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事已至此,農場最初的規則已經被破壞殆盡,荀攸與荀彧每日閑散無事,多數時間躲在房間裏看書。二人交換着看,有時看見對方多年前記下的筆記,更是別有意趣。
有回荀彧在書桌上拿出一本墊底的書,叫做什麽機械制圖概論等等,裏頭盡是些工整的圖畫。荀攸一進門,便瞧見荀彧将那本書颠來倒去地看。
荀攸笑了,走到他身後,貼着他的耳側道:“看得懂麽?”
荀彧吓了一跳,連忙将書合上,回頭一看是他,神色輕松不少,竟還帶着些嬌慣了:“看不懂,你看得懂麽?”
“自然,”荀攸雙手抱臂倚着桌邊,笑盈盈地望着他:“當年這門課我拿了A+,普大用鐘形分布給分,你不知道有多難拿。”
“鐘形分布是什麽?”
“這樣,”荀攸用手指尖在空中劃出一條曲線:“密度函數像一座鐘,我呢,在這裏。”
他用指尖輕輕戳了戳那條透明曲線的頂端,眉目間的意氣似乎又是當年在課上極讨教授喜歡的樣子。那已經久遠得像是一場夢,荀攸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有沒有曬過新澤西州郊外的金色陽光。
他正低頭看着自己畫過的圖發呆,勞教幹部就重重地敲門:“出來出來,拿上工具!”
叫喊聲一路遠去,他們才想起來今日是秋收的第一天。沙地裏枝枯葉黃,他們也得去裝裝樣子。那年的秋收數量慘淡,趙隊長勉強組織了幾回,收回來的豆子和麥子還比不上江南沃土在豐年時十畝地的産量。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農場裏的人接連開始出現浮腫的症狀,最嚴重的人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他們的臉圓鼓鼓的,像一層薄皮下注滿了水,只能眯着兩條細細的縫隙看人。
場長找了隔壁公社衛生所的醫生來看,所有人站在宿舍門口,苦怏怏地看着那個像從世外桃源而來的女醫生。她很年輕,衣着整齊,甚至還描了眉,她背着簡易的醫藥箱,在宿舍門外的小路上走了個遍。年輕的醫生沒有緊跟上望聞問切那一套,她當着他們的面和廠長說,好幾個農場都這樣,治不好。
場長急了,掐着她的胳膊不讓走:“你給開點藥嘛!”
“幹什麽呀別拉拉扯扯的……”女醫生用力扯開場長的手,轉頭看了看眼前這些人,有的骨瘦如柴,眼睛直往外突,有的卻胖得可疑,細細的眼睛裏都是青光。
她口吻慢慢軟下來:“真的治不好,到了這個份上,有口吃的比什麽都強。”
場長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辛苦同志了,走吧,我開車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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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聽了這話便知道無可指望,他們沒有着急回房間裏躺着,而是站在門口,一個個頑強地思索起生死來。忽然從哪間房門裏沖出一枝細弱的影子站在衆目睽睽下,他顫巍巍地揚高了聲調,用手來回指着他們:
“我要指點你們一件事情!
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頭邁步,
也不像那傍晚的,站起來迎着你,
我要給你看……”
他彎腰抓起一把沙土迎風揚開,臉上的皮肉笑得古怪,聲音像詩人那樣抑揚頓挫:“……恐懼,恐懼都在一把塵土裏……”
這場表演像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提前指點了他們死亡的江山。浮腫的謠言愈演愈烈,人們終于可以達成了共識,浮腫越厲害,越臨近歸期。
但最先死亡的是誰也想不到的壯漢,畢竟壯漢沒有浮腫,他本該是最後去見閻王爺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他在機械部擰螺絲批的時候多了一句嘴:“他媽的,這幫人可真能吹,活生生謊報了十二倍的秋收交上去。要是有那麽多糧食,怎麽不分給我們吃。”
