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遭皇帝猜疑,(2)
,原先在我舅舅店中,喝醉了用上好的黃酒來洗腳。這個人什麽都好,學問也好,就是貪那兩杯馬尿,此刻酒意正酣,睡得正實着,若叫醒了下來,恐他酒還沒醒,唐突了常大統領,那可就是死罪了。”
常何哈哈大笑道:“酒是好東西,常某亦時常以醉為樂,這個馬先生,倒是與常某脾氣相投,卻也難得。老板娘,不妨事的,你只管喚他下來,有何不周之處,常某絕不怪罪。你告訴他,我是個帶兵的老粗,鬥大字識不得半籮筐,平素裏最敬重的就是讀書之人,萬萬不會輕忽怠慢。”
王氏垂頭躊躇道:“大統領容禀,您不知道,這個馬先生喝醉了酒喜歡亂罵人,原先在博州刺史達奚大人幕裏助教,就是因為喝多了幾口黃湯,口無遮攔亂罵起來,惹惱了達刺史,官也沒得做了,這才落魄到長安來……”
常何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喝醉了大罵刺史?有趣有趣,今日常某倒要見識見識這位不凡的馬先生。老板娘,無論如何請你通禀一聲,就道太極宮禁軍統領常何專程來拜,請馬先生無論如何賜教一面!你放心,不妨事的,常某被人罵得多了,讓有學問的人罵上一罵,也是常某的榮幸……”
王氏推搪不過,無奈只得站起身來福了福,說聲:“請常老爺稍候片刻……”轉身施施然上樓去了。
常安不解地道:“老爺,讀書人哪裏沒有,這等不拘小節不識尊卑的醉漢狂生,見他作甚。此次是奴才疏忽,只聽王媪一面之詞,便撺掇了老爺來。咱們回去吧……”
常何“啪”地敲了常安的頭一下:“你懂個屁,讀書人多了去了,沒有真本領,哪個敢當面罵一方司牧?這等奇人豈可錯過?你沒看方才封閣老的車子就停在門口麽?秦王府的侯君集也剛剛離去,能讓封相和天策府同時來拜的人物,又豈是你這不識字的狗奴才能解的?劉玄德還能三顧茅廬,我就等這麽一會子,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樓上傳來“咣當”一聲銅盆墜地的聲音,一個高亢清越的男聲叫道:“什麽長河短河?出了渭水就是大河,誰聽說過什麽勞什子長河?擾了我的清夢,不見……”
常何和常安對視一眼,主仆二人神情怪異,面面相觑……
<CENTER>左右逢源</CENTER>
封倫回到府邸,剛剛下車府內家人便上來回話,有客來訪。封倫眉頭微微皺起,來者是誰已然心中有數。他緩步走入中門,也不換衣裳,伸手接過仆人遞過的茶水漱了漱口,邁步進了正房客廳。屋內客座上,東宮洗馬魏徵正自搖着扇子安然穩坐。
封倫哈哈一笑:“多日不見玄成了,聽人說你領了太子谕去了山東,何時回的京?今日又是哪陣香風把你吹到老夫這裏來了?”
魏徵起身施了一個禮:“閣老取笑了,魏徵飧食儲君側之微末小吏,若無天大樣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闖大唐宰相府邸?”
封倫哈哈大笑,用手點着魏徵道:“玄成當世豪俊,入樞拜相也是遲早之事。你來我這蝸居,閑話少敘,說說來意吧!老夫洗耳恭聽。”
魏徵把扇子合攏,面色沉靜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豈能不知下官的來意?适才兩儀殿議政,裴相蕭相都被屏退,皇帝留封相獨對一個時辰之久。這消息現在恐怕已經傳遍了內廷,秦王府必定已經知道了,東宮又怎會得不到消息?下官別無他意,只是想問問封相,張亮一案,聖上準備如何處置。”
封倫頭也不擡,端過下人奉上來的茶,掀開蓋子吹了吹浮葉,卻并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問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過的,只是你們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卻摸不透。你不妨說說看,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為應當如何決斷?”
