的沒完沒了。

張道生靠在一戶商鋪的門口等着收傭金,上回幫這店主人做了場法事,收了兩只骨瘦如柴的窮鬼,店鋪生意轉頭就風生水起了,這回店主人遇着他開口閉口都是法師道長的,直把他喊得耳朵起繭、煩不勝煩。

“道長,你好威風呀。”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響起,張道生轉過頭看見閻秋莉正娉婷地站在他面前,喜眉喜眼地沖着他笑,一點生疏的氣氛都沒有。

同她點了個頭,接上遞過來的錢袋子他扭頭就走。

閻秋莉舉着傘小跑着追了上去,急匆匆地喊,“你幹嘛呀,都不理人的。”

“閻小姐。”他無奈地又面向她說,“這麽晚了,你還不回去?”

“晚什麽呀,正巧碰上了,請你吃個飯?”

張道生猶豫了,“但我師兄他……”

閻秋莉狡猾地沖他使了個眼神,“你師兄哪有空,我表哥要去接他的,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

這話好死不死又戳到了張道生心裏郁悶的那道坎,懶得再費時琢磨師兄的事情,悶頭悶腦地被閻秋莉就近拖去了一家新開的西餐廳。

兩人對面坐在窗旁,雨聲漸長,白色玻璃上潲了層霧蒙蒙的水珠,泛着森森的涼。閻秋莉瞧他低着腦袋悶不做聲地切牛排,摸不清楚他哪兒又心情不好,于是找着話題說,“我以為你沒來過這種地方,但是看你挺熟練的嘛。”

張道生見她目光指着自己拿小刀的手,心道還不是多虧五年前蹭了你們的光,這廣州城哪處好吃好玩的沒去過,嘴上卻說,“我這刀工粗糙了點,都是平時砍鬼切死屍練出來的,閻小姐別嫌棄。”

閻秋莉翻了他個白眼,卻更來了興致,往前湊了點說,“給我說說你們平時的故事嘛,上回在和平醫院裏是不是真有僵屍啊?”

張道生心裏笑話她這好奇的神情和過去一模一樣,低頭想了片刻說,“這些事情跟你沒什麽關系,你還是少知道的好。”

“你怎麽說起話來跟我表哥一樣,就知道訓我!”閻秋莉不滿地撅了噘嘴,“他這一天到晚的不是逼我去相親,就是去學那些什麽交誼舞的,連騎馬都不讓,可苦死我了!”

張道生聽得一愣,瞄了眼她秀美的臉龐,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現在,有相中的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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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可不打算結婚。”閻秋莉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說,“我總覺得自己心裏邊已經有了什麽人,我得等他!表哥介紹的那些啊,沒一個順眼的!”

張道生有些失落地想,秦深,她想必是把他也給忘了。

他沒注意到閻秋莉偷偷瞥着他,小聲嘟囔了句,“但我覺得那人已經出現了……”

“嗯?”

“沒什麽,你慢慢吃,這雨一時半會兒還下不完呢!”

張道生轉過頭,雨勢果然大了,伴着轟隆隆的悶雷,黃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敲在窗上,洇成一條條水痕稀瀝瀝地滑了下去,窗外的景色籠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行色匆匆的分不清是人還是鬼魅——他突然想起第一次來廣州遇見的那個暴雨天,同樣的閃電驚雷,紅嫁衣的女鬼生得駭人。彼時的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天生怕鬼,但只要站在師兄的背後,仿佛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替他擋。

師兄、師父還有他那吊兒郎當的師叔……仿佛都已成為久遠的故事了。

“……真的很好,有了它我安心很多。”

他像着魔般得恍惚了一陣,斷斷續續聽到了閻秋莉的話,懵懂地回望過去,“你說什麽?”

“你怎麽總是不聽人說話的。”閻秋莉惱了,抓過他的手掌在他手心裏放了樣東西,嬌蠻地哼了一聲說,“送給你的,不用謝我。”

張道生攤開手掌一看,是一枚和他送給閻秋莉同樣的護身符,只不過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實在不像樣。

閻秋莉還得意地從脖子上掏出了那枚護身符朝他晃了晃說,“我照着這個做的,一模一樣,你帶着也一定能保平安的!”

