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遭皇帝猜疑,(3)
結,裏面穿着白紗內單,外面罩着一件玄色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間系着一條金鈎革大帶,左右佩戴瑜玉雙佩,腰後飄着兩根赤色大绶,足下蹬一雙加金塗銀扣飾的步雲履,腰間懸着鹿盧玉具劍。
魏徵皺起了眉頭:“陛下召見,殿下可知是為了何事?”
建成緩緩落座,斟酌着詞句道:“昨日老相國那邊傳過消息來,大約是為了二弟之事。”
王珪撚着胡須問道:“老相國傳過來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詳細解說一二?”
建成點了點頭:“也不算多麽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兩儀殿與相公們議事,商議張亮一案的處置。蕭相一意維護二弟,觸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後來父皇留封相獨對,封相建議父皇封二弟于洛陽,收其兵權裁撤天策上将府。這是魏老師探得來的消息,不過昨夜父皇卻又召老相國入宮徹夜奏對,似乎是決意要将二弟的親王爵位削去,貶為庶人。”
魏徵聞言以手加額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聖明燭照,這真是千古聖君之舉……”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卻垂頭默然不語。
建成笑道:“叔玠有什麽話,但講不妨,這裏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洩露機密。”
王珪擡起頭來,雙眉緊鎖着道:“主上天縱英才,寬厚仁愛,就是心太軟。在儲位之事上,正因為陛下聖心總是不夠堅定,這才引來秦王觊觎大位希圖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這一番确實下定了決心麽?這一層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歡喜一場了……”
魏徵聞言沉吟片刻,長嘆道:“叔玠所言确有道理,可我總是覺得,如此良機,若是錯過,就委實太可惜了。秦王只要兵權在手,就始終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龍馭,局面就危險萬分了。此刻我們占盡上風,若是還不能當機立斷,一個蹉跎誤了大事,後世史筆如鐵,難免要笑話我們這些人臨機遲疑誤國誤君了!”
建成緩緩掃視了這兩個位居東宮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說道:“老相國說,父皇現在不擔心別的,唯一擔心的,就是異日他老人家龍馭之後,我們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屬。老相國帶給我兩句話,建成覺得至關緊要。”
王珪和魏徵對視了一眼,同時追問道:“願聞其詳。”
李建成緩緩說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這麽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義!否則東宮、宏義宮,在陛下面前還有什麽差別?只要陛下看到太子能夠以長兄的氣度襟懷為秦王開脫罪責,老人家也就不必擔心龍馭之後秦王會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樞多年,果然不愧樞臣風範。”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體現兄長襟懷,何不擺下筵席,約請秦王過府飲宴?傳到陛下耳朵裏,豈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了看天色,說道:“不早了,我要趕去兩儀殿見駕了。請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師安排吧,時間就定在今晚,兩位老師慢慢用茶歇息,細務待我下朝慢慢商議。”說罷起身離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東宮與太極宮雖同在一座皇城之內,相互之間相連通的長樂門卻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輿出了顯德門和重明門便折向西,沿着皇城橫道行約數百步轉向北,轉由玄武門進入太極宮,繞過雙飛檐的紫宸主殿,轉過臨湖、神龍、甘露、長生諸殿,便來到了皇帝與內廷樞臣議政的兩儀殿。
李建成下了乘輿,按照規矩解下腰間的鹿盧玉具劍遞給迎上來的黃門內侍,邁步上了幾階臺階,向站在門口的內侍省少監趙雍道:“監國皇太子兒臣李建成奉敕見駕,恭候父皇敕見!”
趙雍躬身向建成行了一禮,轉身小步跑進殿內,不多時跑了回來,高聲尖嗓喝道:“傳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見駕!”
李建成口稱謝恩,快步上了臺階,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緩,躬着身走進了兩儀殿。
大殿中光線略有些昏暗,大唐皇帝李淵端坐在丹墀之上的龍椅上正在看奏章,旁邊除了負責宣敕的內侍監黃文廷再無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兒臣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着隐隐發痛的太陽穴,揮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謝恩後站起,擡頭打量了一下父親,原本俊朗清癯的臉上此刻泛着幾縷蒼白,眼圈黯淡內陷,似乎睡眠不足。他開口道:“父皇一身系天下安危,國政勞頓也還要保重龍體,切不可過于操勞,以傷天下臣民拳拳之心!”
