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七歲的時候,裴文德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場大劫。
在他酣眠之際,四頭狼妖翻過圍牆闖進了府邸。它們橫行無阻、嗜殺如狂,在一片凄慘的哀嚎聲中裴文德驚醒了,鮮血潑墨一般濺在了冷白的紗窗上,一頭猙獰的巨狼用爪子撕開了窗戶露出血紅的獠牙朝他撲了過來!
“文德——!”
母親一把抱起呆若木雞的他,撞開大門,發了瘋似的往竹林裏逃去。
但那狼妖豈肯罷休,裴文德在母親的懷裏看着身後的竹林如摧垮拉朽般倒了下去,山林間回蕩着野狼陰厲的呼號,那是他幼時見過最恐怖的場景。
婦人的腳步如何比得過那狼妖,母親摔了一跤,裴文德重重地跌了出去,他伸着柔弱的小手想要抓住近在遲尺的母親——但就差了那麽一點,狼妖咬住了母親的腳踝,将她拖進了暗林。
“娘……”
他的聲音是那麽的微弱,在慘叫聲中仿佛一簇細小的火苗,被竹林間的寒風一下吹熄了。
裴文德眼睜睜地看着那狼妖吃掉了他的母親,他怕得一動不動,雙腳像是被人緊緊地抓住,連逃跑的勇氣都消失了。
映在他眼底的是鋪天蓋地的血光,和母親臨死前那雙充滿了恐懼的雙眼。
狼妖踏過斷肢向他接近,裴文德顫抖着望向那冰冷殘忍的瞳孔。
妖孽撲了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裴文德的世界倏然暗了下去。
“你不會有事的,快醒醒……”
他在朦胧中聽見了一個聲音,勉強睜開了眼,渾身上下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痛得他立馬哭了出來。
父親急忙趕來了床頭,一夜之間似乎蒼老了幾十歲的臉上挂着凄怆的笑容。
“文德,你沒事了,沒事就好……”
裴文德沒有辦法停止哭泣,他一生的眼淚都似乎在此刻流幹了。
他不想再害怕,不想再軟弱,不想再面對摯愛的死去而無能為力。
父親以為他傷勢過重,心急如焚地向身旁另一人求助。
那是個白須白發的老道士,雙眸炯炯有神,捋着胡須盯着他道,“不必擔心,令公子不是平常人,那區區狼妖談何是他的對手,只可惜他現在年歲尚小,保全得了自己卻保護不了身邊的人。”
父親怆然道,“還是要多謝道長的救命之恩……”
“不必言謝,我看令公子生有異眸,将來一定能成就一番大業。老道願竭盡全力為他啓蒙開智,希望将來這世上能多一位斬妖除魔的天師。”
裴文德蒙昧無知地聽着他們二人交談,腦海裏母親慘死的那一幕卻始終徘徊不去。
“別哭了,振作一點。”
還是那個聲音,不知從什麽地方響起,裴文德總算停止了哭泣,他彷徨無措地四處尋覓着,終于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團模糊的白影。
那影子像是一個人形,卻看不清樣貌,方才對自己說話的似乎就是它。
“你看得見我嗎?”
裴文德點點頭,那白影晃到了他的床邊,從父親和那老道士的身體裏穿了過來。
“你……你是誰……”他吓壞了,壓着嗓子低聲詢問。
白影似乎伸出了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額頭上,低沉溫柔地說,“我是你的朋友。”
裴文德呆呆地望着他,父親送那道長離開了,白影坐在床邊陪着他,幽幽地嘆氣。“她的死不是你的錯,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
雖然他不清楚這白影從何而來,是人是鬼,但他從白影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悲傷。
“如果我有能力回到過去,我一定不害怕,我一定要救她。”小小的裴文德飽含着淚水說。
白影似乎在看着他,緩緩地撫摸着他的額頭說,“我也一樣。”
裴文德想要伸手抓住他,但就像他來時一樣充滿了神秘,那白影倏然消失了。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剩他一個人,裴文德暗自捏緊了拳頭發誓道,我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不會再讓自己像今天一樣只會無能為力的哭泣。
——
元和十年,裴文德十六歲,獨自一人剿滅了兖州琅玡道為禍一方的食屍惡鬼,從此聲名大振,在天下修道之人口耳相傳下成了難得一見的少年英雄。
時值動蕩年間,戰事不斷,妖鬼橫行,世間民不聊生。
他童年所結識的老者正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捉妖道士,裴文德一路随他修行,然而茅山人才凋敝,在師父兩年前仙逝以後,他不得不以年幼之軀接過了茅山掌門的重任。
幸得他生有天眼,法門修煉可謂一日千裏,而今不過束發之年已能肩挑重擔,以一己之力重耀茅山的光輝。
不過裴文德性情孤傲,向來不喜歡與人接觸,這趟來兖州只牽了一匹瘦馬,獨自行走在沂河邊上。
江面浪濤滾滾,似籠着一層煙紗,偶有白鱗飛魚躍出水面,在夕陽下成為一顆顆晶亮的白鑽,複又落入河裏。
“風景這麽好,你不打算停下來看一眼嗎?”
