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不知疲倦地逃了很久，馬兒累垮了，他便徒步前行。鐵灰色暗沉的天空籠着烏雲，大雨将至。他不知自己逃了幾天，逃到了何方，是不是已經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不然為何這廣袤的天地間唯有他孤身一人。
山林間的一處破廟，成了他在這大雨中所能尋到最好的栖身之地。
裴文德點燃了篝火，身上的衣衫都已濕透，寒氣逼人，他呆坐在徐徐燃燒的火堆旁，卻怎麽也暖不起來。
他能做什麽？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號啕大哭，還是任憑自己就這麽崩潰下去？
他不想懦弱，不想退縮，但他無計可施。
“你後悔嗎？”
白影現在他的身旁，在火光的折射下是隐隐綽綽的一團霧氣。
裴文德咬牙慘笑了一聲說，“後悔有什麽用，能換來被他害死的那些性命嗎？我就是他的幫兇，是我沒能察覺他的本性，我為救他甚至不惜違抗皇命，還沾沾自喜地以為保護了無辜的妻子……他用得着我去救嗎？在他眼底我就是個笑話。”
“這不能怪你。”白影坐了下來，凝望着靜谧的火堆，“你喜歡他并不是你的錯。”
“這還不是錯嗎？！”裴文德絞斷了手中的木柴，“我為什麽要愛上一個鬼王，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但你自己也說過，你只是想要有一個喜歡的人，你怎麽能控制自己喜歡上誰呢？”
裴文德沉默了半晌，眼底放出決絕的狠光。
“不管我有多愛他，人鬼殊途，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白影頓了頓，“你想怎麽做？”
“道家有一枚禁咒，只要能集齊三重封印，就可以将他打回地底。只要我想辦法暫時禁锢他，等到沖九之數，借天地正氣，就有機會打散他的元神，至少千年他都無法恢複。”
“沒用的。”白影雲淡風輕地打破了他的計劃，“他是不死不滅的鬼王，就算你封得了他一時也封不住他一世，千年之後待他元神回複，照樣是生靈塗炭。”
裴文德苦笑道，“千年以後的事情還那麽久，我只顧得住現在……”
“你有辦法的，對嗎？”白影打斷他，問出了心底一直以來的疑惑。“你明明有辦法一勞永逸，卻寧願選擇用自己的生命封印他……你只是不想再見到他，卻不願意他消失，我說的對嗎？”
木柴在火堆中發出霹靂的輕響，空蕩蕩冷清清的破廟裏裴文德似是魇住了。
他雙眸失神地望着遠方，過了許久，才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極小聲得說。
“……那他就真的死了。”
死，意味着湮滅，意味着世上将永遠留出一片空白，意味着那個他想要一起看風景的人再也不會存在了。
白影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在是與不是之間絕望地徘徊。
“你要是不想做，我無法逼你，但很多事情都在乎你這關鍵的一次選擇。就算你今日放過他，将來還是會有人替你彌補這一次失手，他始終都是要死的。”
裴文德猛地轉向他，不安地睜大了雙眼說，“為什麽你會知道這麽多事情，你到底是什麽人？！”
白影在他面前逐漸消散，他試圖用手去捉緊，卻依舊觸不到實體。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千年輪回後要替你承擔後果的人……”
那尾音随着火光中飛揚的灰燼一起消失了。
裴文德終于明白了，他眼前的選擇有且只有一個，如果他不殺了夜尊，那麽還會有人繼續受到傷害。他不能因私心違背這數十年來秉持的正義，他在母親死時就發過誓，不能再逃——他不能一心想着只要投身黃泉就可以再也不用理會這惱人的愛恨。
他的膽怯來源于雙眸，他在夜尊的心裏望不到一絲半點的愛意，渾噩的死水充斥着鬼王的軀殼，無論他做得再多也得不到回報，他害怕承認那個人只是單單地想要騙他。