李淵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他拿起奏表道:“山東這次蝗災,魏徵處置得還算妥當,歷亭周圍的幾個郡都安定住了。崔元遜上表,請赦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錢糧,你怎麽看?”
李建成垂頭思忖了片刻,擡頭答道:“歷亭彰南是劉賊造逆之地,人心向來不穩,崔元遜是降将,口碑不好,郡縣鄉裏多有不服者。何況王小胡嘯聚勇衆,隐匿鄉間,也在圖謀不軌,欲為劉賊複仇。現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斷斷不能再有反複。兒臣以為,應允準元遜所請,加恩免去歷亭、深州、兖州、瀛州、銘州、饒陽六郡三年稅賦,以撫慰百姓,恢複生産,使土地有所馳養,庶民得以生息!齊魯臨海,可改戶課為鹽課,如此則數年之後,此道或為朝廷財源之重亦未可知。”
李淵微笑點頭:“說得不錯,另外禦史臺谏劾諸葛德威廣攬錢財荼毒地方,應予誅戮以戒百官,魏徵對此未置一詞。你怎麽想?”
李建成毫不猶豫地答道:“書生之見不足為考,諸葛德威人品敗壞盡人皆知!但山東初定,若此時誅戮劉賊舊人,勞神兩載方得撫定的諸道郡縣歷時又要岌岌可危。兒臣以為,德威在地方确實不利撫民,不如诏其歸朝追加祿位善加撫慰頤養天年,可參照李密先例,授祿不任職,養起來就是了。那年若不是四弟魯莽誅了建德,當不複有劉賊之亂。殷鑒不遠,萬不可重蹈覆轍。”
李淵輕輕拍了拍禦案:“說得好啊,這才是謀國之論!治大國如烹小鮮,為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亂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這個時候朝廷若是仍持黩武之策,則大唐也将仿秦隋,朕所不忍見啊!”
他又笑了笑:“你與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們兄弟倆對撫平山東道郡的主意卻是如出一轍。這豈不奇怪?”
說罷他随手又撿起一本奏表,說道:“你看看吧,這是天策府呈來的表!”
黃文廷急忙接過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墀,來在李建成面前,雙手展開奉上。
李建成接過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齡那一筆規規整整的漢隸,題頭書着“臣王世民上撫平山東策要”幾個大字,展開來讀時,通篇八百餘字,其中要義,與自己方才所言一般無二,只是并不針對六郡,也非單說諸降将個人處置,言辭懇切,筆意油然。
看畢,他緩緩合上表卷,雙手奉還黃文廷,對父親道:“只要是實心為國之人,所見大多略同。二弟天資聰穎,多年在外掌軍,務實多于務虛,兒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夠想到。父皇所謂兄弟龃龉,事出有因,兒臣也不多作辯解,不過若論國家大政,兒臣與二弟并無分歧。”
皇帝哈哈大笑:“也不盡然,在如何防範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見就相左,這也是實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兒臣主張遷都,是因為南方局勢已定,關中險要,卻是以西防東,防不得北。目下國庫緊張饷帑不足,要和突厥進行持久之戰恐不可得。若論速戰,中原軍力目下不可與塞外骁騎相比,遷都也是無奈之舉。漢高祖天縱之才英明神武,卻也有白登之恥。漢初四帝,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國恥而養民力,這才有得兵強馬壯的漢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濫用民力妄興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內憂又起,北疆亂而天下不寧……”
李淵擺了擺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朕今天叫你來,不是為了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長篇大論。在這件事情上朕會權衡左右,這是國策,朕不會輕下論斷。”
他長噓了一口氣,沉下面孔道:“張亮一案,你也聽說了吧?你是怎麽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道:“父皇,這個案子不能再繼續審下去了,再繼續審下去,會審得百官驚懼,朝廷不寧,會審得父皇傷心兄弟傷情,皇家體面無存……”
皇帝面無表情地站立起身,負手走到丹墀的臺階上,淡淡應道:“哦,你這麽看?這個案子牽扯到了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朕心裏自然明鏡一般。那年處理楊文幹的事情,情形大約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頭道:“前年兒臣用人不淑,險些造成塌天大禍,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兒臣。所以兒臣希望此次張亮一案,陛下能夠比照前事處置。”
皇帝回過頭,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掃來掃去,寒聲問道:“你要朕赦了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着父親道:“正是,張亮謀逆一旦坐實,必然牽連世民。二弟在外征戰多年,功勳卓著。縱有小過,不應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間,有什麽話不能攤開來說的?若為一點點小事就傷了父皇的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兒臣以為,此事二弟縱有過失,父皇将他傳至內廷,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切不可将此案置之朝會公議,那樣的話,于大唐損一功王良将,于父皇則痛失愛子,親者痛仇者快,無人受益卻殆害天下,此事萬不能為……”