裴文德低頭嗤笑了一聲,沖那站在他身旁的白影說,“你老是纏着我,難道就是想讓我陪你看風景?”
“要是這兒有第二個人能看見我,我也不用指望你了呀。”
白影的聲線年輕而俏皮,裴文德猜想他估計也大不了自己幾歲。
“你跟着我也沒用的,不如去好好修煉,看你這麽久了連個人形也沒有。”
那白影自他年幼起便時不時地出現在他眼前,裴文德看不出他身上的陰氣,只能猜測他或許是什麽山精草靈。雖然對自己沒什麽害處,可老是有個人這麽時不時地憑空冒出來一句話,難免古怪別扭。
白影笑嘻嘻地回他,“我不是怕你無聊嘛,陪你聊聊天解悶還不行嗎?”
“怕是你自己無聊了吧……”裴文德淺淺地笑道,“朋友。”
這白影還真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許哪天白影真走了,他也會感覺到寂寞。
裴文德在江畔尋了一棵柳樹,把馬繩繞了上去,細嫩的柳條輕拂着他的臉面,他恍然發覺,原來已經是春天了。這些年他在各州奔波,不管是白天黑夜,他一門心思地降妖除魔,不知疲倦,等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人間四月天,煙水黃昏,仍舊如此隽美。
他靠在柳樹上靜靜地看着長河落日,白影就在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似乎也在凝望着同一片風景。
裴文德不習慣他突然之間靜了下來,“你怎麽不給我說故事了?”
“你還想聽嗎?”
白影許是無聊,常常和他說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那裏面有許多他聞所未聞的東西,譬如什麽叫汽車,裴文德問他那跟馬車不一樣嗎?白影回說,那可不一樣,跑起來可快多了。裴文德總覺得他是在天馬行空地編故事,但聽他說起來卻趣味無窮。別人家的小孩有父母的疼愛、童年的稚樂,而他有白影和白影的故事,比起來也沒有差上許多。
故事裏有一個主角,白影總是用很長的時間來描繪他有一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多麽溫柔的品德……他偶爾也會犯錯,但笨拙的時候卻顯得可愛,認真的時候又是那麽可靠。
白影淡淡地同他說起了故事,他說那人其實頑固得很,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偏偏好死不死地接連撞上了幾回怪事。
“你說連醒光術也沒法讓他見到鬼,怎麽會有這麽倔的人?”裴文德聽笑了,那人得有多麽認死理,一旦認定了什麽,估計十頭牛都拉不回。
“他真的很倔,別人說什麽都不信,自己還能在心裏邊編出一大段故事來,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樣!”
“那他豈不是很容易惹身邊的人發火?”
白影笑道,“誰會跟他發火啊,他每回做錯了就開始裝無辜,哄起人來那辦法可是一套一套的!”
裴文德望着那團若有似無的白影,一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很久。
“你是不是喜歡他?”
白影沉默了片刻,令人意外得十分認真地說:“對,我很喜歡他。”
少年裴文德迷茫了,心中隐約又有一絲欽羨。他還不明白“喜歡”是什麽意思,會讓人變得打從心底的快樂嗎?會讓人絮絮叨叨、總是不停得說着一個人的故事嗎?如果他也有像白影這樣喜歡的一個人,會不會消減他心中的仇恨,學會欣賞眼前的美景呢?