魏徵的面容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執拗,斷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還請閣老說個明白,陛下是否已然決定撫平波瀾不予深究?”
封倫擡起頭注視了魏徵片刻,淡淡點頭道:“不只主上,連裴老相國也是這個意思。”
魏徵聞言眉頭大皺,嘆道:“事情果然如此,當真荒謬絕倫……”
封倫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陛下愛惜秦王,卻也絕無鄙薄太子之意,何謂荒謬絕倫?”
魏徵正顏道:“閣老侍奉兩朝見多識廣,當知天子家事瑣細皆幹社稷。皇帝身負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穩固,或太子或秦王,總要有個了斷。聖心既定,終歸要裁抑一個以安天下。若是陛下決意擇秦王為儲君,就應當明诏授其東宮之位。若是陛下并無易儲之意,就當廢秦王幹預軍政之權,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儲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陛下一番拳拳愛子之心,卻恐怕太子秦王無一能得全首領,如此處置,豈非荒謬絕倫?”
封倫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東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機樞,一番鞭辟針針見血。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老夫雖不是什麽英雄,久在帝側參與朝政,卻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玄成放心吧,張亮一案,陛下雖不會深究,卻也不會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陛下建言,封秦王于洛陽,裁撤天策上将府,恢複親王常制。主上雖未當場應允采納,卻也意動,至多不出一個月,陛下必有明敕。”
魏徵聽了封倫的話,低垂眼睑沉吟片刻,嘴角浮現出了一個微笑:“閣老果然是宰相風範,晚生佩服之至。不過魏徵不才,還要多問一句,除了建議陛下封秦王于洛陽并裁撤天策上将府之外,閣老還向陛下谏了什麽?”
一句話把封倫驚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穩了穩心神,斂容說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圖麽?”
魏徵面色轉為肅穆,凝重地搖了搖頭:“封相請恕晚生無理,茲事體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讓晚生以為合理,縱然是三位相公親口證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倫面溢怒色:“玄成,我以禮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謂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長施一揖:“魏徵無禮在先,這裏先行謝罪!”
禮畢他也不歸座,便站在廳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禀,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于洛陽,削天策府權,對別個管用,對多年領兵在外征伐攻殺的秦王卻是無用的。洛陽乃兩代東都,物厚民豐,王世充據之多年,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問問,除此之外,封相還向陛下建議了什麽制約之策。”
封倫啞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了得,好罷,明說了吧!老夫建議陛下授李世勣山東道行臺尚書左仆射,加封魯國公,待太子登基後晉封魯郡王,總領河東軍政全權。”
魏徵點了點頭,随口又問道:“封相沒打算把齊王趕出長安去?”
