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扒手和壯漢是兩個嘴上沒把門的,第二天第八小隊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了,他們在食堂裏埋頭吃着飯,時不時在荀攸背後交談幾聲。荀攸只覺得氣短胸悶,沒吃幾口飯就回了宿舍。
荀彧跟在他身後,手裏抱着四個窩頭和菜糊糊,放到兩個人各自的凳子上。
“吃點東西,別把身體熬壞了。”
荀彧坐在他身邊,替他将飯盆的蓋子打開,菜糊糊還是熱乎的,一股溫熱的腥氣從飯盆裏飄出來。荀彧攪了攪菜糊糊笑道:“難道要我喂你不成?”
荀攸不是個固執的人,他并不善于長袖善舞,卻很會通融,如果荀彧不來哄他,過個半天他也就吃了。但不知道怎麽的,他不願對着荀彧鬧脾氣,于是接過了勺子和飯盆自己一口一口吃完了。
每日的勞作取消後,長日便難以消磨,兩個人洗了碗回到宿舍,荀彧就從箱子裏拿出了一支小小的口琴。那天陽光非常好,他們将門口的布簾子掀起來,讓晴空萬丈往屋裏撒。
荀彧送給荀攸一首緩慢而綿長的蘇聯歌曲,口琴的音符之間并沒有弦樂器的流暢,卻有餘韻的悠揚。荀攸看着荀彧倚在木門框邊,毛躁的邊緣散發着木頭樸實的香氣,他修長幹淨的手指握着口琴,眼裏的柔情灑滿了金光。
琴聲引來了許多人,他們圍在宿舍外,甚至有人還能輕輕跟随着旋律吟唱出歌詞。
他們到達農場不過三個月,只嘗到了一點苦難的苗頭,便認為已是整座冰山。沒什麽可怕的,他們都在心裏暗暗想着,他們的食堂且作冬宮,他們的荒地也可以是紅場。
一曲作畢,荀彧颔首向着宿舍外的人群致意,荀攸遠遠望着他的背影,頓覺在他肩上負了數十載日光。
人的記憶有他們的關竅,一環扣着一環,荀攸忽然就莫名地想起自己二十歲時的冬天。
普大有整整一片連綿的草地,陽光也是金色的,棕灰的松鼠搖着它們暖融融的大尾巴,跳到草地上刨它們埋起來的松果,小小的黑眼睛警醒地轉着,看起來比人還聰明。下午他在圖書館和幾個同學試着解開費馬大定理,晚上再西裝革履地去赴教會的晚宴,領結是在紐約新買的,還有古龍水與新皮鞋。那時候他的過去與未來連續平穩,沒有奇點與斷層,總能順遂地滑向最優解。
但他的目光很快從金色的暈眩中收了回來,油膩膩的板凳上放着那封整整齊齊的信,他拿過信展開,又認真讀了一回。他的妻子沒有替他申辯,而是很快劃清了關系,但也并不無情,起碼還寄來了吃的東西。
這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這一年來他已經聽過無數回的例證,何況他們還有兩個孩子。他将信重新折回了信封,放進兩人共用的書桌的抽屜裏,事情走到如今顯然不能挽回了,除非他能立刻從這裏出去,但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接下來的夜晚他開始翻來覆去地揪着自己不放,為什麽呢,他們結為夫妻的時候,是給過對方承諾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是多麽莊重的誓言,竟然是能夠這樣輕蔑地抹去的嗎。還有他的仔仔囡囡,還那麽小,他們會想爸爸嗎。
荀彧悄悄下了床來看他,坐在他床邊輕道:“怎麽了?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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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從被子裏冒出頭,滿臉淌着橫流的淚。荀彧點了煤油燈,靠在床邊聽他說很久以前他與夫人相愛的故事,荀攸背對着他,攥着被子的一角,他輕拍着他的背,将他當孩童那樣哄着。
荀彧比荀攸幸運一些,過早地跌入泥濘,過早地品嘗酸澀,于是便很少相信守望相助或者堅貞如鐵。所謂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他已經見慣不怪了。
立冬過後幾乎所有西北邊陲的農場都癱瘓了,臨近公社的汽車從冰地上摔到田野裏,讓周圍的幾個農場派出人去修,趙隊長只好抓了荀攸和壯漢一起送出去。
出門替別的農場或者公社修車是很得便宜的,因為作為客人,他們能吃一頓客餐,比平時吃的好許多。荀攸的看得出來趙隊長非常不樂意,但又沒辦法,他是機械工程的高材生,對方點了名要他過去。這些日子以來,荀攸和壯漢修車修器械,已經成為了很好的搭檔。
那天的客餐有午餐肉罐頭,青菜炒得綠油油的,白米飯冒着他們經年未聞的香氣。兩個人狼吞虎咽,還順手抓了幾個白薯。荀攸把白薯放在胸前捂着,心想要趕快回去,讓荀彧吃了白薯再睡。近日農場每日的份例已經有減少的趨勢,扒手不愧扒手之名,甚至已經開始盤算着要去偷東西了。
荀攸和壯漢回到時天已經暗下半截,從農場大門到宿舍有一段筆直的沙路,路燈隔三差五地壞着,亮出他們影影綽綽的光。食堂附近的路燈下站着兩個人,荀攸仔細一看,竟然是趙隊長和荀彧,兩個人站得很近,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麽。
壯漢拉着荀攸走了個小路,跑到食堂的另一頭去偷聽,那裏離他們更近。
風刮着臉吹,順便也将二人的耳語吹來了。趙隊長的聲音裏盡是無可奈何:“你求我也沒有用,現在緊張得很,等開了春我再出去替你找,行嗎?”