他開始渴望有那麽一個人出現,渴望給他帶來不一樣的景色。
——
二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了。大唐改朝換代已有五輪,當今聖上為文宗胞弟,改年號會昌,招攬賢臣大治天下。父親為前朝宰相,一生獻于朝廷鞠躬盡瘁,新皇感念父親勞苦功高,又聽聞其子有非凡的道行,于是禦筆親召命裴文德入朝統領緝妖司。
他猶豫過少許,還是接了聖旨。朝廷自然沒有江湖來得逍遙,寸寸受制,還得精于圓滑。不過自母親死後,裴文德便與父親相聚甚少,聽說父親的遺命也是希望他能有所作為,當時世間的抓鬼天師寥寥無幾,光憑裴文德一人未免捉襟見肘,奉皇命創建的緝妖司能廣納天下人才,對付妖魔鬼怪也有了既定的章法。
裴文德當時已臻化境,憑借一雙天目和手中的“玄牝”幾乎能令世間一切妖邪無所遁形。緝妖司中不少人都是崇仰他的威名而來,漸漸地有了氣候,他身為首領自當是身先士卒、一往無前,有時忙起來幾天幾夜都合不上眼。
那時他好不容易尋得了休憩的時間,剛準備躺下又逢人來報,說是京城郊外發現了狼妖的痕跡。
裴文德立馬從床上跳了起來,當年害他母親的狼妖找了他十多年,總算暴露了行蹤!
他提起床邊的長刀,換上灰紅官服,正要踏出門時那許久不見的“老友”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裴文德急道,“我現在沒空聽你說故事,別擋着我!”
白影呈霧狀,若即若離地伸出了一只手橫亘在他面前說,“別去。”
“那是殺害我母親的兇手,我怎能不去?!”
白影輕晃了兩下,平靜地對他說,“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你不去,你會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如果你去了,你就丢掉了這唯一的機會。”
裴文德惶然不解,但他隐約覺得白影說的話會一語成箴,然而大仇得報的機會就在眼前,他絕不可能被對方的危言吓退——他握緊了長刀穿過白影,向等候的人群直奔而去。
他走得太急,并沒有聽見白影望着他的背影說,“如果你去了,那我只能逼你做出痛苦的決定……”
城郊密林中妖氣灼灼,濃烈腥臭的與他童年記憶尤深的氣味一模一樣。
緝妖司衆人擺開八卦玄陣,一道紫光射出,直往那密林深處而去。
裴文德快步追上,他心中飽含憎恨,雙眸幾乎要燒成赤紅,終于在餘光中瞥見了那條碩大的狼尾。
沒有一絲猶豫的,他斬斷了那狼妖的頭顱,然後是更多,接二連三地朝他撲了上來。
他殺紅了眼,想到母親臨死前的慘狀,他只想将這群妖怪斬首分屍,以祭奠母親的亡魂。
等幽林中再無妖氣時,他終于停了下來,渾身被妖血所浸透,在慘白的月光下猶如一尊血淋淋的石像。
“你……”
當聲音響起時,他下意識地橫刀欲斬,卻陡然在一截細白的脖頸旁停下。
一身白衣的女子坐在地上仰頭望着他。她生得如此美麗,潔白如霜,又如清聖下凡。
她的雙眸像一望無盡的古井,又生了一絲詭麗的妖異——裴文德望着她的眼睛,竟有些呆住了。
女子也在看着他,揚起唇角輕輕笑了說,“你真好看。”
他立馬收了刀,将人從地上拖了起來。手上的鮮血弄髒了對方的衣裳,他手足無措地擦了擦臉,心道自己這煞神般的模樣不知哪裏好看了。
“姑娘,你怎麽會一個人流落在這荒郊野嶺?”
女子拍了拍衣裳說,“我是被人拐到這兒來的,好不容易逃出來又迷了路遇上了狼妖,幸虧遇見你,要不然我可就慘了。”
裴文德見女子說話條理清晰,一點都不像尋常人受了驚吓的樣子,心中起疑但看她又不像什麽壞人——只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姑娘家,他說,“別怕,我會送你回家的。”
女子笑盈盈地盯着他,将他從上到下看了個遍,末了才委屈地眨了眨眼,露出幾分可憐模來。
“回家的事情先不急,其實我……”
裴文德不由得柔軟了聲線說,“姑娘你怎麽了?”