一時間封倫感覺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陣不受控制地痙攣,他甚至懷疑東宮已然在太極宮裏安插了密探。換了旁人,此刻早已吓得癱了,封倫畢竟宰輔多年,城府非尋常人等可比,此時只是微笑着瞥了魏徵一眼,說道:“玄成,須知不管怎麽裁抑秦王,在軍事上十個太子二十個齊王加起來都不會是秦王的對手。李世勣雖現下中立,卻絕對是個世故圓滑之人,陛下萬年之後,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則逆反者天下共誅之,新君若聽信讒言暴虐濫殺,則天下雖大,晝夜翻覆亦非難事……”
魏徵哈哈大笑:“閣老不必驚懼,齊王若不出京,武德後天下不寧,這道理凡社稷之臣無不明了。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聽信,請恕晚生無禮了。”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臨出大門回頭說了一句:“閣老留步,裴相為左,閣老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了……”說罷上車絕塵而去,只剩下封倫一個人站在府門內撚須沉思。
“這話兩年前你便說過一次了……”望着魏徵乘坐的馬車漸行漸遠,封倫心中冷冷說道。
大唐上黨縣公比部郎中長孫無忌默默地聽完了侯君集的敘述,半晌未發一言,手中拿着一部未讀完的《尚書》閉目沉思。侯君集也不着急,不動聲色地小口喝着盞中的酒,外面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饒是他多年從軍打熬的好筋骨,幾個時辰下來也有些吃不消。兩盞老酒下肚,半邊身子才暖和過來。長孫無忌揮手命下人撤下壺盞,吩咐道:“沒有我吩咐不要進來,若有客來訪,除房杜二位大人外一概擋駕,就說我受了風寒,正在靜養。”
“君集,天策親軍目下編制如何?随時可聽調用的又有多少?”這位秦王妃的嫡親兄長閉目撫須問道。
“天策親軍衛目下轄骠騎、車騎二府,皆上府編制,兩府共計兵卒兩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廢司給者其中随時可聽調用者約合兩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嘆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護軍約合三千人馬,殿下親自掌管的玄甲親軍雖骁勇能戰,也不過千人之數。東宮六率近一萬八千,僅在長安內城就有六千之衆,齊王府護軍三千,左右長林共計軍士二千有餘,所差近倍,差距過大。即使不将南北衙衛軍計算入內,大王亦無勝算。若不能出洛陽號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皺了皺眉頭:“輔機兄擔心封倫所言不盡不實?”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為了能遠避洛陽,兩年來我們費了多少心思?封德彜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做假,除非皇帝下定決心誅殺秦王,否則給個天做膽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擔憂者,東宮耳目衆多,太子齊王乃盟方同體,在朝中內廷勢力龐大,陛下耳根子又軟,一旦有變,我們會措手不及……”
侯君集垂頭沉思片刻,說道:“輔機兄,若是先發制人在長安動手,我們有幾分勝算?”
長孫無忌苦笑了一聲:“敵衆我寡,談何勝算?一旦禁軍插手又或是陛下頒布明敕,我們連長安城都沖不出去。”
“不是這樣算法!”侯君集一臉不以為然,“就算張亮所約東援不能成行,我們在長安還有六千兵馬。太子齊王加在一起就算有兩萬三千兵馬,內城總共能容得下多少人争戰?我們就算只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時,一樣可把局面反轉過來。”
長孫無忌聞言渾身打了個冷戰:“你的意思是說潛入太極宮內設伏?”
侯君集冷然道:“這件事情我謀劃了不止一日了……”
長孫無忌大搖其頭道:“你當真糊塗,且不說這個能否成功,僅只太子齊王一宮一府兩萬多兵馬以外圍內,我們就算挾持了皇帝又能如何?诏敕不出宮城,等于廢紙一張。太子雖說懦弱敦儒,卻也是亂世儲君,你當東宮就那麽死板,靜等着皇帝那道傳位遺诏?我們能想到的,魏徵那假道士一樣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論軍力我們在下風,可是若論統軍之力,我們就穩居上風。我們雖然只有六千人,但忠誠勇武能征慣戰的戰将一一數來,丘行恭、丘師利、公孫武達、尉遲敬德、程知節、秦叔寶、張士貴、張亮、張公謹、齊善行、薛萬均、劉師立、段志玄、龐卿恽、羅君副、李孟嘗、獨孤彥雲、鄭仁泰十數人之多,太子齊王麾下武将雖人數衆多,除薛萬徹和謝叔方二人外餘者皆不足慮。一旦內城戰端甫發,人心惶惶滿城大亂,兩萬多兵馬中唯有這幾個人要費些周折,餘者只需一道矯敕,立地可降。我們六千人有十餘員久戰骁将統領,或戰或走,機動自如。所謂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若是憑借人多就能取勝,我們這些人早就随着殿下埋骨在武牢關前了。”
長孫無忌用手拍了拍額頭:“君集說的是,是我糊塗了。若論謀臣武将之力,就連當今朝廷都比不得天策上将府,何況東宮齊王府?如此一來,我們在長安就不是沒有一搏之力了……”
他頓了頓,說道:“不過怎麽說這也是一步險棋,非萬不得已不能用之。能夠力争遠避洛陽以待關中當然是最好,殿下也是這個心思。然而萬事未雨綢缪總歸不會錯,擇個好時機,将天策諸将一一調到府中獨統一軍。王府護軍三千分為六隊,調六員骁将統領,如此一旦事機有變,我們可随時待機而動!”
