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遭皇帝猜疑,(1)
<CENTER>牢獄之災</CENTER>
“嘩!”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當頭淋下,遍體鱗傷的張亮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終于從昏厥狀态中蘇醒了過來。他費力地睜開了青腫不堪的雙眼,好一陣才适應了地牢中昏暗難以辨物的光線。此刻他渾身上下連條亵褲都未着挂,赤條條地被幾條大粗鐵鏈子挂在半空中。他畢竟是武事上歷練過來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了自身傷勢。肋骨折了六根,渾身上下有二百餘道鞭痕,幾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膚,嘴裏的牙齒已經被打掉了三顆,腳踝骨已經粉碎,能否醫好就要看運氣了。胸腹之處有五處炙傷,是火筷子和烙鐵烙出來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渾身傷處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問,剛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鹽的。
此刻坐在爐火旁烤火的年輕人一邊翻動着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邊輕輕地笑道:“想不到,你這猢狲卻真真有一把狠骨頭。如何?鹽水竹筍燒肉的滋味可還消受得?”
張亮雖然身上痛楚,靈臺的一點清明總算還在,他吃力地轉過頭對那華服青年說道:“齊王殿下,張亮身為天策車騎,雖官職卑微,卻也是陛下親簡的朝廷命官,不是尋常販夫走卒。朝廷有禮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怕于朝廷臉面上不大好看……”他傷勢實在太重,饒是轉頭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渾身還是骨骼咯咯作響,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元吉回過臉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張亮,你少在這裏與本王泛酸文掉書袋,本王奉的是父皇口敕,特旨詢問你這亂臣賊子,不要說大理寺和刑部,便是正牌子禦史大夫也管不着。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這模樣,你他娘的也配?少廢話,你若是不想多吃苦頭,就把讓你到東都招募私兵圖謀大逆的幕後主使供将出來,本王保你無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将府當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勞什子車騎将軍了,只要你肯招供,本王舉薦你到并州做行軍副總管。”
齊王最後一句話讓張亮立時又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儲位之争日益熾烈,這一點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朝臣之中,或擁太子或舉秦王,派系分明;在外領兵的将軍們卻多态度暧昧。東南道行臺左仆射荊州大總管趙王李孝恭及他身邊的行軍副總管李靖都從未在儲位問題上表過态,張亮受命三次拜訪李靖,各種手段用盡,奈何這個老油條滑如泥鳅奸似鬼,嘴裏一句實誠話也套不出來,就是秦王親自拜訪,老東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模樣,仿佛全然忘了當年秦王的救命之恩。
至于趙王李孝恭,态度就更加暧昧了,侯君集甚至猜測他已經投靠了東宮,只不過一直也沒查得實據。
靈州總管任城王李道宗素來與秦王交好,不過所握兵馬遠遠不及李孝恭和李靖,幽州總管燕王李藝是東宮一脈,他的情況與李道宗仿佛,雖地位尊崇兵權卻并不重。
最難捉摸的就是那個坐鎮并州手握十餘萬大軍兵權的并州行軍總管李世勣(jì),此人雖是李密降将,卻素來以忠忱著稱,李密、當今皇帝天子李淵、大唐儲君皇太子李建成以及自己的主公秦王李世民均對此人的忠忱不二贊不絕口。忠忱歸忠忱,李世勣從未參與過朝野黨争儲鬥。武德元年他的故主李密謀大逆受誅,李世勣自身祿位絲毫未損,為李密收屍送葬不僅未曾引起當今皇帝猜忌,還博得了個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權柄極大,又極受李淵信任,他若是倒向了東宮,情勢對秦王就太不利了。自武德七年以來秦王一直暗中活動,圖謀出洛陽以避禍,暗地裏實際上還是存了一個日後以東都為根本號召天下的心思。秦王總天下兵馬多年,與軍方的關系一向不錯,然而若并州的李世勣向太子效忠,被關中和并州一西一北夾在中間的東都,對于秦王以及天策上将府衆文武臣僚而言恐怕就再不是避禍福地,反倒是困住蒼龍的牢籠了。不過對于這一點,張亮心中總還是有些拿不準,李世勣一個泥腿杆子出身的外姓将領,征戰十幾年幾乎丢掉了半條性命才換來了如今的祿位,他怎麽敢在這個敏感當口貿然卷入皇室家事?他活得不耐煩了?