他提刀沖向了大雨，黑邃的密林間呼嘯着刺耳的風聲，雨水鞭打着他的身體，模糊了他的視線。
裴文德施咒解開了自身的法術，沖着杳冥不清的寰宇怒吼道，“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
一襲白影晃到了他的身後，緊緊地将他擁住。
“你怎麽忍心抛下我？”
夜尊的聲線帶着一種纏綿的惱意，偏頭咬着他的耳垂說，“你以為自己還有地方可去嗎？”
裴文德咬緊了牙關，陷在他的懷抱裏就彷如陷進了深淵，難以自拔。
“你什麽時候發覺的？我還以為沒那麽快……”夜尊抓緊了這個想要逃走的人，“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恨我，但對我來說這沒什麽兩樣，我照樣會把你變成和我一樣的鬼，你的魂魄永遠逃不出我的手掌。”
“如果我不想，你是做不到的。”裴文德冷笑道，“要是我現在立馬去死，我的魂魄會進入冥府，我會求閻羅把我投入碎身井，千刀萬剮之下我的魂魄将四分五裂，到時候看你還有沒有本事去忘川河上一點點撿回我的碎片。”
“你敢？！”夜尊狠狠掐住他的下巴，逼他回頭望着自己。“你信不信我毀了冥府，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魂給挖出來？”
裴文德冷冷地凝視着他的眼眸，緩緩地向他吐出了一個交易。
“或者你也可以不用這麽麻煩，你陪我過完人間的日子，這段時間裏我不允許你傷人或者殺戮，等我死後你就可以拿到我的魂魄。”
夜尊眼中閃過一道暗光，他狡黠地笑道，“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裴文德淡定地回，“跟你在一起，我的身體早晚承受不住鬼氣，頂多三年五載就會死——你也不用等太久是不是？”
夜尊權衡了半晌，如果裴文德一心求死，他好像的确拿他沒有辦法。他倒是不擔心冥府敢對他的獵物怎麽樣，但如果擅闖冥府又違背了他和那讨人厭的雙生兄弟互不幹涉的約定，他不想要麻煩，所以裴文德的提議聽起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以為你怕我，恨不得離我遠遠的，怎麽想到要和我渡過餘生？”
裴文德轉過身，雙手環住他的腰将他拉進了懷裏。溫暖的胸膛如夢裏一樣，緊緊地包圍着他，雖然聽不見心跳，但他仍能安心地躺在他的肩頭，仿佛夢死醉生般依戀地說，“因為我喜歡你……”
夜尊答應了他的交易，在雨中攬緊了他，忍不住得逞的譏笑。
“我還以為你有什麽不同，原來你也只是個為情愛所困的凡人。”
心中難免得意，“不過我既然看中了你，算你倒黴，這輩子也只能勉強喜歡我這樣的人了。”
“我真想請你閉嘴。”裴文德輕輕地笑了笑，抓緊他的長發朝那薄情的嘴唇吻了上去，“看來還是只有這個辦法奏效。”
“我想說就說……唔，好吧……”
裴文德忘情地與他擁緊，這一刻的真心實意他将會永遠記住。
——
他們這一次不回西湖，往西走，到了涼州。
涼州地處漢羌邊境，被突厥所占，碩大一片平原草長莺飛、沃野千裏。這裏不像中原，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那麽多事可做。那些民風剽悍的蠻族人不會在乎他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原人，更不會追問他們的來歷。
他發覺夜尊和他印象中的小夜截然不同，或許是沒必要在他面前遮掩了，夜尊保持了他的原樣，保持了那股子懶散而又狡詐的性格。
他們在涼州住下，過着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夜尊大多數時候都很聽話，他不是不能夠控制自己的嗜殺欲望，用他的話來說，只是餓而已，他早就餓習慣了。