李淵呆呆地注視着自己的長子,似乎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大唐帝國的儲君一般,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CENTER>大變将至</CENTER>
封倫氣喘籲籲地從門下省政事堂趕到兩儀殿,通報了職名手捧圭板低頭碎步走進殿中。一進大殿他便感覺到氣氛不大對頭,偌大的兩儀殿裏靜得可怕,連根針掉落到地上都能夠聽得見,除了他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他再也聽不到別的多餘的聲音。李淵一只手托着下颌正在沉吟,他擡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跪下叩頭道:“臣封倫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沒有像往常一樣命他平身說話,緩緩站起身,腳步飄忽地繞過禦案來到封倫面前,立定了問道:“今日政事堂會議,是誰主持?”
封倫磕了個頭,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風寒,告假了!”
李淵點了點頭:“今日議政,都議了些什麽?”
封倫伏地答道:“一件是山東諸道受蝗災荼毒甚重,臣等公議,拟請陛下選一能員赴魯督政,總攬諸郡縣民政及大河河務漕運;另外一件是涼州總管任城王的奏表,突厥入冬以來驅牛馬部落南下就食,月餘以來數次擾我邊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見肘,防不勝防。據天策府的北骠斥候回報,自去年五月以來,東西突厥颉利突利兩可汗三番密晤,所議不詳。據臣等拙見,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謀南犯,須早作防範才是。”
皇帝一愣,剛想似往常般詢問:“此事秦王怎麽看?”卻又及時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問道:“去山東的人選,你們議定了麽?”
封倫叩頭答道:“臣等以為若要撫定大局,非派一大員前往不可,若論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則中樞政務繁巨,陛下須臾離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議,以蕭相為最佳人選。”
皇帝淡淡一笑:“在這個時候把那個倔強書生發遣到山東去,你們想的好主意呀……”
封倫渾身一顫,卻聽不出皇帝究竟是贊賞還是諷刺,只好低着頭一句話不說。
皇帝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作數,朕意已決,在大河以東設山東道行尚書臺,統管六郡。按照東南道行臺的成例,由齊王遙領行臺尚書令,由左武候大将軍并州行軍總管李世勣遙領行臺左仆射,由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實任行臺尚書右仆射,原銘州辭世諸葛德威升任光祿少卿,進京述職,崔元遜擢山東道行臺尚書左丞,其餘四品以下人事,王珪可自行擢除罷黜,不必經吏部及臺閣複議。”
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李靖走到哪裏了?”
封倫強自壓下胸中的不安,叩頭答道:“應該快到了,總不出這兩日吧!”
李淵點了點頭,道:“那恐怕等不及了,你回去拟敕,李靖兼領璐州道行軍大總管,節制蒲州、太行兵馬!命霍國公柴紹為隴西道行軍總管,率軍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護府都護,全權節制西北諸路軍馬,三路軍馬限一個月內完成準備部署到位。所有後勤糧秣補給供應,由尚書省裴寂全權負責。”
封倫心中的疑問,終于得到了證實。
以往各路大軍的調動運作,包括前線後方之間的往還呼應,皇帝極少直接插手。一般來說像這種軍事調動,都是皇帝直接下敕給天策上将府,然後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諸将和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幾省掌印的宰相組成的聯席會議商議決策。而且平日裏調撥兵馬,也從來沒有給将軍們加官進爵的先例。此次調動,皇帝不僅聖躬獨裁,而且一句都沒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府,還給李靖加官進權,并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歸屬秦王直接節制的蒲州兵馬。後勤重任每次都是尚書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書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仆射的裴蕭兩位宰相直接商議部署,此次皇帝卻絕口不提秦王,并且把素來支持秦王的右仆射蕭瑀撇在一邊,直接指定由左仆射裴寂全權負責大軍後勤事宜。種種反常布置,均明白無誤地表明皇帝對執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經徹底失去了信任。
還未等他回過味來,皇帝冷森森的聲音便又傳入耳中:“第三道敕,拜齊王元吉門下侍中,加司空銜,與宇文士及共掌門下省。”
至此皇帝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覽無餘,封倫除了叩頭應是,再不敢多言。大唐為政較隋代為寬,宰相有較為獨立的行政之權。左右仆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見态度也極受尊重;中書令主掌诏敕起草拟就,門下侍中主掌封駁,在大多軍政要務中,皇帝總要充分聽取三省長官意見建議才會最後拿定主意,輕易不會獨斷專行。不過此番事情涉及皇權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願臣子們參與其中,向來乖巧通達的封倫自然不會去自找沒趣。
李淵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道:“這三道诏敕,務必今日發出。還有三道诏敕,你回去準備,明日在早朝上公布。”
封倫愕然擡頭,正碰上李淵那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頭來應道:“恭聆陛下敕谕!”
