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子東宮設宴,(2)

之後連夜越過重重宮禁直接谒見皇帝,把正在榻上與德妃共享人倫歡暢的李淵硬生生拉了起來,也令她不得不衣衫不整地在皇帝的寝宮內面對外臣,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她立時便會成為整個六宮的笑柄。

皇帝也極為惱怒,他原本白淨的臉上如今面色赤紅,兩道髯幾乎根根豎起,連問話的聲調也變得忽高忽低,顯是方寸已亂。

“長孫無忌,你說的可是實情?秦王真的是在東宮與太子飲宴的時候中毒吐血嗎?”皇帝的聲音嘶啞而沉悶,那一絲絲強自掩飾的顫音裏似乎蘊涵着令人驚心動魄的威壓與風暴。

長孫無忌似乎絲毫也感受不到皇帝身上那令人瀕于崩潰的憤怒情緒,叩頭哭訴道:“陛下,臣有幾個膽子敢妄言欺君,禁宮統領常何今日奉敕保護秦王殿下安全,一同到承恩殿飲宴,殿下宴中口噴鮮血不支倒地,他是親眼得見;況且其時東宮前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馬魏徵均曾在座,也是親眼得見;宮內尚儀局的幾位司樂也是親眼得見;淮安王當時也在座,秦王中毒後,便是他幫助臣下将殿下扶持回到宏義宮的。這麽多雙眼睛看着,臣下有幾顆腦袋,敢欺君罔上信口胡言?”

皇帝沉默良久,方才開口繼續問道:“世民現在情形如何?傳侍禦醫了麽?”

長孫無忌又叩了一個頭答道:“未請聖敕,不敢擅傳宮醫,目下秦王府兩名主事司醫正在給殿下診脈,王妃恐司醫力所未逮,這才命臣下冒萬死連夜進宮請示陛下傳敕尚藥局遣宮醫前往王府為殿下診治,臣下入宮之時,殿下還在昏迷之中,神志尚未複蘇。”

李淵聞言拍案叫道:“糊塗,人命關天,庶民百姓尚知此理,何況是朕的兒子?世民性命懸于一發,都這個時候了還講那些個繁文缛節做什麽?朕就不信,你就是以王命傳教尚藥局,還有哪個奉禦直長敢不聽命?人都這個樣子了你們還要循規蹈矩地走程序,世民的性命就斷送在你們這些腐儒的手裏了!”他叫得聲嘶力竭,額頭上青筋暴現,自楊文幹造逆以來,他身邊的內侍宮女極少見到皇帝發這麽大脾氣,就是德妃,也被皇帝須發沖冠怒目圓睜的猙獰模樣吓得花容失色,渾身篩糠般顫抖。

長孫無忌哭道:“陛下容禀,不是臣下迂腐,今日禁軍兵圍宏義宮,舉朝震驚。若不是常統領親眼得見秦王殿下東宮遭鸩不敢怠慢,臣此刻縱然想進宮谒見陛下也只有望宮門而興嘆的份兒了,更不必說用王命傳教宮醫了。本來臣下是要冒死試一試的,王妃嚴令相阻。王妃言道,殿下此時身陷嫌疑之地,凡事尤其不能逾矩,未得陛下首肯傳敕,就算府內司醫本領不濟,也只能将就……陛下……”

說到此,這位戚臣伏地痛哭失聲,喉頭哽咽,竟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李淵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心中對李世民及王妃長孫氏的顧慮已是洞若觀火,此刻秦王府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府外數千禁軍枕戈待旦,就算此時長孫無忌以王命将尚藥局的門砸開,人心勢利,那些個宮醫恐怕也不願意大半夜爬起來去為這麽一位即将失勢倒臺的親王看病。他強壓下那股突然間湧上來的憤怒悔恨情緒,走到禦案旁,伸手取下一杆筆,随手拿過一張白箋,急匆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從內侍手中接過自己的随身小玺在上面印了一下,用兩根手指頭捏起便箋遞給長孫無忌道:“這是朕的手敕,你拿着它這就去尚藥局,告訴他們,若是不能保住朕的兒子的性命,從奉禦到醫佐,朕一個也不饒,他們一起為世民抵命!去吧!”