他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麽,把東西收了回去,問她道,“最近沒做噩夢了?”

“我睡得可好了,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前陣子老夢到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張道生不敢告訴她是因為鬼氣的影響,怕她害怕。近來廣州城內頻生怪事,他懷疑是和朱一龍體內的鬼王血脈有關,而閻秋莉又是離得最近的人,指不定會被什麽鬼魅纏上身,不過聽她這麽一說,好歹能安下心來。

“你不用擔心,再過陣子就會好了。”

再過一陣子,等那個人一死,塵埃落定。

不過張道生心中也有疑惑,他和師兄在回廣州前就推過卦,應咒的時間理應到了,但朱一龍身上遲遲沒有出現任何征兆……難道說那卦象有誤?或是其中又橫生了什麽枝節?

閻秋莉見他面上愁雲密布,還以為他在為自己擔憂,忙開解道,“認識你之後我發現身邊的事情都好起來了,做什麽都比以前順利多了,你一定是我的福星!”

“閻小姐過獎了……”

“所以!”

閻秋莉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對他說,“你就一直留在這裏吧,好不好?”

張道生彷徨無措地想要躲開,那綿綿的纖手像是把他的心也給握住了。他自打年少無知的時候起就隐隐地喜歡她,重逢後這種感覺更濃了,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這樣優生嬌養的大小姐。

閻秋莉是個急性子,氣勢如虹地開口說,“反正你師兄為了我表哥也會留下來的,你就也別走了好嗎?”

他怔楞了一瞬,心口沉了下來,麻木地将手抽離。

“閻小姐,我們四處為家,趕鬼驅魔,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的。”他深深吸了口氣說,“等忙完這一陣子,我和師兄就會離開廣州,再也不會回來了。”

閻秋莉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眸,急道,“你們怎麽能走?!我、我表哥不會讓你們走的!”

張道生聽得煩了,尤其對“表哥”這兩個字敏感,匆匆甩下一句多謝,起身便要離開。

閻秋莉沒料想他是這樣的态度,自尊心受了挫折,卻硬是要拉着他的手質問一句,“你真的不能為了我留下來嗎?”

他能說什麽?除了一句對不起他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留給她的。

他的确喜歡她,那是少年時單純而懵懂的心動,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回憶。

但是,在喜歡之上,他有了更重要的人,在他心中淩駕于一切的存在。

只要是為了白宇,他可以放棄任何事。

——

閻秋莉因受了拒絕,神思不定、沮喪不安地回了家,下人們都各自回了房,空蕩蕩的司令府裏只有雨落聲響得嘹亮。她本也想回房悶頭大睡,忽然想起後院裏自己栽的那幾株蟹爪菊,不知林嫂有沒有記得要搬回屋裏,否則這麽大的雨可得澆壞了。

沒了喜歡的人,總不能連喜歡的花也沒了。閻秋莉拿着傘往後院走去,穿過曲折的回廊,在盡頭處卻瞧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表哥?”

她眨了眨眼,朱一龍望着雨幕似是在發呆,半天也沒回應她。

閻秋莉傻乎乎地湊了上去說,“表哥你不是去見小白哥哥了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朱一龍仍舊癡癡地望着那落雨,像是有什麽心事,閻秋莉撐着欄杆把臉湊到他面前,揮了揮手說,“怎麽了,不會是和小白哥哥吵架了吧?”

男人似乎突然轉醒過來,抱着她的腰把她拖回了原地,搖頭道,“你小心點,待會兒磕到了又得大呼小叫的。”

“那不是還有表哥你看着我嘛。”閻秋莉被驕縱慣了,樂呵呵地不以為意,眼角餘光卻瞥到朱一龍擱在她腰上的手,指甲縫裏沾着一層淺淺的暗紅。“表哥你手怎麽了?”

他擡起手看了看說,“沒什麽,不小心弄髒了。”

閻秋莉笑着推了他一把,“你也老大不小了,總是這麽不小心!”

她挂念着自己種的花,拖着表哥的手往後院裏去。大雨磅礴,男人為她撐着傘,她蹲在地上心疼地瞧着那幾株黯然失色的蟹爪菊。

“林嫂真是的……我都跟她說了,下雨一定要記着搬回去。”

“沒關系,我再給你買新的。”

“新的就不一樣了……”她撥弄着脆弱的花瓣,埋怨表哥的不解人意。

“有什麽不一樣?”