皇帝來回踱了兩步,緩緩開口說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将府,原府中所屬吏員,一體歸并東宮;三省六部禦史臺九寺五府十二衛重新任職,明诏天下,令相關人等不必惶然,賞功罰過,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須多慮。若有借機生事蠱惑人心謀大逆者,朕決不寬恕。”
他回到禦案後,伸手接過內侍奉上來的茶盞喝了一口,繼續說道:“第二道敕,秦王世民,自太原元從以來,屢立戰功,遂生驕縱逆父背主之情狀。前次克洛陽,所得財物寶器,其中飽私囊邀買人心,用心險僻。自開天策府視事總兵以來,該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裏暗藏甲士私結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竄于河東豢養烏何預圖不軌。朕數次寬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斂行跡,實負朕恩多矣。朕聞當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着敕廢秦王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書令、中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将軍、陝東道大行臺尚書令、益州道行臺尚書令及雍州牧等職,去其天策上将尊號,茍全性命終身不得離京。”
仿佛一個雷霆打将下來,封倫只覺得頭暈目眩四肢乏力體似篩糠,暈暈乎乎地答了聲“是”,卻禁不住冷汗一層一層冒将出來,連中衣都濕透了……
皇帝慢慢透了一口氣,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愛,監國多年績業卓然,着領尚書令,總領政事堂會議。諸臣事太子當如事朕,如有怠慢輕忽,朕當嚴懲。”
李淵說畢,嘆道:“德彜,你也不必過于惶恐,朕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身在中樞,有些事情兩下裏都避不開,朕也能諒解得。太子仁愛賢德,你放心就是了。這三道敕旨,你回去準備,明早太極殿大朝,朕就要诏示天下了。”
封倫叩頭應是,顫聲答道:“陛下若無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書拟敕了……”
李淵點了點頭:“你去吧!”
冷冷注視着封倫腳步踉跄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濃,森然對随侍一旁的黃門開口道:“傳朕口敕,召北門禁軍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進宮見駕!”
常何受了敕命,出了大殿便打發敬君弘去北衙準備,自己卻出了玄武門便翻身上馬,沿着禦街一路打馬飛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對茗的馬周被慌慌張張闖進來的常何吓了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張?”
常何揮手屏退了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個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着嘴喘息着道:“先生,出大事了,适才皇帝召我和老敬兩儀殿見駕,傳了三道口敕,一道命我傳敕劉弘基自即刻起封閉長安城門,全城戒嚴;一道命老敬盡起北衙兵馬警衛宮禁封鎖宮城;最後一道最是吓人,命我率禁軍包圍宏義宮,嚴密監視警戒秦王動向!”
馬周聞言顏色大變,追問道:“都是口敕?有廢黜秦王的明诏麽?”
常何搖了搖頭:“沒有,不過聽皇帝的意思,中書省此刻應該就在拟就诏書,大約不出明日,便見分曉了。”
馬周繼續問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點了點頭:“明日早朝,皇帝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員太極殿聽诏,估計就是這件事情!”