但若非李世勣向東宮表了忠心,齊王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薦自己去給李世勣當副手?雖說齊王向來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實幹系重大,若是李世勣徹底歸順太子,秦王落敗幾乎已成定局。自己此刻再死保秦王,日後史書一筆,當脫不得一個“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脫口供出秦王,背主求榮的罵名着實受不得。若是元吉的諾言能夠兌現倒還罷了,但齊王偏偏又是個沒信用的……一時間張亮心中天人交戰,元吉的話竟不能回,只呆呆垂頭不語。
元吉見他這番模樣,心知剛才真真假假一番話,已經初步瓦解了張亮的心理防線,心中暗笑:“就你這雞鳴狗盜的模樣,還想去李世勣手下混飯吃?兵兇戰危,吓也吓死你……”他微微笑了笑,說道:“你不妨仔細斟酌,若是仍然執迷不悟,本王便一刀切了你的卵子送你進宮去當內侍。劉文靜身為太原元從之臣,貴為門下掌印,功勳地位比你如何?看看他落得了什麽下場,再想想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說罷,這位帝國親王将插着牛肉的刀子向後一抛,泰然自若地踱出了牢門。
<CENTER>兩儀殿(上)</CENTER>
武德九年正月的長安,籠罩在一片肅殺寒冷的空氣裏。凜冽的北風吹來了塞外草原上濃濃的腥膻之氣,也吹來了南方戰場上徐徐北飄的淡淡烽煙,夾雜在其中的,則是帝都京師皇權之争的濃烈血腥味……
秦王派遣天策府車騎将軍張亮暗結關東豪傑欲圖不軌,如今被齊王殿下拿在大理獄中的消息不胫而走。自兩年前慶州行軍總管楊文幹暗結甲兵公然造反導致東宮宏義宮同時遭斥之後,大唐朝廷裏的氣氛再次因為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的儲位之争而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據并州總管李世勣密報,洛陽方面并無異動。臣以為值此元歲,政局不當有大的動蕩,目下長安人心浮動,皆言山東将反。陛下留意,劉黑闼方平不久,山東尚未徹底安定,國家尚未可稱承平一統。此刻對洛陽發大兵,恐非智者所為。臣懇請陛下三思……”
坐在兩儀殿龍椅上的大唐帝國開國之君李淵默默地傾聽着殿下站立的尚書右仆射宋國公蕭瑀的陳奏。他眼睑低垂,靜靜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緩緩開口道:“玄真,時文的意思你都聽明白了?你是個什麽看法?”
尚書左仆射魏國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禮,開口說道:“蕭相的話雖不中聽,道出的卻是目下的實情。洛陽本是秦王率兵取來,一應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攜任用的。說句公道話,這批人雖出身天策上将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頗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長安城內,有長林軍士兩千兩百名,秦王府雖在謀臣戰将上占得些許便宜,但與長林軍相較,未免略顯勢孤。如今京師局面一觸即發,也難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麽處置,洛陽要穩定,山東已經安定下來的局面不能再亂,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陛下使齊王審問張亮,卻殊非妥當,張亮若是矢口否認也還罷了,張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為秦王遮掩一二,但齊王卻萬萬不會,到時候付諸朝堂公議,陛下的家事就變成了國事……”
蕭瑀仰起頭打斷了裴寂的話:“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見,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雲天子無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國事。秦王藩衛大唐,受命于陛下,天策上将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許護衛,又有何大驚小怪處?陛下請恕微臣愚昧無狀,秦王有大功于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許以儲君之位,後未踐約本已有虧,如今卻以欲加之罪懲處有功之王,而數年前文幹謀逆,陛下卻聽之任之不加理會,以國事而論,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論,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對秦王?”