“新的固然好,但是舊的養久了是有感情的。這花沒了,我心裏邊難過嘛。”

“不過是株花而已,有什麽好難過的。”

閻秋莉氣鼓鼓地轉頭瞪了他一眼,迷蒙夜色中,他的面目顯得些許模糊。

“我養了它們好幾年,對我來說這花就跟人一樣,沒了當然會難過。”

朱一龍平靜地回她,“人有什麽不同?”

她覺得表哥就是刻意來逗她的,實在沒心情搭理,小心地将歪倒的花盆給立起來,循着之前的話題又說,“小白哥哥生你氣了?”

“沒有。”朱一龍的語氣溫柔了不少,“我看雨太大了,就沒去找他。”

閻秋莉心思靈巧,早看出來了他們關系的不一般,上回還故意打趣地叫了聲表嫂。白宇不僅半點沒生氣還對她笑得甜蜜——什麽叫做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她這回是領教了。

抿了抿嘴說,“你騙人。”

“我怎麽騙你了?”

閻秋莉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笑道,“頭先我看你在走廊裏鞋子是濕的,還說沒有出去過!別是偷偷去見了哪家姑娘吧,小心我告訴表嫂去!”

她本以為這番話能換來對方一笑,豈料朱一龍只是淡淡地回她說,“我是出去了一趟,也見了一個人。”

“什麽人?”

“死人。”

閻秋莉後背驀地一顫,仿佛無數只螞蟻爬了上來,啃噬她微微發涼的皮膚。

男人在她身後半蹲了下來,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語調裏有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寒意。

“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死的時候和所有人一樣,瞳孔放大,口角歪斜,滿臉寫着恐懼。不知道為什麽,人都怕死,無論平庸還是顯貴,幸福抑或不幸,只有死前的那一丁點絕望還稱得上是可口,但可惜那遠遠不夠填滿我的渴望。”

“表哥,我不明白……”她顫抖着,那只手溫柔順着她的頭發,卻無法令她感覺到曾有的呵護。

“你不用明白,我知道對你來說也很難理解。這種饑餓實在太難熬了,我想盡辦法也滿足不了,但你與其它人不同,你愛我,所以你的死也一定會和他人不同。”

閻秋莉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但她還沒來得及出聲,那手卻突然從背後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

“不……”

聲音淹沒在痛苦中,她奮力掙紮,但手指卻毫無憐憫地越收越緊,擠出了她喉嚨中僅存的空氣。

迷惘和恐懼如橫生的藤蔓将她纏緊,雨傘歪倒在一旁,大雨沖刷着她流淚的臉龐,卻無法阻止生命在一點一滴的流失。

——她不想不明不白地死!

胸前突然綻出了一道白光,無形的力量推開了鉗制着她的手腕。閻秋莉撲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喘着。從死亡的邊緣僥幸逃生得虧她挂在脖上的那枚護身符,閻秋莉狼狽不堪地握緊了它。

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惶恐至極地回過頭去,在淋漓的大雨中嘶聲向他質問。

“為什麽?!”

“人活着又是為了什麽?”

朱一龍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竟然還在笑着。

那張俊美的臉上連微笑都是那麽優雅,溫柔而寧靜地望着她,就像面對她每回做錯事無可奈何的模樣。

“其實生與死并沒有什麽區別,只是因為你們不懂,所以才會害怕。”他淡淡地說,“但是這也注定了人與我的不同,也許但凡這世上還有活人、還有恐懼,我就永遠得不到餍足。”

“表哥……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傻孩子,我當然知道。”他像是在笑話這愚蠢的問題,微微偏了頭說,“你可是我最喜歡的表妹呀。”

閻秋莉傻傻地望着他,直到朱一龍再度向她逼近,那層恐怖的感覺如影随形、驅之不去。

胸前的護身符仍舊放着亮光,似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在保護她。不敢停留,她猛地站起來想往外逃,她的表哥不知中了什麽邪,她必須立刻去找張道生——

然而下一個瞬間,男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擡手輕輕地一撥,那護身符就飛去了一旁。

那救命稻草對他來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具。

閻秋莉于恍惚間擡眸,望進他深不可測的眼底。

“表哥?”