不過他有時候又很讨厭，譬如剛到涼州的那陣子，明明聽得懂突厥人的語言，卻偏偏要讓自己手足并用地去和那些蠻子交流，自己就躲在後面咯咯得笑。實在讨厭。
好在惹惱了自己好幾回以後，他總算學會了收斂，至少大白天的時候不會一臉涼薄地說些風涼話，但到了晚上又會變着方兒地調戲自己。
裴文德有時會覺得受夠了他，有時又會覺得和他在一起無比惬意。他或是望着對方的眼，或是輕輕地撫摸着冰涼的發，他突然發覺，原來惱也好、笑也罷，不過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即便他時時刻刻記着對方是鬼，也無法阻止自己把他當作了生活的必須，放不掉、割不斷、如影随形。
夜尊作為一個凡人實在很不稱職，首先是他那頭銀發，豔麗詭谲，美則美矣卻未免太不像人了一些。裴文德讓他變回尋常人的模樣，他死活不幹，說自個這樣舒坦，沒辦法，只好恨恨地告訴周圍人他是得了隐疾，未老先衰，千萬別去戳他傷痛。
還有很多麻煩透頂的事情，譬如他們在涼州的第二年，縣城遇到了山匪劫掠，裴文德不想在他人面前動用法術，只好随居民一起躲了起來。随着馬蹄聲遠，雖未有人員傷亡，但好端端一個清淨的縣城弄得遍地狼藉，随着家中財物一起不見的還有他那個倒黴蛋——當然也不知道是哪個馬賊倒了大黴居然看上了他。
裴文德無奈策馬追了上去，本以為會見到屍橫遍野的慘狀，豈料他竟然乖乖地跟那群胡女坐在一起，頭上披着層翠綠薄紗，用那雙妖冶動人的眼沖着他怪裏怪氣地說，“相公你終于來啦，人家好怕啊。”
裴文德輕松地制服了那群馬賊，和他共乘一匹慢悠悠地回家。山林間的風簌簌溫柔，撩起他銀白的發絲輕撫在臉上，裴文德聽着他暢快的大笑，轉過頭來繪聲繪色地同他細說了經歷，末了還問一句，“好不好玩？”
他在那時凝望着對方桃花般的眼，二十七歲，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二場大劫。
這是一場死劫，他心甘情願地投身了進去。
對于夜尊來說，這三年也許還比不過他在黃泉深處一眨眼的功夫，也許他只是把這當成了人間的一場游戲，他向來守信，這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時間他願意施舍給自己。
到了第三年末的時候，裴文德已經漸漸支持不住了，他體內的元炁在逐漸被耗幹，人變得憔悴嗜睡。剛入冬的時節，胡地已白茫茫一片，難得出了陽光，他卻靠在屋外的長椅上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隐約覺得有什麽擋住了光線，微微眯開了眼，見到夜尊低下頭柔和地親吻了他。
裴文德別扭地動了動，對方吻得更深，撬開他的嘴唇在他嘴裏肆虐了一番。
他嘆了口氣，擡手解開了自己的衣領，“想做就跟我回房裏去，光天化日的，我可沒興趣在外邊跟你胡搞。”
然而夜尊卻按住了他的手，微微一笑，抱起他坐到了自己的腿上，懶洋洋地靠在門邊，任由溫煦的陽光映着他的臉面。
裴文德十分不喜歡這樣的姿勢，搞得他像個女子似的，但渾身抽不出什麽力氣，想要掙紮卻被兩只手在腰間一環，整個人給拖進了對方的胸前。
“你幹什麽，會被人看到的。”
“看到又怎樣，你要不喜歡我就剜了那人的眼。”
夜尊悠閑地像是在說着今天天氣真好，摟着他細窄的腰身，随意親吻着他的側頰。
裴文德懶得再跟他理論，放松了身體躺在他的懷裏，眯着眼惬意地望着遠處湛藍的天。
大雪初積，給涼州裹上了素白的一片薄襖，樹上枯枝尚未折斷，以一種貧瘠幹涸卻頑強的生命力在雪地裏昂揚挺拔着。天空碧藍如洗，大地遼闊潔白，偶然經過的飛鳥停在樹梢，振翅抖落一層白霜。
“人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你看是不是就如現在這樣？”
夜尊抱着他百無聊賴地說，“這酸溜溜的句子也就你們凡人才想得出來。”
裴文德無語至極，“你就不能迎合我一下，說一句好看嗎？”
夜尊無謂地笑了笑，望着雪景咂摸了一句，“還行吧。不過沒你好看。”