馬周雙眉緊鎖,放下書本負手站起,卻并未走動,在原地站了約一盞茶工夫,一句話沒說。
常何有些着急:“馬先生,我此刻急着去給劉弘基和高士廉傳敕,耽擱不得,你是怎麽想的,說出來聽聽。”
馬周緩緩坐入椅中,淡然說道:“常公且暫勿驚懼,你奉皇命辦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辦就是了。只一條千萬切記,你率兵圍宏義宮,諸人盡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過秦王若要離府,你務必網開一面不要阻攔,這一點至關重要,常公若想日後免去殺身之禍,千萬謹記!”
常何臉都吓白了:“馬先生,這不是玩忽職守麽,說重一點這是欺君呀,皇帝若是較起真來,這是要掉腦袋的呀!”
馬周搖了搖頭:“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規度之。秦王失勢,就在眼前,但說下天來,他也仍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骨肉。他若要離府,你強行攔阻,雙方難免刀劍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內精兵如雨猛将如雲,真正動起手來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夠僥幸占得上風,萬一軍中失手傷了秦王,皇帝暫時可能會嘉獎常公忠勇,但父親心疼兒子乃是天理,轉過身來難免對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将出來,常公恐怕就危險了。漢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極少顧念親情,戾太子一案[1]仍教他痛徹心扉,一相一将就此種禍,漢武帝這出了名的無情之主尚且如此,何況當今向來顧念親情回護兒孫,日後反過頭來,恐怕常公裏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着臉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項上人頭豈不是即刻就會搬家?”
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連夜逃離長安,皇帝或許會有些許不悅,或許會貶一貶常公的官職也未可知。不過只要常公言辭懇切将不欲傷殘天家骨肉的居心據實禀上,馬周擔保常公性命無憂。常公身居要職,掌管禁軍兵權,這本來就是個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機緊急,只能兩害相衡取其輕了。”
常何躊躇左右,雙眉緊鎖,一語不發。
馬周輕嘆一聲:“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誤常公!”
常何臉上一紅,讪讪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體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細。我聽先生的就是。”
說罷,他回轉身大步而去……
<CENTER>秦王世民</CENTER>
宏義宮秦王府內亂成了一鍋粥,在戰場上浴血厮殺了多年的将軍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戰甲佩戴着兵刃聚集到銀安大殿前。
一臉虬髯的程知節高聲怒罵道:“奶奶的,朝中出了奸臣了,秦王在外征戰這許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僅沒份坐江山,連性命都保不住麽?這是什麽狗日混賬道理?老程我第一個不服!”
尉遲恭冷冷瞥了程知節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個屁,在這裏叫喚算什麽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幾千禁軍,有本事你沖着他們去嚷幾嗓子,看看能不能讓他們聞風而散……”
段志玄見程知節額頭上青筋暴起怒目橫眉,知道這老兄素來魯莽,深怕他受不了尉遲恭的激真的一個人沖出府去,急忙勸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有閑心在這裏鬥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發令,咱們天策府法令森嚴,沒有號令,哪個擅自動作小心秦王砍了你們的腦袋!”
說罷他對尉遲恭道:“敬德,你也淘氣,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還逗他,仔細挨鞭子!”
大殿內,幾個文臣武将圍坐在大唐帝國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身側正在聲氣急促地勸說。
“殿下,反了吧,再猶豫就什麽都來不及了,此刻府外的禁軍人數還不多,一旦劉弘基的城防軍也開過來,我們就一點勝算也沒有了。”長孫無忌臉色慘白地勸道。
侯君集聲音嘶啞地道:“大家都在外面,只要大王一聲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讓長安城變作一座血城。我們手中的兵力雖說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戰之士,只要我們先發制人,未嘗不能翻轉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淨的臉龐今天有點微微發青,他靜靜地聽着長孫無忌和侯君集的勸谏,手上端着茶盞緩緩撚動着,卻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天策府司馬杜如晦緩緩開言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今日若不能當機立斷,就只有眼睜睜看着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時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家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長史房玄齡也道:“陛下的敕旨現在還沒到,不等于永遠不會到。以當今風格,現下中書省可能正在草拟诏敕。殿下今天告假,中書省的封德彜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傳不出消息來。克明所言乃是至理,我們這些人只要歸隐田園,諒太子齊王等人也不會迫之太甚,甚或還有招攬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權政柄,下場就堪虞了。當今皇帝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許還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頭了……”
外面的人聲逐漸嘈雜起來,李世民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長孫無忌道:“魏徵下來的請帖收在你那裏吧?”