“莉莉。”

她望着那人柔情似水的笑,突然想到了秋天盛開的蟹爪菊,龍飛鳳舞、爛漫妖嬈。

那是她曾經最喜歡的一種花,和她同樣張牙舞爪的性子,在風高氣爽的九月豔得濃烈。

而如今花與她一同枯萎了,在瓢潑大雨中無人問津地謝去了……

待明年秋日,花開重陽,可還會有人記起她?

——

靈堂裏滿是刺目的白色,喪儀的和樂反複而單調,那兩根巨大的白蠟燭也萎靡地燃燒着,似是要配合這慘淡的氣氛,給人欲病欲昏的難受感覺。

枉費張道生早已見慣了這樣蒼白的場景,兩條腿仍舊面條似的軟,難以跨進這靈堂的門檻。

白宇托着他的手臂,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

張道生聽見吊唁的人從他身旁經過時遺憾地說,“……還未婚嫁呢,那麽年輕,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師兄?”他害怕極了,仿佛又變回了從前那個怕鬼的小孩,抓着白宇問,“怎麽會?”

白宇感覺自己不單失明,此時更仿佛失聰,耳邊嗡嗡作響的都是回憶裏閻秋莉咋咋呼呼的嗓音。他們以前都嫌她吵鬧,但以後再也不會聽到了。

“小宇。”朱一龍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過來接他,轉過頭道,“道生,你也來了。”

白宇聽出他語氣中的疲憊,想來整夜都沒可能睡着,但是他現在安慰不了任何人。

他也是處在悲痛中的一員,又怎麽能夠照顧其它人。

“莉莉,莉莉她到底是怎麽……”張道生不敢說出“死”這個字,仿佛說了閻秋莉就再也無法醒過來,無法再對着他驕橫而又粲然地笑。

朱一龍緩緩地說,“昨天暴雨,她在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進了河裏……”

失足,為什麽會是這樣小的一場意外!這麽輕易就帶走了一個活生生的少女!

張道生的手緊緊抓着白宇,顫抖得仿佛随時要碎裂,他痛苦得仿佛自己成了元兇,悲泣道:“我該送她回來的……要是我送她回來,就不會有事……”

白宇無措地攬着他說,“道生,你不要這樣……”

“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那樣對她說話,她一定會平平安安……”

“道生!”白宇搖醒了他,“這跟你沒有關系!”

張道生絕望而無助地望向他,但師兄的眼裏也含着淚光——他已經快被壓垮了,自己不能再無賴地仰仗他。

“我想見她最後一眼。”

朱一龍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但我更知道她不想讓你見到現在這副模樣……為了她好,別去了。”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張道生無能為力,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看她永遠閉上的雙眼。失魂落魄地,他甩開白宇,一個人朝着遠離靈堂的方向走去。

“道生——”白宇抓了個空,手掌被人捏了過去,牢牢地握在掌心。

“小宇,別難過。”朱一龍給他擦了擦眼淚,柔聲說,“人終有一死,繞不過去的。”

白宇輕輕地将腦袋靠向他的肩頭說,“怎麽反而是你在安慰我……”

身旁不斷有人經過,朱一龍不介意,反而親了親他的額頭說,“我讓林嫂陪你坐會兒,今天人多,我怕分不了心來照顧你。”

“你不用管我,我能照顧自己。”白宇從他懷裏離開,仍舊握着他冰涼的手。

到了這種時候他才慶幸自己看不見,不用親眼目睹他的痛苦。

話語是那麽的蒼白無力,但他也只能像所有前來吊唁的賓客說着同樣敷衍的話。

“龍哥,你不要太傷心……”

朱一龍溫柔撫摸着他的手背,在他空洞無神的眼眸前露出了冷靜至瘆人的笑。

“好,我不傷心。”

張道生繞開了慘白喧嘩的大堂,一個人游魂般飄到了無人的後院。他想要獨自靜一靜,那些吹吹打打的喪樂仿佛将他的靈臺攪亂了,半點窺不見清明。他想到了昨天大雨中的西餐廳,閻秋莉懇求他“留下來,好不好?”——他說什麽了?他和她說得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對不起。