“你真是一點也不懂得委婉含蓄。”裴文德在他身上坐得不舒服，移了下位置擡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小心點，別把我摔下去了。”
“你別亂動才是真的。”夜尊不滿地道，“你太瘦了，咯得我腿疼。”
“哈，那怪誰呢？”
“難道還能怪我不給你飯吃嗎？”
“指望你做飯，那我還不如餓死得了。”
“餓死鬼我可不要，瘦骨嶙峋的，瞧着就沒了胃口。”
“我這樣就能讓你有胃口了？”
“有沒有胃口，你昨晚不是清楚得很嘛……”
兩人你來我往了幾句，最後互相盯着彼此的眼睛，迸發出一陣大笑，裴文德笑得顫抖不止，把腦袋埋進了他的肩窩，笑至無聲處，他貼着對方的耳垂說，“我快死了，你能感覺到嗎？”
夜尊沉默了，雙手摟緊了他的腰說，“能啊，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裴文德知道這就是機會，他孤注一擲引誘他的機會。
幽幽地在他耳畔道，“我要是現在死了，明年開春就沒人陪你去看桃花了。”
“你知道我其實并不喜歡看花，每年都是我陪你去看的。”夜尊微眯了眼睛，語調陰柔地說，“你想做什麽？”
“我不想做什麽。”裴文德搖了搖頭，“只不過人活一輩子，我感覺自己還沒活夠，還想再看一次開春的情形。”
“但是……”
“到春天就行。”裴文德止住了他的拒絕，撩着他的頭發溫柔地說，“這個冬天我們還可以有很多的事情做，我們可以去山上狩獵，那些蠻族人最愛完整的虎皮，我們可以換不少陳年的釀酒……你不是說過他們的酒比中原的好喝？可惜一直沒法騙到他們的酒方子。”
夜尊沉思了少許，他總是在饑餓，人間的食物無法填滿他的食欲，但唯獨那點酒還算可口。尤其是當他回憶起上個冬天，燒紅的炭火旁，裴文德醉醺醺地把他推倒在皮毛軟毯裏，通紅泛粉的身軀如楊柳般搖曳着，伴随着動人的情話，着實溫暖了他。
“那……到春天為止？”他妥協了，說不出為什麽，難道真是為了貪戀那一口美酒？又怎麽比得上吃掉他的魂魄來得充實？
裴文德笑着給了他一個吻，春風拂面，散漫地說，“就到春天為止。”
夜尊将他扶了起來，用手指割破了腕，暗紅的血一滴滴淌了下來，墜進了裴文德的唇間。
“我用血給你續命，它會阻止鬼氣蔓延至你的身體，侵蝕你的魂魄，但是等到下個春天，我還是要拿走屬于我的東西。”
裴文德飽飲了他的鮮血，用體內僅存的元炁将它們一點一滴地彙聚了起來，舔了舔嘴唇後說，“不用你廢話，我本來就是你的。”
夜尊怔住了一瞬，用手指輕輕地擦拭他的唇角，頭一次生出迷茫的心緒來。
“再說一次，說你喜歡我？”
裴文德低頭輕笑了一聲，忽然用力攥緊他的衣領，盯着他的眼睛說，“我愛你，這輩子只有你。”
他難以呼吸般摟緊了他，深深地吻住腥甜盈潤的雙唇，置諸死地一般地要定了他。
“我忽然有點想回房裏了，起來吧。”
“這才什麽時辰——我剛才只是說說罷了！”
“啰嗦什麽，大不了我抱你進去。”
“……你真是個混賬的好色鬼。”
屋外白雪皚皚，屋內燭影闌珊，寒露清霜又一年。
——
裴文德的辦法奏效了，過完春天，他又說想看夏日的繁花盛景，夜尊再次妥協，繼續拿自身的血液喂養他；然後是立秋，他不用多言，拖着夜尊去看七夕河面放飛的花燈，螢火點點，銀河如練，夜尊割開了手腕，血如甘泉湧入了他的咽喉。
又過了多少個寒冬？也許是三個吧，裴文德已經不再去細數。
他的身體逐漸恢複，鬼血的力量在他體內彙聚成一柄利刃，随時等候着出鞘。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有夜尊本人的力量才能徹底毀去他的元神。
裴文德的魂魄被他的鮮血所保護着，依舊幹淨純粹，而夜尊在人間的化身逐漸變得虛弱，裴文德時常發覺他變得焦躁難安，饑餓鞭笞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重蹈殺戮的覆轍。
冬日的寒風陰冷，即便門窗緊閉，屋內也飄蕩着一層瑟瑟的涼氣。
裴文德畏寒，蜷在被子裏也手足冰涼，于是愈發緊密地往溫暖的胸膛上貼去，卻意外地發覺他睡着了。