蕭瑀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全然不顧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砰!”皇帝一巴掌拍在了禦案上,龍眉倒豎道:“蕭瑀,你的記性應該不錯吧?朕甫登基,便冊封世民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書令,領右翊衛大将軍,掌管尚書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給他加右武候大将軍、太尉,陝東道大行臺尚書令,整個關東悉由他做主。轉年又拜左武候大将軍,兼領涼州總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臺尚書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應當記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號不足以稱,加號天策上将,領司徒、陝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戶至三萬,賜衮冕、金辂、雙璧、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還有哪個曾有這等尊榮?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衛大将軍。我大唐的文武顯祿都給他加盡了,朕猶覺不足,年前又授他中書令。蕭瑀,你倒是說說看,朕還要怎樣才算不‘薄’了世民?”
皇帝怒形于色,蕭瑀卻仍舊不慌不亂地磕頭道:“陛下,爵以功賞,職以能任。陛下對秦王的恩賞,是用來酬勞秦王平定天下的開創之功的,秦王若無功,陛下也不會因為他是皇子便濫加賞賜。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計,當立秦王為儲君,如此百年之後大唐天下方可太平無事。”
李淵雙眉緊蹙,冷冷道:“蕭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天策府的屬吏?你若是覺得在尚書省做得個右仆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個長史如何?”
裴寂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說道:“陛下息怒,時文這個老脾氣,陛下最清楚了。別的臣不敢斷言,但蕭相對朝廷的忠心對陛下的赤誠,老臣還是敢保的。”
皇帝看了看他們兩人,又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話都沒說的中書令趙國公封倫,揮袖道:“德彜留下,你們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蕭瑀對視了一眼,緩緩退出了兩儀殿。
李淵瞥了封倫一眼,說道:“你說說吧,這次的事情,朕當如何處置?”
封倫擡頭看了皇帝一眼,問道:“陛下現在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李淵站起身來繞着禦案轉了兩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确乎是個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然而儲位關系大唐江山運祚,朕數次應允世民以儲君之位,又數次自毀前言,你可知是為了什麽?”
封倫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所慮者,是怕秦王成為大唐的炀帝。不過據臣下觀之,秦王似乎沒有炀帝身上那種養于深宮的嬌氣,炀帝也非庸碌無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貪圖奢華,否則也不致有亡國之災。秦王戎馬倥偬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實踐,這一點決非炀帝可比。所以臣下以為……”
“所以你就以為,世民若為皇帝,不會是隋炀帝那等昏君,是不是?”皇帝打斷了封倫的話,反問道。
“是,臣是這樣想的。”封倫老老實實答道。
皇帝微微笑道:“這就是裴寂的過人之處了,在這一點上,也只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
他頓了頓,嘆道:“世民自幼聰穎過人,這些年來征戰沙場,更是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戰功,而朕所慮也恰恰在于此。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将,用以治國,則有窮兵黩武敗壞江山之危。
“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将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後僅僅四年,秦亡而天下亂。漢武帝一代聖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盡了文景之治積攢下的國铢庫帑。秦歷六代仁愛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統,漢經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勵精圖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遷都以避,非朕軟弱,朕乃是不願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樹北方強敵。
“隋末炀帝無道,群雄并起,天下蒼生陷于水深火熱之中,至今戰創未平,災荒四起餓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愛文德的皇帝來與民休息。建成在軍事上雖略遜于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并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後,建成即位,則天下可多得數十載安寧,待國庫充實小民富足,後世子孫自有堅剛雄略之主掃蕩突厥揚我大唐天威;若朕龍馭之後,世民即位,那麽數年之內,北疆必然烽煙四起,如今連年征戰,國庫本來就入不敷出,山東諸州諸郡方平,百姓流離失所者衆多,不要談賦稅,就是能安定下來朕已經心滿意足了。朕不是不願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現今實實打不起仗!”