這句話被人打了小報告,勞教幹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來。壯漢的批鬥會持續了三天,誰也沒有想到,無力勞作的人竟能精力充沛地開了三天不停歇的批鬥會。
那三天裏許多人心懷鬼胎,幹部們不過是簡單的惱羞成怒,剩下的人則是說不出口的嫉妒,因為壯漢幾乎是最得便宜的那撥人。他的身體比許多人都強壯,一是他在機械部工作,很少參與農耕和開荒,二是他常常出去修理物件,吃了很多外食。旁人正饑腸辘辘的時候,他的懷裏總能揣上幾個紅薯玉米。
在牆倒塌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來推。
荀攸對批鬥會上接二連三的揭發吓得啞口無言,荀彧則在私下與他道:“你看,總是這樣,不患寡,只患不均而已。”
壯漢不是馮教授,他力氣大,性格直,嘴裏罵娘罵得歡,敢和幹部們硬碰硬。壯漢很快就在幾十張嘴巴下被铄成了建設道路上的“毒瘤”,還是“頑劣不改的壞分子”。幹部們捆着他扔進了監控室,關了幾天,竟也沒一個人提起他。
他們最後一次看見壯漢,是在幾天後的傍晚,掩埋隊的人來擡屍。壯漢的屍體被整齊地碼在擔架裏,白布嚴嚴實實地蓋着,走在前頭的人忽然被石頭絆了一跤,擔架旁就掉出兩條紫黑色的手臂。看似粗壯的手臂軟綿綿地垂在地面上,随着走路的颠簸有規律地晃着,可誰也沒有上前去扶一扶。
沒有人敢。
這是第一起由勞教幹部們的失職引起的死亡,壯漢被悄悄埋在了北邊的葬崗,材料上的死因則正大光明地填寫了“疾病”。
死亡的輪盤就這樣開始快速轉動起來,轟隆轟隆地發出氣勢磅礴的聲響。
或許是壯漢的死相讓幹部們害怕,農場破天荒地組織他們前往縣城觀看革命電影。許多人都帶上了自己為數不多的現金,想着到縣城裏補充吃食。
當天的公社飯店裏蒸了甑糕,黑色的鐵甕蜜滋滋地冒着甜氣,紅棗糯米的香味鑽進鼻子裏,每個人都眼熱得癢癢,可價錢比別的貴,誰都沒想着買。只有馮教授在吃,他一碗接一碗地吃,還和同桌的扒手說:“我呀,這一年就想着甑糕,今天一定得吃夠了。”
眼見着他的肚子鼓起來,趙隊長攔着他:“馮老師,夠了,改天出來還能吃,別把肚子吃壞了。”
甑糕裝在瓷碗裏,馮教授用鐵匙羹細致地挖着,一粒米也不肯放過,聲音吭哧吭哧的,極有規律,又極瘆人:“沒有改天,哪來的改天,要不是壯漢死了,我們一回也出不來……農場裏也不能總死人不是?”
桌上寂寥無聲,穿堂風打來,背後都是陰測測的寒意,只有馮教授面帶微笑與滿足。
回程的車輪硌着一路的石頭不停颠簸,馮教授早已冒了滿頭的冷汗,他在座位上彎腰曲背地扭着身子,回到宿舍裏就吐了。地面上淌着酸臭的棕色嘔吐物,甚至還能隐約看見未被消化的紅棗皮和凝在一起的塊狀糯米。
馮教授的臉色逐漸顯出可怖的灰白,他反複地嘔吐,休息的間隙便發出不成調的呻吟。這場鬧劇持續到了第二天,在一片爽利和煦的朝陽中,他終于不再掙紮,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很多年後荀攸才知道,馮教授的故事在其他農場中是一個廣為傳頌的笑話,每個饑腸辘辘的人都用這個笑話安慰着自己,看,吃飽喝足也會死人。
馮教授死于十月下旬,直到他死前,南邊土坡下的菊花仍舊是蔥蔥郁郁的青色花苞。掩埋隊來收屍的那天晚上,荀彧忽然想起馮教授從前叮囑過他的話。馮教授講起他的花花草草,總是笑眯眯的,極和藹的樣子。
菊花呀那是一身的傲氣,可是萬物萬事都講一個歸期,即使淩寒而立,她們也挨不過真正的凜冬。到了十一月初仍舊不開,多半是折了。這兒的土質不好,你也別着急,我多給你幾份花籽,來年再接着養吧。
荀彧昏昏沉沉地想,大約這叢花是真的折了,這裏養不活一朵花,育不成一株草,盡然是蒼茫殘敗的晚涼。
第二天清晨荀彧迷迷糊糊地撥雲散霧,腳步虛浮猶似夢中莽撞,他看見南邊土坡下的菊花竟在一夜間妖妖豔豔地開盡了。因其白璧無瑕的色澤,狀如龍爪的花瓣,馮教授稱之為“玉鱗抱爪”。
每一朵花都如碗口大,熙熙攘攘近乎于荼靡,細長的花莖載不起花的重量,花便如美人颔首于端前。荀彧輕輕挽起正當中的一朵,像握住了一陣幽冥冰冷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