後院裏邊是東倒西歪的花盆,殘菊被風雨打垮了,那些紅的黃的花瓣都萎成了枯黑,零零星星得散落在一地。

他記得閻秋莉是喜歡這些花兒的,五年前他們追逐打鬧不小心被他踩壞了一盆,閻秋莉立馬坐在地上撒潑無賴,哭得昏天暗地,直到把師兄惹來了追着他揍了一頓。

張道生不忍地蹲在地上,想要從中間尋到還能搶救的一兩盆,但那些花兒連根基都腐成了黑色,他雙手死死地陷進了泥土裏,悔恨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了手背。

然而角落中忽然有一抹不同尋常的顏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瘋一般地撥開那些遮擋的草叢,在泥地裏撿起了那枚弄髒了的護身符。

——怎麽會?

頭腦中像是有靈光閃過,他渾身一震,陡地清明了。

閻秋莉不可能将他贈予的護身符随意丢棄,更何況臨走的時候這枚護身符還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也就意味着朱一龍撒了謊,閻秋莉根本不是落水身亡,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麽可怕的危機。這護身符開啓過,現如今已廢掉了。

張道生又迅速地檢視了那些枯死的蟹爪,腐爛的根部繞着一層隐隐的黑氣,他頭先太過心慌意亂,竟根本沒有注意——這是鬼的陰氣!

當他站起身時,牢牢握緊了手中的符咒,心裏已經有了最壞的猜想。

張道生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靈堂,他必須立刻告訴白宇,一切都出了問題,而根源就來自于他身邊的那人——他以天眼和記憶為代價許下的願望根本不是牢不可破的,他所愛的那個人也許已經沖破了古靈童的封印,撕開了那層虛假的人類面皮!

靈堂的角落中他見到了白宇,但那雙腳卻怎麽也邁不進去。

因為白宇此刻的神情,那麽孤獨,那麽不安。

即便他沒有了視覺,但那雙幽暗的眸子總是不經意地随着聲音在移動。

他在嘈雜的環境中細細聆聽着朱一龍的腳步,然後将眼眸轉向他所在的位置。

那是懸住白宇的唯一一條繩索。

張道生沒有進去,他轉身離開了。

如果注定的日子遲遲沒有到來,他願以親手送那人落下黃泉地獄。

但他希望白宇能夠晚一點知道,哪怕只是再晚一點點……

——

夜沉如水,喧嘩退去後靈堂裏只剩下慘淡的白,偶有人聲也是細碎的嘆息,融入了凄清的夜裏。

“你們忙了一天了,先去睡吧。”朱一龍換了身簡單的襯衫長褲,語氣平淡地對還守在靈堂裏的下人說。

衆人緩緩地散去,林嫂瞥了他一眼,司令的臉上看不出喜悲,或許是心傷痛到了骨子裏,無法直接呈在面目上。“先生,節哀順變……”她望着小姐的靈位哀悼了一聲,跟着衆人離去。

寂靜的大堂內就剩下他一個人,朱一龍挽高了袖子,從容地收拾起了散落的零碎。

他能明白為何有人哭,但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這一份追思。

——這就是他藏起來的秘密,暫時還不能告訴白宇。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漸漸地變得超出尋常的冷靜,先是睡眠和食欲、緊接着是憤怒和同情,無論是外在的需求還是內在的情感,正從他身上抽絲剝繭般一點一滴地消失。他放眼四周,一切鮮活美好的事物都逐漸失去了顏色,變得微不足道,在他眼裏活人無異于一條蒼老幹癟的枯枝,輕輕一折,就斷成了兩截。

在所有人當中唯有白宇是與衆不同的,是唯一能夠讓他重燃起欲望的火星。他能體會到自己對白宇占有的渴求,對那雙黯淡眼眸的憐惜,以及見到他笑起來時由內而外的快樂。而除開白宇之外的人,即便他能保持着面上的親切與尊重,但對他而言,無趣得仿佛死物。

但仍有什麽是不一樣的,也許正如閻秋莉所說,花凋即是死亡,即便換了新的,也和曾經開出的那朵不同。

他始終記得五年前從徐隴返程時,在火車上那種茫然若失的恍惚,仿佛丢掉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即使他現在有了白宇,那種失落感依舊揮之不去。

