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盡管當年趕英超美的口號正熱火朝天,農場裏依舊是懶懶散散的,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一樣瘦弱貧瘠,幹瞪眼兒也産不出像樣的糧食。
不僅如此,從五月份起糧食的配額減少到了每月二十斤,二十斤,即使成日坐卧榻間減少消耗,也夠不了一個成年人吃飽。
自那之後時常有人在沙地上暈倒,農場已經無法強制執行勞作的命令了。為了不餓出事故,許多勞教幹部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去附近的村莊逮田鼠或是捋草籽。不久前“薅社會主義羊毛”的馮教授如今也算揚眉吐氣,誰也沒想到将來有一天,他們為了活下去,會薅禿整座山的羊毛。
在某次亂糟糟的追捕田鼠後,荀彧讓荀攸陪着他去種花。花種在南邊土坡下的一片沙壤土裏,從前馮教授無意經過,就在心裏記了下來。
荀攸坐在他身後抱着膝蓋,遠遠地問他:“這是什麽花?”
“菊花。馮教授說了,種在這片沙壤土裏,或許能成活。”埋好後荀彧坐在荀攸身旁,兩個人腦袋頂着腦袋,等着太陽下山。
在此之前,荀攸确實認為荀彧的一些舉動出乎他的意料,在勞教幹部眼裏,這些微不足道的舉動是小布爾喬亞的餘毒。譬如在逮田鼠的人群中,他種花的背影便顯得尤為突兀,在人人厭棄雨聲難眠的夜晚,他會随着雨聲的韻律給第八小隊的隊友們吹口琴,他還說窩頭上的黴斑像水草沁,說一碗光着腳也撈不着米的野菜糊像岫岩碧。
農場裏許多人都覺得奇怪極了,又有趣極了,但荀攸這才知道他是在頑抗,一種默無聲響的頑抗。
抗拒饑餓,抗拒惶然,抗拒無望。
那日晚晴風歇,無一不是,青空之下卻略過了一只突兀單薄的孤鳥。他們順着鳴叫聲擡起頭,望着那雙突如其來的灰白色翅膀。
候鳥在冬天的時候飛到南方,春天的時候再飛回來,連軌跡都是固定的。即便如此,也會有失群的孤鳥,它在天上不知所措地盤旋,凄凄往複,夜無止悲。
荀彧望着那只鳥,望了非常非常久,一句話也不肯說。他的眼睛裏浮起深不見底的悵惘,荀攸看着心慌意亂,便叫醒了他:“在想什麽呢?”
“在想啊……”荀彧笑着看向他:“我們和它是不是很像?”
人到了退無可退處,總有一些奇怪的感發,荀攸接不上這句話,只能随着他一同望着晴空下的哀鳴。
當年的六月份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農場裏幾乎沒有體面的東西可以入口。有一回食堂裏連着兩天沒開,回寝室的路上荀彧就玩笑道,小時候書裏的那些典故都愛冠冕堂皇地問,君子何以立存于世,以仁義,以隐節,大約都是因為君子沒有餓過。
他們已經餓得講不出尊嚴了。
Advertisement
馮教授每每寫信回家,滿紙都是“活不下去了呀,活不下去了呀,請寄一點吃的來吧”。扒手卻混得風生水起,他偷雞,偷羊,偷生的麥子和大米放到嘴裏幹嚼,連附近村莊裏的毒老鼠他也吃。他每每被抓,都被勞教幹部打得鼻青臉腫,可他的精神仍舊比誰都好。
另一個精神尚可的人是荀彧,他起先是第八小隊裏最瘦弱的,現在依然瘦弱,眼神卻很矍铄。他時常走很遠的路去澆花,那時已經沒人再往南邊去,身前身後盡是天地悠悠。
荀攸坐在不遠處看着他侍弄花苗,他笑他:“每個人都餓,你怎麽就不餓呢?”
自從那天晚上後,荀彧的性子就變得十分可愛,他黏人,喜歡趴在荀攸懷裏笑,會偷偷親他,還會刻意地不講道理逗荀攸生氣。
有時候荀攸常常想,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人,又怎麽會有這麽餓的日子。
“我呢,是有情飲水飽,”荀彧拎着花灑走到他旁邊坐下,對着荀攸故意皺了皺鼻子:“怎樣,羨慕不羨慕?”
荀攸伸手捏捏他的鼻尖,可一扭頭,眼前就是一片暈乎乎的白,他閉上眼睛緩了緩神才道:“你有的情我也有,可我還是餓,這怎麽算?”
荀彧将身子俯下去,擡起臉從下往上看着他,看着看着,他忽然在荀攸的唇邊親了一口:“還餓嗎?”
荀攸笑而不語。
荀彧又親他,親了左邊再親右邊,親得荀攸一把摟住他道:“別鬧了,被人瞧見可怎麽好。”
荀彧伸出手圈着他的脖子,兩個人就順着力一起倒在草地上,在草叢裏毫無章法地接吻。荀攸始終記得那天的氣味,高日晴雲裏碧澄澄的香氣,草木根處青森森的腥氣,荀彧身上由着情動而漸濃的幽冶。
二人交頸而卧,曬着明晃晃的日頭,荀攸甚至能感受到力氣逐漸從發麻的指尖流失。那是中了現實中痛苦的圈套的頹喪,迎頭而下的刀刃不過是虛無的口號與文件,反抗無所作為。
反抗虛無的人自身也将變成虛無的幻沫。
那天下午原是萬籁寂靜,在二人身後的草叢裏卻發出了奇怪的聲響,輕輕巧巧,像小動物似的。荀攸急急回過頭去找,可惜那草叢抵得人半身高,什麽也望不着。
“是不是小兔子?小松鼠?”荀彧把臉枕在手臂上笑着回頭。
荀攸心裏繃着一根弦,聽他說這話便不自覺松懈下來。在這些事情上,荀攸是最最小心謹慎的,荀彧笑他總像抱着松果的松鼠,生怕誰偷了他的食。
“我還真怕誰給看了去,不像你,倒似什麽也不怕。”荀攸心有餘悸,還往回不斷張望着。
這些日子形銷骨立,幾近孤身于艱苦卓絕處,放眼一望便能望出本性來。在荀攸心裏他向來羸弱,如今窮途末路,荀攸在一旁觀瞻,便看出他的心性漸顯,坦蕩蕩全是崖上青松的疏落姿态。
這樣的人不言不語也罷,要他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便難如登天。他們在旁人眼裏素來交好,荀彧從不刻意展露,卻也從不掩藏。荀攸想,自己這副好似偷歡途中為人所擒的窘迫,荀彧大概是最看不上的。
但荀彧沒再打趣他,而是摸了摸荀攸的鬓角淺笑道:“不過就是喜歡你這件事罷了,怎麽就這麽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