鬼王不需要休憩，他頭一次見到夜尊熟睡，竟平和得像個小孩一般。
烏黑濃密的睫毛溫柔搭在眼睑上，那張豔麗的臉孔蒼白如紙，仿佛一碰就會碎去。
裴文德用手去觸碰他的睫毛，細細的，又有些軟，癢在了手心裏。
“別鬧。”
夜尊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睜開了眼睛，慵懶地呵欠了一聲說，“是不是又想跟我聊什麽人生哲學大道理了？”
他低頭輕笑，擰過他的下巴說，“你是不是對誰都這麽說話，特別欠揍。”
“我欠揍？”夜尊翻了個身把他狠狠壓住，手掌貼着他赤裸的下腹撩撥道，“誰敢揍我，你敢嗎？”
“我可不敢……喂，你有完沒完，我真累了。”裴文德把他的手給拍開，聽着對方樂不可支地悶笑了一陣，倒是收了手，整個人沉沉地壓在他的身上。
“早點認錯不就結了。”
裴文德擁着他，緩緩撫摸着他柔軟的長發，“是不是鬼王都像你這樣黏人的？”
“我哪裏黏人了？”夜尊不滿地咬了他一口說，“你是沒見過我那兄弟，打小就像個跟屁蟲似的，昆侖去哪兒他就要去哪兒，甩也甩不掉。”
“昆侖？”
夜尊懶散地跟他聊起了自己的身世，“那不就是昆侖的山神嘛，當初女娲造人，天地間便生了戾氣，我和他都是在大不敬之地的黑水中誕生，本來是渾渾噩噩的一團污濁，因觸到了昆侖肩上掉下來的魂火才有了意識。神創造了人，同時也創造了我們，他被那賜予他意識的魂火吸引，走出了封地，從此就成了昆侖的跟班，傻乎乎地跟着他到處去。”
裴文德頭一次聽說了這緣起的故事，微蹙了眉心問，“那你呢？”
“我？我可沒那麽傻，跟着山神有什麽好的，又填不飽肚子。我從出生就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世間所有的痛苦都是我的力量泉源，我忙着進食、忙着成長，哪有工夫去理會他們的風花雪月。”
“那你不覺得寂寞嗎？”
夜尊停頓了一瞬，笑道，“或許到後來有那麽一點點，當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了活物，人類變得貪婪而絕望，天地間充斥着陰魂不散的怨氣，我的确食飽飲足了，開始尋思那家夥為什麽要跟着昆侖離開。”
裴文德遲疑道，“因為他喜歡上了昆侖？”
“誰知道呢。”夜尊躺了下來，展臂将他摟進了懷中。“我們沒有魂魄，照理說不會有凡人的愛恨，說不準他只是貪戀昆侖的那條神筋，在天塌地陷後，他因為有了昆侖賜予的神筋所以能游蕩在幽冥之間，而我只能被封在地底，在那根昆侖神木上一鎖就是上萬年。”
裴文德心神激蕩，貼着他問，“那根神木，在什麽地方？”
夜尊毫無戒心地告訴他，“在陰曹地府的下面，淌過黃泉河的邊際你能看到一條階梯，從那一直往下走，在盡頭就是昆侖神木的根基，我的本體就被鎖在上邊。我等了不知道多久，那神木終于開始老化，裂開了一條縫隙，我的元神才能從中尋到了一條生路。”
裴文德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地沉下來，逼迫着自己狠下去，雙手擁着他的力氣也更大了。
“照你這麽說來，那神木是在三界之外？”
夜尊突然笑了，側過頭來用神采奕奕的雙眸盯着他說，“到我跟你說大道理的時候了，你們凡人所相信的三界其實是錯誤的。”
裴文德迷茫道，“為什麽？”
“你們相信的是世間分天地人三界，實則并沒有那麽多，混沌初開時只有陽面和陰面，我們如今在陽，倒過來即是陰。冥府和人間其實并無兩樣，只不過是鏡面翻轉了，太陽成了月亮，有光變成了無光，而昆侖神木就在無光之地的盡頭，實則就在我們的背面，也就是你們常說的陰間。”
“那為何人們自古以來總是談三界，卻從沒有過兩界之說呢？”
夜尊尋思了一陣道，“因為曾有人談及過第三界，上陽下陰中冥冥，據說冥冥界藏在陰陽的間隙當中，在逢魔時刻陰陽交替的一瞬間會打開出口。但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人尋到過，哪怕是我也沒有找到過它的入口，或許它根本就不存在，只不過是神所創造的世間的第一個猜疑。”