幸虧他腹中的饑餓已經被填滿了,曾經那種燒灼感逼着他頭昏腦漲地向人群中走去,等他清醒過來時,手指已染成了血紅。

但他并不為此難過,仿佛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朱一龍用手指撩撥着臺上徐徐燃燒的白蠟燭,他感覺不到疼痛,正如他現在撫摸自己的胸膛,也感覺不到心口的跳動。

是時候有人打破這場僵局了,張道生自夜色中闖了進來。他來勢洶洶,眉宇間結着一股金戈鐵馬般的厲色,似京戲臺上的武生,掀開了帷幕風風火火地登臺亮相。

這戲臺由誰搭建的不得而知,但對方這大刀金馬的架勢像極了主角,而自己想必就是那戲中的反角。

雖然缺了喝彩,但這戲已在無聲的凝視中開唱了。

朱一龍平靜地看着他,年輕生動的一張臉孔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着,藏不住任何心事。

“是你做的?!”連質問都是這麽浮躁。

他沒打算再與人虛與委蛇,況且他隐瞞真相也不是為了面前的青年。

“你都知道了?”

張道生不敢相信他臉上還挂着溫柔的笑,這是什麽樣的怪物披着他熟悉的人皮。

“你怎麽能……她是那麽尊敬你、喜歡你……”

“我很清楚。”朱一龍微微前傾了說,“畢竟我才是跟她呆了五六年的人,我比你更了解她。”

“那你怎麽能殺害她!!”

年輕人憤怒得全身顫抖,朱一龍蹙起了眉頭,不想與他解釋自己體內的那種饑餓,想必他也不會理解,只是說,“那枚護身符是你送給她的嗎?她一直很珍惜。”

張道生緊緊地握着那枚髒兮兮的護身符,被眼前的人徹底激怒了,咬牙切齒地道,“你已經不是人了……”

朱一龍微一恍神,這下是真真切切地向他詢問了,“那我是什麽?”

張道生恨笑道,“你是不該存在的東西,是大陰之地生出來的污穢,我道家世世代代以降妖除魔為己任……我們早就該殺了你,不該留你到現在!”

“你這話真是可笑。”朱一龍嗤笑了一聲,“為什麽不該存在的是我,而不是你們,這又是由誰決定的呢?”

張道生邁前一步,房門在他身後倏地合攏,臺上的蠟燭猛地炸出了聲響,火光轟然激亮。

他從背後取出了道祖的長刀,“玄牝”鋒利如昔,筆直地朝向前方。

“由你身上的鬼血所注定,由這世間的正義所決定!”他嘹亮地說道。

“鬼血?”朱一龍此刻總算有了些眉目,但是張道生不打算再給他詢問的機會。

光影瞬息忽閃,他已出手!

“太上敕令,天羅地網!”

無形的力量牢牢縛住了他的雙手雙腳,張道生在瞬間便移到了他的面前,刀光驟亮,他只來得及微微往外側身,那長刀便劃破了他的左肩至胸膛,鮮血立刻染紅了衣裳。

張道生沒想到他還能動彈,那一刀偏了少許未中要害,急忙再度捏出手訣,甩出了三枚紫符!

只見那三枚紫符散出碧光,伴着一聲厲喝,碧光陡地暴漲。

朱一龍才從那無形的綿網中掙脫開來,那層耀眼的光芒刺得他雙眼微閉,緊接着一陣劇痛自他胸前的傷口傳來,竟是傷痕在那碧光下開始腐潰,湧出的鮮血化作了烏黑,正逐漸将他吞噬!

張道生見他不支地傾倒在地,勉強壓抑着胸口因動用咒術而翻湧不息的血海,提着長刀一步步朝他逼近。

只待提刀一落,削去他的頭顱,這場戲方能鳴金收兵。

然而那刀身懸在了半空,被朱一龍穩穩地握住,鮮血從他指間滴下來,到地上彙成了一灘黑水。

他緩緩地擡眸,沉若寒潭的雙眸裏沒有一絲半毫的波瀾,無痛無恨亦無情。

張道生駭然,對方的力量大得出奇,想要抽身為時已晚。“玄牝”被人奪了過去,他被暴起的罡風猛地推向了一旁,狠狠地撞在了擺放蠟燭的桌沿上,發出了骨頭折斷的聲響。

燭臺傾倒,火星灑在了高挂的白綢上,驟起一陣刺鼻的焦味。

朱一龍提着“玄牝”在手中翻了個頭,牢牢地握住了刀柄。

他搖了搖頭,任憑胸膛汩汩流着鮮血,嘆息着走向了對方。

“我本來不想殺你,因為我還沒想好怎麽給小宇說,但是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一切也由不得我了。”

