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與人之間的相交講的全然是一種局勢的運氣,運氣好的時候萬象升平,誰都蝸居在自己的天地裏,運氣差的時候只好在倉惶中相聚。
荀攸與荀彧就是如此。
農場裏的人分了幾撥,先來的那批就是前輩,剛到的如他們第八小隊就是新人。盡管都是讀書人,先來的人身上已經沾染了集體主義的浮躁,他們這些後到的未免還有些生疏。因此前輩們很愛聚在一起開新人的玩笑,有葷有素,有雅有俗,算是百無聊賴間唯一的樂趣。但這些玩笑很少開到荀彧的身上,大約是他疏離而友好的微笑令旁人拘謹。
作為荀彧的舍友,荀攸也沾了一些光,他們便時常躲在一邊談天,盡量與第八小隊以外的人隔開距離。
這段時間下來兩個人相互了解了不少。
荀攸的祖父輩至父輩都是生意人,早期染了紅,過了幾年好日子,還将他送去美國讀了書,他的夫人就是在美國認識的。二人家境相當,很快就定下婚事成了親,現今有兩個孩子,大的十二歲,小的才五歲。
比起荀攸,荀彧祖上光耀得多,他曾有一位先祖權傾朝野,因而後輩也不曾凋零。到了荀彧的曾祖爺爺一代,仍有人在朝為官,後來移居昆明,托蔡将軍照拂才避開風頭。荀彧的大學是在昆明一所臨時大學讀的,不知為什麽他沒有跟着大部隊回北京,也沒有成親,只是家中替他找了一份當地的教職。
總而言之,如果沒有這場鬧劇,他們二人此生無論如何也不會相見。
距離上次荀攸偷窺到趙隊長的不軌行為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裏他每天都陪着荀彧留下來完成任務,晚餐由壯漢替他們從食堂領回來放在宿舍。初冬的日頭實在短,下午四點多天就黑透了骨頭,光禿禿的土地上只有他們在躬身勞作。荀攸趕到他身邊幫他把土踩平,然後扛起兩個人的鋤頭道:“走吧,總算是最後一天了。”
入冬後天氣愈發惡劣,已經有幾個身子弱的老人病倒,農場害怕鬧出更大的事情,決定在明年開春再恢複勞動。
“辛苦你了……”荀彧接過自己的鋤頭對他說。
每天結束後他都要對荀攸說上這樣一句話。荀彧先前絕不樂意麻煩別人,然而身體确實抱恙。任務是積累型的,今天做不完就留到第二天,長此以往,不要說憑借積極表現離開農場,他甚至可能在這裏老死終身。在激烈的思想鬥争後,他決定接受荀攸的幫助,并将自己的飯食分給荀攸一部分。
二人就這樣默默保持着互幫互助的關系,除此之外就很少有交流了。在許多人一起勞作的時候他們很少說話,休息時扒手和壯漢插科打诨,他們也很少說話,但是每當人潮四散,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荀彧總是很想同他說幾句話。
沒有去過西北草灘的人很難想象她的蒼涼與壯闊,在那裏晚秋的暮色真的與詩中寫得一模一樣,大漠上有肅直孤煙,落日是一塊雲蒸霞蔚的赤烈圓盤,惶惶不可終日地墜在他們身邊。有時候荀彧迎着它跑上幾步,他會覺得自己和荀攸被迫變成了堅毅的誇父,永遠在逐日,卻永遠不知道日落那邊的盡頭是什麽。農場周圍還有別的公社和村莊,每當他們在荒蕪的日落中垂手無為的時候,村莊裏總會升起一縷縷炊煙,泛着溫暖的醺色。
那天他們背着日落處的山頭往回走,荀彧忽然低聲地說了一句:“雖然很辛苦,但是也有開心的時候。”
這話說得不很得體,因為留下來替他勞動是荀攸額外的負擔,荀彧想了想又趕緊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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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挺開心的,”荀攸笑着接過他的話頭:“真的,有時候真是安靜得可怕,但有的時候想想,又未嘗不是一種磨砺。剛剛去記工分的時候你好像想對我說話,後來又沒說,是為什麽?”
“只是一點無關緊要的話罷了。”
荀攸替他撥開頭上的一根枯草,仍舊那樣笑着:“已經落到這樣的境地了,什麽無關緊要的都是大事,你說吧,我聽着。”
當生命被壓得格外扁平的時候,除開生死,什麽都是天大的事,那一刻的荀攸就是這樣想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那頭的村莊好像在烤魚,”荀彧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聞見烤魚的香氣了。”
一種莫名而靜谧的快樂在二人之間慢慢地氤氲起來,荀攸竟然覺得十分開心,仿佛也聞見了空氣中烤魚的焦香。除此之外,他第一次發現荀彧是鮮活可愛的,比他眼睛裏能看見的,比他往日在心裏悄悄揣摩的還要鮮活可愛。
當晚回到宿舍後馮教授來通知他們,說家屬寄的包裹統一到了,要去趙隊長的辦公室領。荀攸放下粗糧饅頭擦了擦嘴,問荀彧去不去,荀彧搖搖頭:“不會有人寄東西給我的,你去吧。”
家屬的包裹是農場所有人的救命稻草,裏面大多是吃的穿的,因為錢和糧票在農場裏用不着。荀攸的妻子給他寄了一個異常大的包裹,裏頭裝着總共七八件過冬的棉衣和毛線衣,幾包幹炒面,還有零零散散的奶粉和餅幹。打開大衣的時候從裏頭掉出一封信,荀攸拿着那封信坐在床邊,想了很久也沒有打開。
壯漢和扒手知道他拿了個大包裹,都跑來想要吃的,兩個人坐在荀彧的床上,想着等他把信讀完了再伸手。荀攸下了決心,終于把信撕開了,裏面是兩張分開的紙,一張是信紙,一張是單位批複下來的離婚文件。荀攸松松垂着手,兩張紙就被門縫裏鑽來的風吹落在地。
三個人趕緊将信拿起來看,看完後扒手和壯漢一句話沒敢說就走了,荀彧将信紙折好了放回信封裏,又遞回給他。荀攸只覺得一股惡氣堵在胸前,憤怒和前途未蔔的恐懼又讓他無話可說。荀彧站在他身旁彎下腰來問:“還好吧?”
荀攸睜着眼睛流淚,他的晚飯沒吃幾口,這一來一回大起大落,竟讓他眼前發起朦胧的黑影。荀彧摸了摸他的頭發和側臉,索性蹲下來把饅頭塞進他手裏:“吃點東西會好很多。”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灰塵星濺的泥地上,再暈成小小的泥灘。荀攸将饅頭慢慢地掰成兩半,再慢慢地塞進嘴巴裏,将嘴巴塞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