皇帝長篇大論,說得略感口幹,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熱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大唐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個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将朝廷。這才是朕不願讓世民晉位儲君的根本之因……”
封倫從座席上站起身來到殿中央跪倒叩頭道:“陛下遠慮,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欽佩之至。既然陛下聖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争儲奪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儲君之意。”
李淵皺了皺眉頭,緩緩道:“現在讓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訴他們,而是如何處置世民。為保全他計,也為了讓建成日後能夠順利即位登基,朕必須及早削奪他手中的兵權。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煙未平,朕還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現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權,實在可惜了。”
封倫想了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為難,臣下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願為陛下解憂。”
李淵眼睛一亮:“哦,說來聽聽……”
封倫道:“說來也簡單,請陛下下敕禮部備大封拜禮,封秦王于洛陽!”
李淵一怔,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封秦王于洛陽?”
封倫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重複道:“對,封秦王于洛陽。”
<CENTER>兩儀殿(下)</CENTER>
兩儀殿裏的氣氛凝重肅穆,皇帝天子在禦案旁負手站立了已經有差不多一袋煙工夫了,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鋒。封倫仍然不卑不亢地跪在殿下,神情安然自若。偏殿裏的水漏滴答作響,大殿外凜冽的北風號叫着自廣場上空席卷而過,天空中鉛雲密布,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撒将下來。
洛陽古稱洛邑,周平王二年始為東周都城,前後五百一十五年。
秦末群雄并起,經八年混戰天下複歸一統,漢高祖立朝于洛陽,後遷長安。王莽篡漢,光武中興,定都洛陽,是為後漢之始。
後漢末年宦臣弄權何進受誅,西涼刺史董卓進京,不久便廢棄洛陽挾天子及群臣前往長安。
魏文帝延康元年,曹丕率魏庭遷都于洛陽。自此魏、西晉、北魏諸朝皆以洛陽為都,前後一百三十八年。隋大業元年,炀帝于仁壽宮登基繼皇帝位,該歲歲末,炀帝登邙山,以邙山之南、伊闕之北、浬水之西、澗河之東為兵家必争之地,遂于次年三月命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将作大匠宇文恺營建東都。
大業十四年,宇文化及弑炀帝于揚州,越王楊侗在洛陽登基稱帝,太尉王世充獨攬朝政。明年,王世充廢楊侗為璐國公,自立為帝,國號大鄭,定都洛陽。武德三年七月,大唐秦王李世民率諸軍出谷州,戰于慈澗,王世充敗守洛陽。李世民遂遣行軍總管史萬寶出宜陽拒龍門、劉德威自太行東圍河內、王君廓自洛口斷鄭軍糧道。同時,世民遣黃君漢獨領一軍攻洛城,掃蕩黃河南岸。九月,李世民與王世充再戰于邙山,斬首三千餘,鄭将陳智略被俘,王世充僅以身免。嗣後筠州總管楊慶遣使請降,荥、汴、洧、豫九州亦相繼來降。武德四年二月,秦王率軍進青城宮,與王世充三戰于北邙。縛斬八千人,進營城。五月,世民率軍破窦建德于虎牢,縛建德至洛陽城下,王世充大懼,率官屬二千餘人詣軍門請降,自此千年故都歸于唐室。
經過數代帝王的營造經略,洛陽城池堅固,物厚民豐,又地處中原,毗鄰大河,已成為具備極高軍事價值的戰略要塞。唐鄭之戰基本是以洛陽為中心展開的。此戰亦是天下定鼎之戰。洛陽之戰前後歷時一年之久,其慘烈程度及兇險程度都是唐軍自太原起事以來所僅見。關鍵時刻若非秦王力排衆議徑自分兵往拒夏軍并一戰而勝,唐軍在洛陽城下幾乎功敗垂成。
正因為洛陽城乃是李世民一手得來,又全力經營數年之久,因而皇帝才對封倫的建議慎之又慎。一旦封李世民于洛陽,大唐必然會出現東西兩都一君一王互不相制之局。李淵最擔心的事,莫過于剛剛歸于一統的天下因弟兄争位再度興起波瀾。一旦大唐陷入內戰,突厥必然乘機南下,各路被大唐軍威強壓下去的反王及其餘孽再死灰複燃,局面就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沉吟半晌,擡起頭問道:“一旦封秦王于洛陽,朕百年之後,如何可保世民向建成拱手稱臣?”