侯君集不耐煩道:“你們文人就是麻煩,辦大逆不道的事情,還要擇個黃道吉日麽?拖拖拉拉何時是個盡頭?咱們說幹就幹,我今日請示大王,明天就調人過去,此事宜早不宜遲……”
長孫無忌擺了擺手:“君集少安毋躁,這事固然緊急,卻萬不能草率。你或許不谙朝局,我為比部郎中,多少比你要清楚些,如今張亮事發,案子尚未審結。此時內廷東宮,長安多少雙眼睛緊緊盯着天策府。此時若有動作,無異于授人以柄。正因為這件事幹系太大,我們更要多加個小心,萬萬草率馬虎不得!《周易》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辦大事首重機密,否則你我的性命事小,若是連累了秦王,我們就萬死莫贖了。”
侯君集怔怔看了長孫無忌一陣,嘆道:“唉,你們文官說起話來,總要繞這許多個彎子,真個費勁。罷罷,就依你,此事宜早,否則若是萬一圖窮匕見,恐怕就來不及了。将軍們接掌印信兵權熟悉隊伍,總要花費十幾日工夫。”
長孫無忌笑了笑:“君集放心,此事我今晚就給秦王回禀,至于時機麽,總歸不會誤了大事就是!”
侯君集嘆道:“這麽緊要的關口,大王還有心思參禪燒香,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長孫無忌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殿下雖然自幼好佛事,卻絕非梁武帝等人可比,你沒發覺麽?若沒有大事,殿下平日裏是從不去靈感寺的……”
<CENTER>北門統領</CENTER>
馬周揉了揉兀自隐隐作痛的額頭,滿臉通紅地對着兩眼血絲的常何作了個揖,讪讪道:“書生酒後無狀,讓常公見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極,一邊強忍着睡意一邊應道:“馬先生不必客氣,咱老常雖是武将,平日裏卻最是敬重讀書人。這趙家的平日裏總在我這管家耳邊念叨先生大名。何況昨日中書輔臣封閣老和天策上将府侯大骠騎先後造訪先生,可見馬先生學問廣大非凡。常某不才,雖在朝奉職,肚子裏的墨汁卻着實有限得緊。不怕先生笑話,我平日裏上個奏表陳個本章,屢屢出醜,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丢盡了。今日前來拜訪,別無他意,就是想請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館,常某必以師禮待先生。”
馬周苦笑了一聲:“落魄書生,空有手腳卻不能稼穑,空有詩書卻仕途蹉跎,怎當得常公如此謬贊?”
常何哈哈大笑:“馬先生太客氣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二,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馬周笑了笑:“常公但講不妨,馬周定當傾盡所知。”
常何皺着眉頭道:“前些日子,皇帝題了幾個字賞給我,這幾個字我是認識的,可就是不知道這幾個字究竟說的是什麽意思。不怕您笑話,我這人平日裏就好在同僚面前得個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先生學問淵博,定能解開老常胸中疑惑。”
馬周奇道:“當今天子禦筆題字,這可是曠世殊榮,不知陛下題給常公的,竟是哪幾個字?”
常何讪讪地自袖子裏抽出一個紙卷,雙手展了開來,遞給馬周道:“我請家中的管賬先生抄了來,請先生過目。”
馬周接過這張便箋,在燭影下注目觀瞧,卻見上面用工楷嚴嚴整整寫了四個大字:“不識忠勇”。
馬周幾乎掩口失聲,他強忍着笑意問道:“恕學生不恭,常公敢是請貴府的先生們解讀過這四個字了吧?”