她哂笑,“我餓了。”
他和小夜便是這樣相識,對方說自己是揚州人士,父母早就雙亡,被人販子拐來京師賣作了舞姬,千方百計逃出來後無處可去,楚楚可憐求他收留。裴文德讓她留在了緝妖司,她機靈讨巧能說會道,雖不像尋常女子那般賢惠溫軟,但朝夕相對中他對她漸生情愫,不在乎她的身世過往,力排衆議要娶她為妻。
郎情妾意,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裴文德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再也不用去羨慕白影口中的故事,小夜就是那個他想要和她一起看長河落日的人,他們會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樣白首偕老、舉案齊眉。
至于後來京城中的起起落落,他身心疲憊地卸掉了官職,望着曾經盛極一時的緝妖司,不禁感嘆自己始終還是那個要回到江湖中去的人。
幸好小夜一直陪着他,去到了杭州,在西湖邊上築起了他們的家。孤山清湖,寒燈舟雪,四季輪換了一周又到花開柳岸的時節,他從未想過原來人生可以這麽安寧——油鹽醬茶、喜怒哀樂,他只用牽挂住一個人。
或許上天見不得他這麽懶散,定要派下考驗給他。
裴文德第一次遇見夜尊是他們到西湖的第二個月。
那晚的月色極冷,銀勾似的下弦月挂在黯淡無星的天幕,時逢六合化沖之日,陰盛陽竭,百鬼夜出。裴文德替官府解決了一樁惡鬼勾魂的命案,頗有幾分疲憊,早早地便上床歇息。燭光熄滅時,他還聽得到小夜和朱老婆婆在屋外收衣服的聲響。
有人在黑暗裏吻住了他,唇間攪合出了一股濕意。
他似驚弓之鳥般彈跳而起,但緊接着被人擁進了火熱的懷抱,那人咬着他的嘴唇,用細軟的舌頭濡濕他的唇瓣,趁他無措時一舉入侵了他的領地,令他感受到了雙唇緊合、舌尖勾纏的奇妙滋味。
裴文德大驚失色,伸手想要将他推開,甫一摸到他赤裸的肌膚那手卻彈了回來——光滑緊致的好比上等綢緞,勃勃跳動的肌群蘊滿了力量。
“你是誰?!”
那人一手遮住他的眼,另一只手拿住他的胳膊別到了身後,力氣似有無窮大。嘴唇順着他的脖頸一路往下,用牙齒輕輕地咬開了他的衣領,舌尖落在他袒露的那一點肌膚上,似品嘗一般留下了一抹洇痕。
他想要掙紮卻抽不出一絲力氣,身體昏沉沉的像魇在了噩夢裏。被他碰觸的地方登時燒得火燙,落在這樣一副熾熱健碩的懷抱中,饒是靈臺也不複清明。
“唔……”裴文德悶哼了一聲,那人扯開了他的衣領,低頭咬住了他胸前的紅櫻。光滑的舌苔掠過突起的表面,他渾身一抖,雙手抵住了對方的肩膀。
他本是要拒,但那人輕輕地撫摸過他的手背,像捧住珍寶一般掬起他的左手,低頭含吮着他的指節。
酥癢的觸感從那指尖似火星一般點着了全身,裴文德惶恐難安地閉着眼,那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提起全身力量想要睜開,狹窄的視野中充斥着一片白——
“噓。”那只手又覆了上來,徹底隔絕了他的視線。那人的聲音沉而動聽,像是在哄着他說,“乖一點,我不想傷害你。”
裴文德微微蹙起了眉,那聲音明明是來自一個從未耳聞的男人,卻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男人将他放倒在床上,一只手伸進他的腰間,在他敏感的下腹處逡巡。
“你讓我等了這麽久,知道我有多難受嗎?”
裴文德憤怒着,“你是誰?!你膽敢——”
他的滿腔憤怒一下溜走了,那人往下拿住了他的要害。
“我來拿屬于我的東西,有什麽敢不敢的?”