封倫抿了抿嘴唇,說道:“陛下只想到了秦王會不服新君,卻為何偏偏沒有想到新君能否容忍秦王在洛陽據地封王呢?誠然,太子仁厚,行事向來穩重端慎,絕不會做出誅殺自家兄弟的事情來。然則齊王卻難保不起殺念,到那時,滿朝文武,又有誰人對新君的左右之力大于齊王?所以臣以為,封秦王于洛陽,陛下有兩大隐憂。”
李淵點了點頭:“不錯,朕既擔心秦王會做唐之劉濞,也擔心建成和元吉會耐不住性子貿然興兵伐洛。世民久歷兵事,這一層自不待言。所以朕才只提了一件。”
封倫叩了一個頭:“恕臣愚鈍,臣以為這兩件事皆應未雨綢缪。秦王封于洛陽,若舉兵反叛,恐天下無人能制。太子和齊王若是興兵伐洛,師出無名,必敗于秦王之手。如此天下亦是秦王囊中之物,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徒使百姓備受刀兵烽火蹂躏之苦!”
李淵失笑道:“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如今卻質問起朕來了,德彜,你好大的膽子……”
話雖如此說,李淵卻笑吟吟地并未真個動怒,揮了揮手,命封倫繼續說下文。
封倫也跟着湊趣般笑了笑:“陛下天縱英才,微臣的心思,怎逃得過陛下法眼……臣以為,若封秦王于洛陽,應裁撤天策上将府,恢複親王常制,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此其一也;加李世勣山東道行臺尚書左仆射,封魯國公,陛下百年之後新皇加封魯郡王,囑其世守河東,此其二也;封齊王于涼州,但不予兵權,加任城王李道宗為隴右道行臺尚書左仆射,此其三也。有此三策,可保陛下百年之後天下不亂……”
李淵聽畢,半晌未曾發話。封倫的建議的确高明,封秦王于洛陽,卻削去了天策上将府淩駕百官之上獨立議政獨立掌軍的絕大權柄,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李世民的軍權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山西河東軍政全權,封公晉王,将秦王的封地夾在李軍與關中之間,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鉗制得李世民動彈不得。封齊王于涼州,卻不給兵權,授素與秦王交好的任城王李道宗地方軍政全權,既能穩穩彈壓住素來不甚安分的李元吉,又能避免他對坐鎮長安的李建成施加影響蠱惑挑唆。三管齊下,确能保得自己身後天下不起刀兵,只要內戰不興,大唐的天下穩穩傳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然而他憂心的是,削去了天策府議政調兵之權,一旦北方強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于兵事素非所長。而能征慣戰的秦王又沒有了調兵之權,到時候相互牽制,雖說避免了兄弟交兵,卻耽擱了抗敵大計。封倫的辦法雖說應付內憂有餘,消弭外患卻稍嫌不足。
他想了半晌,揮揮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茲事體大,朕還要仔細斟酌再三,你先退下吧!”
封倫也不再多說,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倒退着徐徐退出殿外……
<CENTER>寒士潦倒</CENTER>
封倫緩步出了玄武門,在随從的扶持下上了自己的馬車,說道:“回府!”