常何略帶點惶惑地點了點頭:“不瞞先生,老常雖說近些年一直守衛宮禁,早年卻也是個厮殺漢子,在疆場上從來沒做過孬種模樣的。好端端的,主上怎會對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語?這幅字乃是禦賜,回去我就供起來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還望先生有以教我。”
馬周擺了擺手:“常公不必諸多煩惱,這幅禦賜手書盡管懸挂供奉,這四個字的意思極好。李大将軍在前敵多年征讨,恐怕也難得陛下用此四字嘉獎!”
常何聞言,眼中頓時綻放出一絲喜色,遲疑着道:“先生的意思是說,皇帝這四個字并非指斥常某不夠忠勇?”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說笑,這四個字是有來歷的。‘不識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禦劄》,說的乃是漢武帝身邊的車騎将軍程不識。這位程将軍曾率軍鎮守雁門多年,與飛将軍齊名,治軍嚴謹,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發程不識謀反,武帝指斥他說:‘朕素曉不識忠勇,豈豎子可間?’‘不識忠勇’這四個字,就是這麽來的。後來王莽篡漢,光武中興,漢末董卓倡亂三國争霸,長安屢遭戰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禦劄手記僅餘兩部,一部存于太極宮顯德殿,另外一部存于洛陽,乃是前朝楊老相國奉敕督造東都時遷去的,教我讀書的先生當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越國公幕中供職,有幸得飽一覽。”
謎題破解,常何面上頓時一掃晦暗顏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馬先生果然是有大學問的人,看來常某這一遭真是來對了。”
馬周卻似另有所思,一邊沉吟一邊搖手道:“常公,皇帝這四個字,韻義古樸自不待言,似乎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馬周點了點頭:“不錯!這位程不識将軍,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長年擔任未央宮衛尉和長安的中尉,手握京畿衛戍兵權。其職任與常公何其相似!皇帝飽覽諸子遍讀五經,随随便便寫這麽幾個字給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說道:“我一個鎮守玄武門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麽重要的角色吧……”
馬周目光一霍:“玄武門?那應該是太極宮的北門吧?”
常何點了點頭:“北門禁軍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雖說我的品秩略高,卻也還當不得皇帝如此器重呀!何況皇帝以前從不直接封賞我們這些微末将陴的。這一次我只當是皇帝厭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領。今日先生一番解讀,我這顆心才放了下來,只是卻更加糊塗了……”
馬周心中悚然而驚,大唐宮室不寧,太子秦王争儲,這消息他在關外便早有耳聞。他入長安已然多日,方知這座天朝帝都白日裏雖然熙熙攘攘頗為錦繡,但一入夜便分外肅殺嚴整,兵丁巡騎往來察視絡繹不絕,實是戒備森嚴。看來帝室內亂已是迫在眉睫。李淵身為天子坐擁天下居于重兵保衛的內城皇宮裏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簡直荒謬絕倫。如果說長安城如此緊張真的是因為太子和秦王争奪大位的話,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間猜忌到這種份上,委實讓人膽戰心驚。