裴文德同意了他的說法，虛無缥缈的東西永遠都是不可盡信的。
“說不定那就是人們想象中的桃源仙，世上的苦難太多，總要追逐一個完滿的夢想。”
夜尊長久地凝視着他，擡手輕撫過他的臉頰，“你想去那兒嗎？”
“我不想。”裴文德堅定地說，“我既然活在世上，就只想活好我這一生，不去倚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你不明白，人的生命正是因為短暫才美好，因為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所以才會更加珍惜身邊的一切，就像我珍惜你，也是一樣。”
夜尊垂下眼眸，陰沉地說，“可惜我不會有死期，人也會有輪回的不是嗎？你們信因果報應，只要魂魄不變，人的磨難也永遠不會消失。”
“但誰又生來就是順風順水的呢？”裴文德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跟我談輪回，但我告訴你，愛和魂魄是不一樣的，今生我愛你是因為我是我自己，我對你的感情永遠無法複制，即便魂魄不滅，到了下一世也不再是我了。就算我要償還今世的孽，我也不再會有相同的愛，那是跟我不會有一點相似的人，你将再也找不到我了。”
夜尊的眼神變得古怪而詭谲，似乎藏了一些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他猶豫了一陣，最後只是一如既往傲慢地說，“哦，但你不會有下一世了，我會吞掉你的魂魄。”
裴文德沮喪了，他只是想聽到對方的一句承認。
自言自語地，他低聲呢喃道，“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像你一樣不生不滅只為了讓人們痛苦而活，我還是我自己嗎？可惜你不是人，不然不管別人怎麽看，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就像這過往的幾年一樣，我們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過完一個個春夏秋冬，直到我們一起老去……”
“你這麽想要我變成人嗎？”
裴文德苦笑了一聲，把自己埋進他柔軟的白發裏。“我只是想聽你像人一樣對我說句，我喜歡你……”
夜尊在此後的長久時間裏保持了沉默，裴文德由此感受到了真正的疲累。
他花了整整六年，卻教不會一個人說句喜歡，他知道這兩個字除了滿足他一直以來的渴望，并不能真正地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涼州的寒冬比往年來得更長，陰氣死沉，瘟風漫卷，夜尊将再也控制不住他體內的鬼氣。
裴文德已準備就緒，趁他在人間的化身虛弱之時，只需尋到那根神木，毀去他的本體……萬事皆休。
他只希望這是他最後一次拿起他的“玄牝”。
——
黃泉河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深不可測，涉水而過，只到膝頭，兩岸開着塗塗如火蓮般的彼岸花，天上露着一輪明月，愈往深處走那月光便顯得愈黯淡。
裴文德在夜尊沉睡時，以刀尖在地上畫出玄光鬼門陣，闖開了陰間的大門，避過那些陰魂不散的鬼差，尋到了他所說的那一條通往地獄的階梯。
石梯在黃泉河的邊際，一處大坑，吹着狂猛陰風，往下望不盡底。
裴文德沒有絲毫猶豫，跟着那石梯一步步地往下走去。
光明逐漸地離他而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一座空蕩蕩的懸梯，上不見天，下不見地，若是尋常人恐怕早就吓破了膽，被陰風一刮，直直地墜入淵底。