戴着寬沿大帽子的車夫抖動手中的缰繩,兩匹通體雪白半根雜毛皆無的駿骥緩緩挪動腳步,沿着北門禦街由慢而快跑了起來。
按制宰相入朝可帶三十六名從人護衛為儀仗,唐制草創,許多地方還不甚正規,因此朝中除了首輔裴寂之外,蕭瑀、封倫、宇文士及等臺閣輔相都是坐一乘馬車往來于宮闕之間,便是太子和兩位尊貴無比的親王,進宮面君也不過騎着馬帶兩個随從罷了。
長安街頭的建築物不斷自馬車兩側晃過,封倫卻全然無心賞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适才的廷議奏對上。從頭回憶到尾,自覺無甚纰漏之處,一顆懸着的心到此刻方才放了下來。太子秦王争奪儲位,都城長安局面詭異莫名,他身在帝側總領中書省,行事說話半步都差池不得。說起來他也是堂堂大唐宰相帝國重臣,但是無論是皇帝、太子還是秦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中書令惹得起的角色。尚書左仆射裴寂支持太子,右仆射蕭瑀屬意秦王,這是全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他這個貌似中立的中書令的意見才會在李淵那裏頗受重視,也正因為如此,太子和秦王也才會花費了大力氣來拉自己。自己既然哪邊都得罪不得,也只能兩邊虛與委蛇,只是這種游戲過于危險,猶如赤腳行走在鋼絲之上,一個不慎,立時便要身陷不測之地。
他正自閉目沉思,卻聽得一個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詭異地在耳邊響起:“封閣老好一副仙風道骨,陛下恩典金殿獨對,想必主上和閣老都受益匪淺吧?”
幾乎是轉瞬之間,封倫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濕,他愕然擡頭望向眼前這個駕車的車夫,這才發現這車夫的背影看起來比往常雄壯了許多,斜眼瞥了車下的貼身随從封裕一眼,卻見封裕兩只盯着車夫的眼睛中顯露出無盡的懼意。封倫雖說也頗為驚懼,但多年練就的宰相城府畢竟不同于凡夫俗子,啞然失笑道:“堂堂天策府骠騎将軍,竟然屈尊來給老夫駕轅,德彜何德何能?竟得侯将軍如此謙尊……”
侯君集隐藏在大帽子底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封相客氣了,您如今乃是聖駕之側一等一的大紅人,堂堂中書宰輔,陛下今日将裴相國和蕭相公都遣了出來,卻獨留閣老在殿內,這等恩眷,恐怕除了太子和秦王,連別個皇子都未得享過。君集一個小小護衛骠騎,給封閣老牽個馬趕個車,又有什麽不體面處?”
封倫微微笑道:“君集不必多說無用之言,盡管道明來意,封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封相痛快!”侯君集贊了一聲,“君集此來,別無他意,只是想打聽一下封相适才在兩儀殿中和陛下都說了些什麽,也想知道知道裴蕭二位相公适才都說了些什麽。”
封倫笑了笑:“秦王此次好不魯莽,張亮之事,險些讓主上回護秦王的一片苦心付諸流水。适才金殿上,兩位老相國雖意見相左,卻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主上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某總算不負秦王所托,答應秦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封某已經辦完了多半。就待陛下聖裁了……”
侯君集大帽子底下的眉頭皺了起來:“閣老今日真的向皇帝進谏了?”
封倫點了點頭:“是,封某适才建議主上封秦王于洛陽,并痛陳利害,此言若虛,讓封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輪回!”