張道生顧不上後背的疼痛,起身想要避開,但兩道黑霧憑空而生,死死捆住了他的雙手,濃烈腥臭的鬼氣瞬間充斥了整個大堂。

他不敢相信,即便古靈童的封印再不抵用也不該如此輕易被沖破,然而他眼前的已是徹頭徹尾的鬼王,由不得他不信。

那他師兄為之付出的一切又算什麽?!

朱一龍擡手一揮,輕而易舉地斬斷了那三道紫符,他胸前的傷口立刻開始愈合,很快便完好如初。

刀尖抵到了張道生的咽喉,卻沒有更近一步。

他不是突發仁慈,而是還有話想要詢問,“鬼血是什麽?跟我有什麽關系?”

張道生毫不畏懼地冷笑道,“我不會告訴你的,有種你就殺了我。”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你不怕死嗎?”照理說人人都是怕的。

“我死又怎樣,有你給我墊底就夠了。”張道生冷冷逼視着他的雙眸,“你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卦象不會有錯,你應咒而亡的時間已經到了。”

“什麽樣的詛咒?”

張道生不再搭理,運氣想要掙開這層束縛。

“沒用的。”他微微笑着說,“你說的詛咒,是不是和小宇有關系?”

“跟他沒關!”張道生瞪大了雙眸,竭力掙紮道,“你不要動他!”

“你還真是個簡單易懂的人。”他收回了長刀說,“我大概已經猜到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傷他的。”

張道生忽覺手腕的黑霧一下散開了,他急忙沖向門口,已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他必須告訴師兄所發生的一切。

但他沒想到對方只是為了讓捕獵的過程變得更加有趣,在他的背後,那把長刀正攜裹着厲風無聲無息地向他襲來。

然而就在那刀尖堪堪指到他的後背時,房門被人猛地踹開,他被扔到了一旁,刀尖戳破了來人一層薄薄的衣衫。

“玄牝”在空中停住了。

白宇臉上帶着複雜的悲恸,沖着大堂中央的位置說,“你要殺我嗎?”

“咣”的一聲清響,長刀掉在了地面。

“師兄……”張道生狼狽地喊他,骨頭碎裂的疼痛此刻才席卷上來,逼出了他額頭一層冷汗。

“混賬!”白宇提起了他的衣領,恨恨地罵道,“你不僅偷了我的刀,還要背着我冒這樣的險,你還有沒有當我是——”

他低下了頭無言以對,但是白宇并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突然貼了下來緊緊地攬住他,在他耳邊重複着一句,“對不起……”

張道生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何,他的衣襟濕了,距離他上一次看見白宇如此難過是五年前離開的那天,這讓他無比惶恐。

白宇放開了他,徑直地走向了那人,他大叫道“師兄,危險——”但白宇不理不顧,面對面地與那人站在了一處。

“小宇,怎麽又哭了?”朱一龍疼惜地撫摸着他的臉頰,白宇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頰邊。

“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他輕聲地問道。

朱一龍很是疑惑,“我變成什麽樣了?”

“你看不出來嗎,你已經變得不像你了,龍哥。”白宇不再流淚,他的心仿佛已經被挖空了,只剩下沉甸甸的一腔悔恨。“我不能怪你……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麽做,是我害你變成了這樣,也是我害死了莉莉……”

張道生聽得懵了,他靠在門上,無助地望向白宇的背影說,“師兄,你在說什麽……”

“對不起,道生,對不起。”白宇一而再再而三得重複,卻怎麽也無法換回失去的生命,他只能坦白,告訴他們真相。

“其實在我們回來的那一天,他就應該死了。但是我把命換給了他,我舍不得看他死,我想多得一刻是一刻,大不了等我的命用完了和他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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