他長出了一口大氣,微笑着道:“常公不必多慮,聖眷臨身,自然是福非禍。不過如今的長安,時局乖謬,風雨欲來,常公為人行事,确乎要多加幾分小心了……”
<CENTER>宰相裴寂</CENTER>
滿朝文武皆知,裴寂這個宰相當得不易。大唐弓刀立朝以武事平天下,裴寂這個宰相的文治之功自然不值一提;不過治理偌大的一個國家,四處都是軍事,八方要用錢糧,天下大亂,饑民四起,野有餓殍,從太原起事至今九年以來,他這個“蕭何”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竟也勉強對付了個出入相抵四面光鮮,委實不得不讓人佩服其周轉營生之能。裴寂能理財,這一層即使素不相能的秦王李世民也從不諱言。百官言其不易,卻并非因為他擅長財務民政,乃因其乖巧通達,他很會處理和皇帝天子李淵之間那種既是君臣又似兄弟的關系。
裴寂雖出身豪門,卻并不富庶。他是蒲州桑泉縣人,祖父裴融做過司本大夫,父親裴瑜當過绛州刺史。雖說是官宦世家,然而裴寂父母早亡,自幼孤怙無依,不得已在族中幾個堂兄家中趁食,也說不盡那白眼森森世情種種。自十四歲出仕以來,歷任蒲州主簿、左親衛、齊州戶曹參軍、齊郡郡丞、禦史臺侍禦史、民部駕部承務郎。大業七年,年近半百的裴寂方才出任太原郡通守兼晉陽宮副監。這一番仕途變遷宦海傾騰,裴寂委實受益匪淺。
隋炀帝大業十一年,衛尉少卿唐國公李淵受炀帝命出任太原留守,兼知關右諸軍事。此事無論是對其時的大隋來講還是後來定鼎立國的大唐來講都稱得上是影響深遠。即使對于裴寂這個在宦海當中苦苦掙紮了數十年的小人物而言,李淵出鎮太原一事也毫無疑問乃是其一生運道命數之關鍵所在。
能得與後來的皇帝天子嬉戲為友,當其時也并非什麽難事,其中緣故或許是因為李淵本人生性豁達爽朗結交廣泛,否則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四海豪傑來投了。李淵早年的朋友極多,且不拘貴賤不論出身。不過,能夠在李淵太極加冕登基稱帝之後還被這位九五至尊視為良師益友的人,環顧天下卻只有這個每日裏寡言少語的裴玄真。皇帝天子雖結交不以貴賤,但任人行政卻絕不茍且,朋友歸朋友,祿位歸祿位,他自己就經常以此訓誡幾個兒子:“官職品秩爵祿,乃朝廷公器、百姓疾苦之所系,不可輕予奪;前朝之吏久歷政任庶務娴熟,非草莽殺伐之士可比,庶不知政,故不可以親用之,貴而久柄,故不可以疏棄之。”
然而對于裴寂而言,自從結識李淵之後,其仕途卻一改往日的晦澀艱難。大業十三年唐公建大将軍府于太原,任命裴寂為大将軍府長史,賜公爵三等,封于聞喜。義寧元年,裴寂升任大丞相府長史,賜爵魏國公,食邑三千戶。恭帝遜位,唐王揖讓,裴寂率衆進言:“桀、纣之亡,亦各有子,未聞湯、武臣輔之,可為龜鏡,無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于唐,陛下不為唐帝,臣當去官耳。”皇帝登基,他這擁立的第一功臣當即被任命為尚書右仆射,且特敕尚食奉禦。
裴寂治政謹細,武事上卻是其一短。武德二年,劉武周率黃子英、宋金剛屢犯太原,裴寂請纓挂帥,李淵授其晉州道行軍總管,得以便宜從事。裴寂到軍,接陣大敗,部卒死散略盡。仗打成這個樣子,換了別個将軍腦袋早搬家了,皇帝也真關照老朋友,輕輕數落了幾句也就讓他官複原職了。只是從此之後,多了一分自知之明的裴寂再也沒提過帶兵的請求,李淵也刻意回避了他這一短處。經此一事,足可見其人在皇帝心中地位之重要。
也只有裴寂,可以在太極宮宮城下鑰四門落鎖之際陪着身着便服的皇帝在長生殿內秉燭對茗促膝長談。
“那年勸進的時候,你往那裏一跪,幾句話說得聲淚俱下詞真意切。朕當時就想,你們這些從太原就追随着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負!誰知道到頭來朕還是不得不忍痛誅了劉文靜……”李淵感慨萬千地嘆道。
裴寂沒接皇帝的話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淡淡地說道:“既為君臣,兄弟情分就須置于朝廷公義之後。天子的家事,就算是再親的親兄弟也須回避,這一層不消說!”