侯君集大喜:“封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秦王異日必然有所厚報……”
封倫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請君集轉告秦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封某雖以言語打動了主上,但主上卻并未最後下定決心。如今之計,是要想辦法封住貴府車騎張亮的嘴,只要他不開口,陛下一旦決斷,秦王的東行之計即可成功大半。若是張亮熬不得刑,說出什麽不相宜的話來,那時就算主上有心回護秦王,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家也有心無力。張亮雖小,卻負街亭之幹系,君集務必将封某的話轉達秦王。”
侯君集點了點頭:“封相放心,良言句句在耳,君集不敢耽擱,此刻就回禀秦王。大恩不言謝,以圖後報。封相保重!此番君集得罪了貴駕侍,還望恕罪……”
此時車子已然轉上了朱雀大街,在一處店面外停了下來,侯君集跳下車,沖着封裕微微一笑道:“勞煩尊駕送你家閣老回去,貴府車夫不出申時必然回府,不必擔心……”說罷甩下車子和傻呆呆立在一旁的封裕,揚長而去。
封倫望着侯君集遠去的背影,擡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嘆了口氣道:“回府吧……”
侯君集下車之際,太極宮北門禁軍屯署統領右監門将軍常何帶着随從剛好轉過街角。他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趙家鋪旁的封府馬車,不覺大吃一驚,心中暗想莫非封相國捷足先登了?定睛瞧時卻見馬車緩緩駛動,辘辘而去。他心中疑雲大起,暗自思忖方才那下車之人的身形好不眼熟,依稀便是天策府的侯君集。他是武将出身,胸中頗少心機,想了半晌,未得要領,搖搖頭苦笑一聲:“這些大人物的事情,與我何幹?”邁步向這趙家鋪行來。
管家常安走在前頭,伸手撩開了門簾子,伺候着常何進了店門,放下簾子高喊道:“趙家的,我家主人到了,還不快快看茶?”
“來嘞——”随着一聲清脆嬌啼,一個打扮樸素的明豔婦人急匆匆從二樓奔了下來,邊走邊念叨道:“大統領常來常往,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不是要小婦人好看麽?”
這婦人手腳極為麻利,一錯眼間左手上變出一個黃楊木的托盤,上面擺着一個三彩的茶壺四個泥杯;右手上拿着一塊抹布飛快地擦着桌凳,轉眼之間已是收拾停當,蹲身一個萬福行禮道:“大統領安康,小婦人伺候不周,還望大統領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婦人一般見識。”
這婦人生得面如滿月,唇若紅蓮,雖已是雙十年紀,猶自豐豔勝人。這趙家鋪的掌櫃趙一郎下世三年有餘,店鋪裏全靠這寡婦王氏打理,生意倒也不壞。王氏年輕守寡,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長安街頭惡少時常前來騷擾挑撥。也虧得這王氏一個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應付自如,能在這魚龍混雜的長安街肆之中安分營生且守身如玉。一年多以前一個姓袁的江湖方士給王氏看相,順嘴胡謅王氏有一品夫人之相。早就仰慕王氏美貌的常何聽說之後便托人來求親,奈何王氏貞心似鐵就是不肯應允,常何雖是當朝命官,卻也畏于物議清流不敢造次相逼。
此次常何再見到王氏,未免面上有些尴尬,清咳一聲道:“老板娘,多次叨擾,常某這番先行謝罪……”
王氏急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常将軍說的哪裏話,您是官身,身價尊貴無比。我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敗柳之身怎麽敢亵渎您老人家?您一片誠心,是我不識擡舉沒這個福分罷了……您若是再要客氣,可是折殺我這小婦人了……”
常何讪讪一笑:“老板娘,你和常安多次提起的馬先生現在何處?”
王氏臉上一紅,低聲道:“實在對不住您老人家,事先不知道您要來,馬先生午時多喝了幾杯酒,此刻在樓上歇息呢。”
常何愕然,常安臉上卻變了顏色:“老板娘,你好不識擡舉,我家主人專程來訪那姓馬的窮酸,你卻讓他喝醉了酒躲起來不見。卻是什麽道理?”
王氏苦笑了一聲:“将軍息怒,若說這個馬先生,為人最是放浪不羁的。不怕您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