長孫無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麽突然想起此事,遲疑了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點了點頭:“帶上,吩咐門下備車,準備随我去東宮赴宴!”
說罷,他也不顧周圍諸人驚訝詫異的目光,長身站起,緩步走到門口,親手打開殿門,站到了大殿外的臺階之上。
此時大殿前的廣場上被燈籠和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臺階下黑壓壓站立的将士兵丁的目光齊刷刷全都集中到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親王的臉上。李世民負手傲然挺立,嚴厲肅殺的目光冷冷掃視着殿外諸将。本來就是寒冬臘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掃,即使是最豪勇無畏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等将軍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在目光着體的那一瞬間,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手腳僵然不聽使喚。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說道:“都回去吧,把尉遲恭和程知節拉到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大家的念頭,現在我沒時間給你們解釋,但我要你們明白!我是朝廷冊封的天策上将,沒有我的将令,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莫怪我軍法無情!你們都是跟随我征戰多年的人了,這個規矩,不用我再仔細解說了吧?”
大殿外的氣氛驟然一緊,所有的人都感到說不出的壓抑憤懑,一時間,雖是群情洶湧,廣場上卻陷入了地獄般的沉默和寂靜之中……
一輛皂頂黃蓋的馬車在諸軍衆目睽睽之下自角門駛出,沿着角牆緩緩駛至正門臺階下停穩。那車夫傲然坐在車上,伸左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酒葫蘆,用右手拔下了塞兒,舉頭狂飲,竟視四周各擎刀槍緩緩逼近的禁軍武士如無物。
渾身甲胄披挂整齊的常何擡手阻止了軍士們繼續向前逼近,他分開人群,催馬來在馬車之前,拱手對那車夫道:“君集兄別來無恙,常某失禮了!”
侯君集咧了咧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塞上塞兒,将葫蘆塞回懷中,漫不經心地道:“老常如今發達了嘛,帶得這許多兵馬!當真是大将軍八面威風,嘿嘿,厲害厲害。聽說北面現在又不大安定,你是準備去任城王那邊報道讨伐颉利還是準備去打梁師都呀?”
常何老臉一紅:“君集兄取笑了,秦王功高蓋世,天下敬服,若非受了陛下口敕,常某有幾顆腦袋敢帶兵騷擾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叢箭林中滾過來的人,當能諒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點了點頭:“這幾句話說得地道,算你老常還是個有良心的漢子。适才侯某言語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讪讪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骠騎,怎麽纡尊降貴做起車夫來了?”
侯君集目不斜視地答道:“慚愧,替秦王駕轅,乃是車騎将軍府張亮獨享的殊榮,如今他壞了事,被齊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輪到侯某獲此榮幸。等他回來,這個活計還是他的,我若是和他争,他敢拿刀子捅了我呢!”
正說着,卻見秦王府的兩扇大門在一陣刺耳的軸動聲中緩緩打開了,兩名天策親兵一人提着一盞燈籠大步走了出來,靴子上的馬刺狠狠敲擊着門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門兩側。緊接着,頭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帶着長孫無忌自大門裏闊步走了出來。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镫離鞍下了戰馬,單膝跪倒行禮道:“末将太極宮北門禁軍屯署統領右監門衛将軍常何,拜見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将軍不必多禮,請起!”
常何站起身來,一臉謙恭地問道:“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站在一旁的長孫無忌不冷不熱地接道:“常将軍,殿下王駕所趨,難不成還要提前向将軍報備不成?”
常何面容嚴肅起來,理也不理長孫無忌的調侃和譏諷,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禀,常某領陛下敕命保護殿下及王府衆人安危,職責在身不能玩忽,還請殿下體諒末将。”
李世民微微一笑,擺手道:“輔機不要多言,常将軍是個厮殺漢子,他奉了上命,不容違逆的!”他轉回頭對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東宮設宴,專程請我過去敘話,現在時候已然不早,再遲恐怕就不恭了!”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不瞞殿下,常何受命,保護殿下安危,殿下若是離府,末将的差事就很難向陛下複命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本王也不願意讓将軍為難,可是太子是君,我畢竟是臣,儲君設宴相邀,我總不能連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将軍是個聰明人,當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旋即說道:“若殿下不計較末将身份卑微,常何失禮,願陪同殿下一同前往東宮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