皇帝轉過身看了這位老朋友一眼,搖着頭道:“若不是文靜不顧大局一意胡鬧,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間怎會弄到如此地步?朕殺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顧昔日情分!”
裴寂笑了笑:“陛下做了九五之尊,自家門裏的事情卻還是看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間是生死之争,不管有沒有肇仁在後面撺掇,這場争鬥都是免不了的。秦王多年領兵在外,功勳卓著;上馬治軍下馬治政,手中權柄過大,又籠絡豪傑廣結人心。坐在他那個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後不被新君猜忌無異癡人說夢。太子雖仁德,有這麽一個軍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邊怎能安心?”
皇帝皺起了眉頭:“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擡頭直視着皇帝,毫不畏懼皇帝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兩儀殿裏都說明白了,除此之外,臣再沒別的意思了……”
皇帝籲了一口氣,裴寂雖口上不說,态度卻是顯而易見的。
“你還是心中埋怨朕優柔寡斷,這一層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嘆了口氣:“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難……”
皇帝哼了一聲:“其實,兩年前楊文幹倡亂,朕若是就此廢了建成,立世民為太子,恐怕現在就沒有這許多麻煩了。”
裴寂低垂的眼睑微動了動,卻再沒說話。
皇帝長嘆了一聲:“世民這些年征戰在外,性情變得孤僻冷漠了許多。朕就是武功起家,又有什麽不知道的?做将軍的,飲血無數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斷沒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儲。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斷給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夠補償他。誰想到朕剛剛授世民中書之權,他就弄出這麽一樁尴尬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了吧?朕還沒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了一個頭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現在卻萬不能繼續猶豫下去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勸朕殺了世民?”
裴寂又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即使不殺秦王,也須削去其親王爵位和天策上将封號,罷免其本兼各職,使其再無擁兵擾政倡亂之能,如此方能徹底杜絕陛下百年之後我大唐陷于內亂之後患……”
皇帝沉吟半晌,問道:“你能斷定朕百年之後建成登基會放過世民嗎?”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撫有天下,自可預作安排!”
說罷,他又反問了一句:“況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問問太子?”
皇帝瞳孔猛地一陣收縮,悵悵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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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一大早趕到東宮顯德殿,卻見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過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禮道:“叔玠何時到京的?我怎麽一點消息也沒得到,早知道你回來了,我定然第一個登門造訪,一壺老酒秉燭夜談,豈不暢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來耍我,哪個當得起你魏徵這等大禮。我昨天夜裏才回到長安,城門已經落鎖,幸虧劉弘基是我的舊識,這才開城門放我進來。否則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吃不消喽……”
魏徵嘆道:“一年半啦!”
王珪點了點頭:“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這報應來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谕,不明就裏,這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直到昨天進了城,才算明白了個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縱聰明,恐怕當初構陷太子逼死文幹之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他微微笑了笑,問道:“拿到張亮的口供了嗎?”
魏徵嘆了口氣:“齊王辦事,還是不能讓人十分放心。張亮身居天策車騎,自非等閑之輩,不讓他絕了念想,他怎肯輕易招供?”
王珪嘆了口氣:“若論起人才,宏義宮可謂得天獨厚。房玄齡和杜如晦,哪個不是胸懷錦繡的經天緯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終歸沒個下場。段志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這都是戰場上一等一的猛将,如今寧在秦王府打雜也不願改換門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擺擺手正欲說話,卻聽得門廳外一陣笑聲傳來:“我來遲了,不恭得緊,讓兩位老師久候了。”随着話音,大唐帝國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緩步走了進來。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負在背後,擺着右手含笑道:“兩位老師不必多禮,各請安坐,我巳時要過兩儀殿觐見父皇,趁着時候還早,過來聽聽兩位老師敘話。”
兩人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尋常,頭戴衮冕,白珠九旒,紅絲組為纓,打橫插着一根犀簪,兩縷青纩順雙耳勒下,在下巴處打了一個朝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