男人得意而傲慢,手指在細攏慢撚間點燃了身下人的欲/火,愈是貞潔愈是沸騰,他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
“我看得見你的渴望,你的欲求,為什麽要壓抑自己,難道你不快活嗎?”
裴文德聽見了他的質問,更聽見了自己的喘息。他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這人能潛進他的夢裏,為什麽說着似是而非的話,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舉動,為什麽他竟會感覺到……快樂。
那人的手勾進了他羞于啓齒的私處,裴文德既驚且慌,顫抖着想要把他踢開,但他沉沉地壓了上來,用雙臂困住他,再度吻上了他的嘴唇。
那是濃情而又深邃的吻,泛着一點苦澀和綿密如春雨般的依戀。
從未有人這樣吻過他,哪怕是妻子,也不過是蜻蜓點水的禮節。
天地無涯,路艱且阻,他踽踽獨行到現在第一次擁有了入骨食髓的渴求。
那人在渴求着他,不顧一切地需要着他。
裴文德惘然地接受了他,在這片方寸之地中,已然沒有了去路。
男人楔進了他的身體裏,以萬鈞之力将他融化了。
他們如獸一般激烈地交合,汗如雨下,交織成淋漓盡致的快樂。
他疲憊地低吟着,在致命的颠簸中仿佛永不超生般沉淪了下去,沉進了所謂靈欲一體的囚牢。
男人的手指流連在他身體的每一處,像是要捏碎他一般用力地握緊。反反複複無休止的噩夢中,他卻因折磨而潮熱,因看不見他的樣貌所惆悵……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渾身浴血的模樣讓我驚嘆……”男人貼着他的耳垂沉沉地說,“這世上原來有人可以滿手血腥卻保持那樣一雙明亮的眼眸。我想要你,裴文德,不只是你的身體——當然它比我想象中還要美妙,我要你的魂魄,那一定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你……得不到的。”他咬緊牙關,心內如潮起翻湧。
“這世上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也許是我那副皮囊欺騙了你,讓你以為我軟弱,但再給我多些時間,等我徹底掙脫封印,我就來帶你走。”
皮囊。封印。裴文德隐約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但那人又将他翻了過去,埋進柔軟的床榻間,氣勢洶洶得東山再起了,利刃奪命刺穿了他。
甜蜜的黑暗中他永遠沒了脫身之術……
——
白影是在西湖水患後再次出現的。
裴文德已很久沒見過他了,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朋友伴他渡過了最艱難的童年時光,陪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從郁郁寡歡的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青年,在他獲得了幸福安寧之後似乎就心滿意足地謝幕了——裴文德打從心底地感激他,以及想念他,不管他到底是什麽山精還是鬼怪。
那時他正忙着收拾青白二蛇留下來的爛攤子,杭州城被大水沖刷後滿地狼藉,受傷的人正秩序井然地被挨個送往醫館,他在倒塌的高塔下救起了一個尚有呼吸的小孩,遞給了守在一旁心焦如焚的母親,稍作安慰了幾句,寬慰地目送他們走遠。
斜陽如潑灑的朱墨籠罩了整個西湖,遠處古剎傳來悠遠的暮鐘,破敗的房屋和街道中積着一層薄薄清澈的水,倒映着紅日山色,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美。
“這裏的風景比起兖州的怎麽樣?”
白影坐在一塊石頭上,似乎正呆呆地望着夕陽,裴文德總覺得他有很多心事,但這麽多年了,他什麽也不肯同自己說。
“你怎麽了,不喜歡這裏嗎?”
“你變了。”
白影這樣說,裴文德有些懵懂。
“我看着你長大,你以前總是把事情埋在心裏,除了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你總是想着報仇,要殺盡天下的妖魔,我本以為那才是你。”白影頓了頓,又說,“但我發覺你跟我想的一點都不同。你害怕孤獨,害怕別人從你身邊離開所以你才不去接近,你根本不喜歡殺人,只是覺得如果自己不做就得有更多的人像你一樣沾滿鮮血。你總是想要自己苦,卻要讓別人快樂。”
裴文德默默地聽着,沒有反駁。白影始終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在他面前永遠赤條條如嬰兒一般。
但白影說,“你現在變得自私了,不僅想要別人好,也想要自己能夠獲得幸福。”
裴文德笑道,“這樣不好嗎?”