但裴文德走得很穩，他以天眼可以看清腳下的每一塊階梯——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石塊，而是已趨于灰色的骨骸，這條通往煉獄的長路是以罪人的屍骨堆砌而成的。
骨梯在黑暗中發出凄厲的哭嚎，愈往下罪孽就愈深，它們的嚎叫震耳欲聾，在漫無邊際的深淵裏彙聚成一道飓風，盤旋着往上，卻被封死在盡頭。
裴文德的心中沒有畏懼，不是因為他一生光明磊落，而是他自知本身就是罪人。
他的罪或許比堆成煉獄的最後一塊骨骸更重，他引來了鬼王，愚鈍無知地相信了鬼王；在人間的相守中全心全意地愛着他，又要算計他，最後再殺了他。
沒有辦法，這是唯一的出路。
人間想要太平就不能出現鬼王，而他想要寧靜，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更沒有鬼王的容身之處。
終于他走到了盡頭，在參天巨樹般的昆侖神木上他見到了夜尊。
那和他朝夕相處的夜尊又有一些不同，懸在神木上的是他的本體，似乎比人間的化身要蒼老一些，銀發垂地，身上挂着陳舊的血跡。夜尊從不會在他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即便他的本體像個囚犯一樣被禁锢、被折磨，他依舊是狂妄而自信的。
裴文德走上前去，撈起了他沉睡中的臉龐，濃長的睫和淡薄的唇，他美得一如既往。
“你睡着的樣子比你平時好看多了。”他輕聲地呢喃，唯恐驚吓了他。
夜尊并沒有發覺他的意圖，失去鬼血的他元神一度變得虛弱，當他入眠時哪怕五雷轟頂都吵不醒。
這是最佳的時機了，裴文德默念法咒，鬼血自他的腕中倒逼而出，逐漸浸染了他手中的長刀。
“玄牝”化身鬼刃。
裴文德将刀尖指向了他的胸膛，只要這一劍刺下，鬼王的戾氣碰撞湮滅，将會化為這塵世間的萬千灰燼，飄散在混沌虛無當中。
夜尊再也無法妄圖偷取他的魂魄，再無法傷害任何人，再也不用被鎖在這孤獨的地底……
對了，他也不用再勉勉強強一臉無聊地陪自己看風景了。
裴文德想着笑了出來，他笑到手抖，眼淚滴到了地上。
明明發過誓不再哭了，他不會再無能為力地看着摯愛死去——他要親手送他走。
但遲遲沒有下文，那漆黑的刀尖只穿透了夜尊的白裳，卻始終沒能穿破他的胸腔。
“朋友！”他急切地大喊道，“幫我！”
——那只持刀的手穩住了。
白影就在他的身體裏，幫他拿住了刀柄。
“你真的想要這麽做？”
白影的聲音還是那麽年輕，裴文德想，而我已經比他大了不少。
“我感謝你陪了我這一路，可到頭來我還是要仰仗你。”
“我知道你是誰，朋友，求你幫我殺了他。”
白影的意識在不斷掙紮，這的确是他一直以來的目的，如今他能輕而易舉地控制裴文德，只因這身體的主人已經放棄了自我，但他突然有些退卻了。
裴文德催促道，“殺了他，讓将來的所有的悲劇在我這裏結束，我不需要你來幫我償還罪孽！你不是也有喜歡的人嗎？你不想救他嗎？！”
白影苦笑了一聲，“我救不到他了，但我還想救你。”
“你要救我，就是現在！”裴文德恨自己的不争氣，只能說服他道，“你放心，我的魂魄還是完好的，他用血護住了我。等我死後轉世輪回，你再去慢慢地找他……別忘了，只要有魂，就不會消失，他一定會在什麽地方等你。”
白影茫然道，“你真的打算殺了他，以後就忘了他嗎？”
“我不會忘。”
裴文德撫摸着那人安靜秀美的面容，淡淡地說，“所以下一世你千萬不要記得他，即便我們魂魄相同，你也不是我——他只能是我的。”
良久，白影釋然了，他輕巧地笑道，“你別傻了，我才不會喜歡他。”
這是裴文德和他共同的願望，或許也是他所愛的那個人的願望，不管是現在還是千年以後，他們從未動搖，勢必要誅滅鬼王。
白影用力握緊了鬼刃，橫刀向前，為要一舉穿過此人的胸膛——
然而忽地一聲巨響，似鐵鏈繃斷的铮鳴，夜尊牢牢地捏住了那柄薄刃，在他胸前一寸，停滞不前。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唇間含笑。
“動手啊，小裴。”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