“趙隊長,這件事本來我不該這樣求你,我的父母給足了你要的錢,當初也是答應好的,如今沒了藥,這幾個月我怎麽辦呢?”
“文若,你難道懷疑我是刻意為難你不成?我不是這樣的人!你的藥還剩多少?我算算時間,頂不得再替你出去一趟好了。”
荀攸和壯漢兩個人身子疊着身子傾耳聽着,都覺得這段話着實莫名其妙,唯一能肯定的是荀彧病了,還是急需醫藥的大病,否則以他的秉性,是決不會單獨與趙隊長深夜在外私談。
每日食不果腹,早早入睡能抵抗饑寒,這是所有人的共識,但荀彧常常等着他回來才睡,荀攸也正想好好地問一問他。
荀攸走進宿舍後從懷裏掏出白薯,在他鼻子下晃了晃:“快吃,我捂了一路呢,還是溫的。”
荀彧正坐在被子裏看書,看見有吃的就放下了書,笑着接過白薯開始吃起來:“你吃了嗎?吃了什麽?”
“吃了罐頭,嗨,他們油水真好,青菜炒得綠油油的,要是有下回,我就把盤子都給你端來。”
他們時常說這樣的如果,如果哪天能一起出去,就去附近沙湖小鎮上買他十個燒餅,然後坐着火車到城裏去看電影;把糧票都換成大米,躲在家裏煮白米飯,再買三斤豬肉紅燒着下飯吃。
和溫柔的人在一起,做什麽都很有現世安穩的快樂。他們需要這些即時而短視的快樂,不去思考人的一生應當如何花費,也不去探尋如何将自身奉獻于歷史的車輪,就非常惬意地活着,活三年,活五年,至于整整一輩子,他們沒有資格盤算。
因此荀攸的話對荀彧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明知不會到來,仍願意去想一想。他用指尖輕輕捂着嘴笑起來,問他今天都做了什麽,又下床替他倒熱水,催他早點睡覺。
荀攸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說:“你別忙,我有事問你。”
“什麽?”
“我剛剛看見你和趙隊長在外面談話了,”荀攸毫無隐瞞,他們之間向來如是:“我和壯漢也聽見了,你問他要藥,你病了嗎?”
荀攸心裏的慌張遠比表現出來的要劇烈得多。
在被壓得瓷實的封閉境況下,人與人的邊界逐漸消弭無痕,便很容易産生極端的愛或者極端的恨,這是幾年後荀攸看着那些憤怒的小兵恍然醒悟的道理。那時荀攸看着他們用力的推搡和咒罵,常常在心裏想,他們還那樣年輕,如此尖銳的恨意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有時候他也會順勢想起自己剛剛對荀彧心有別情的時候,就是在妻子與自己離婚的這一點時光裏,他對荀彧的依賴與親近正在逐漸走向難以言喻的荒土。
總而言之,荀攸幾近焦頭爛額,他用力搖晃着荀彧的肩膀,最好把答案從他嘴裏搖出來。
“你生了什麽病?需要什麽藥?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生病了呢?”
“你說話呀,你需要什麽藥?趙隊長是不是為難你了?你和我說,我寫信出去,讓我的父親母親替你找好嗎?”
荀彧兀自低頭不言,他等着荀攸冷靜下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沒什麽大事,真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并不打算告訴荀攸什麽,一是他仍舊有藥,若趙隊長真的替他尋來了新的藥,将隐疾說出來反而使二人難堪。若到了真沒有藥的一天,他就真的什麽也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