“當然好,作為朋友我當然希望你能自私一點,多為自己考量,但是……”
“但是什麽?”
“你的改變是因他而來的,你想要給他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但我害怕他會奪走你的一切。”
裴文德以為他在說自己的妻子,和其他人一樣,白影也覺得小夜是不詳的。
他沉思了少許,緩緩地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你總是無拘無束的,不用理會塵世的苦惱……但我最羨慕的是你口中的故事,你經常說的那個喜歡的人。我也想要有一個可以全心去愛的人,陪她看盡世間的風景,陪她一直到白發蒼蒼,現如今我終于找到她了。”
裴文德希望白影能夠理解,他是真的喜歡小夜,而對方也是同樣的……
“你愛的人不是她。”
白影從石頭上跳了下來,走至他的面前,那團霧氣朦胧的人形中他似乎能分辨出一雙幽黑的眼眸。
“你找到的也絕非是你心目中平凡的妻子。他不是人,是從昆侖神木的縫隙中逃出來的鬼王元神,憑依在人類的軀殼上,在你每個入睡的夜晚向你傳輸鬼氣。他要你死後無法投胎,魂魄永遠成為他的一部分。”
裴文德往後退了一步,“不可能……我的天眼不可能犯錯!”
“你太相信你的眼睛了,連那蛇妖都在笑你,眼為情礙……你閉上眼睛再用心去看看,他是不是你夢中一直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他憤怒了,沒來由得暴怒,因為白影在貶低他的妻子,更是在貶低他!
白影朝他肩頭推了一把,意味深長地說,“趁他還沒有發覺,趕緊逃吧。”
那一下像是把他推進了深淵,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問清白影的意圖,就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中。小夜坐在窗邊,黑色如雲般的長發披散下來,巧笑倩兮地回過頭說,“相公,你來的正好,幫我梳下頭發,打結了。”
他睜大雙眼,即便是在心中默念法咒,那人依舊是清麗溫婉的妻子,絲毫沒有變過。
裴文德走近了她,接過她手中遞來的木梳,緩緩地閉上了眼。
“我說裴大人,你還在呆着幹什麽,是我請不動你了嗎?”
低沉磁性的嗓音,帶着一絲奚落般的調笑。
木梳掉在了地上,他似木偶一般僵硬地低頭去撿,等他再度擡眸,落入眼簾的是霜雪般冰冷的白絲,和一張豔極煞人的臉孔。
夜尊用手支着頭,閑閑地看着他說,“你是吃錯什麽藥了,是我哪兒又得罪你了嗎?”
記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裴文德看着眼前的人,想到了無數個為他瘋狂的夜晚。
他肝腸寸斷地抱着對方說,“我愛你,別走……”
誤入迷津,錯許蒼山。
他錯得太離譜,男女不辨,人鬼不分,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妻子,錯在迷戀他的懷抱。
夜尊微微皺起了眉頭,拉過他的手掌貼在臉龐說,“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我早叫你別去管那蛇妖的破事,你就是不聽……這天下等她們去折騰,你只要乖乖地留在我身邊就好。”
裴文德從他眼裏看不見溫度,仿佛冷寂了千年的寒潭。
“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聽見自己茫然地問,是在問他,也是在問徘徊在身旁的白影。
白影沉默不語,而夜尊偏過了頭,笑着對他說,“我只想要你啊,裴文德。”
——
他在那個夜晚逃走了,帶上“玄牝”,騎走一匹快馬。
他還沒有想到方法制服他,那鬼王雖只有元神出竅,但法力至少已恢複八成,貿然出手倒黴的只會是他。
裴文德只能選擇遠遠地逃開,他封住了自己的八脈,鎖掉了自身的陽炁,保證夜尊無法在短時間內追上他。
他在離開前連回頭去看的勇氣都沒有,他害怕看見那霜華如雪的銀發,仿佛在大聲地嘲笑他——什麽白首偕老、至死不渝,通通都是謊言!
他原已是三千白發,又怎能再陪他攜手終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