長孫無忌雙手過頭接過李淵的手敕,哽咽着道:“臣代殿下和王妃謝陛下天恩!”

皇帝眉頭又皺了皺,這個時候,連謝恩的話他聽起來都覺得刺耳,看着長孫無忌從廊柱旁緩緩退了出去,他苦笑一聲,自言自語道:“謝恩?朕還像個父親嗎?”

轉瞬之間,他又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對着今夜負責長生殿宿衛輪值的內侍省少監周甫道:“傳敕常何、敬君弘警跸宮城,命內仆局立刻準備銮駕,朕要立刻動身,前往宏義宮探視秦王。”

此刻東宮已經亂成了一團,皇太子李建成面色鐵青地坐在顯德殿裏怒目凝視着長身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魏徵,兩道濃重英挺的眉毛劍一般豎起,兩只充斥着血絲的眸子中殺氣凜凜。坐在側席的王珪、薛萬徹、馮立本、謝叔方等文武臣屬人人均為魏徵捏了一把汗。但此刻儲君盛怒之下威勢赫赫,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插嘴發話。

“魏老師為建成一片苦心孤詣,建成豈能不知?然則國家有法度,朝廷有律令,魏老師此舉,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地。如今秦王在東宮被鸩的消息恐怕已經傳遍了長安,父皇應該也已經得到了消息,你倒是說說看,如今局面,教我這個長兄如何自處?此番衆目睽睽之下,秦王吐血跌倒,恐怕我們就是跳進大河,也難洗清罪孽嫌疑了。魏老師是我東宮砥柱,外人不知詳情,定然以為魏老師是受我之命鏟除秦王,不管我如何在父皇面前辯駁解釋,恐怕都是自取其辱而已!”

魏徵冷冷一笑:“殿下少安毋躁,請聽魏徵一言!”

李建成突然揮拳捶着書案雙眼垂淚道:“現在再聽你的解釋又有什麽用?我們忍辱負重苦心經營出來的大好局面,就被你今晚這急于求成的魯莽舉動毀之一旦了,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魏徵臉現怒容道:“殿下若不想将此事撕擄一個清楚明白,此刻就可命侍衛将魏徵拿下送到陛下面前問罪,魏徵若皺一皺眉頭便不是真男兒。此刻殿下若不能凝神靜氣清明在躬,我們苦心經營了兩年多的局面就當真要被二殿下這拙劣簡單毫無花巧的鬼蜮伎倆毀去了……”

李建成渾身一震:“此話怎講?”

魏徵長嘆了一口氣:“魏徵就算再愚鈍,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出此下下之策。不錯,我是曾經勸說過殿下,趁着秦王羽翼不豐聖眷涼薄,早作定計除此心腹大患。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秦王敗亡在即,只要拖到明日,秦王在朝中的勢力就将被連根拔起,我又怎會連這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筵宴,雖是我一手安排布置,可用的卻全都是東宮的樂廚舞侍,我是否在秦王的酒菜當中下過鸩,什麽時候下過鸩,殿下只要找下面的人來問問就再清楚不過了。”

王珪長嘆一聲:“适才我們都吓得懵懂了,應該趁着當時秦王還在府中之時就地診治,總要撬開他的牙關看看他的舌頭才好,或許真如玄成所言,那口血是他自己咬破舌尖噴出來的也未可知。”

魏徵一臉的懊悔沮喪:“說到心術城府,我們這些人癡長了這許多年紀,竟讓一個年方而立的小娃娃當面耍弄,真叫人慚愧汗顏無地呀……”

薛萬徹一臉嚴霜地說道:“秦王既已年近而立,就算不上是小娃娃了,二位老師也不必如此自責。秦王的狡猾善謀,天下皆知,這麽多路反王都敗在他手下,可見其人不可小視。現在事已至此,懊悔沮喪都沒用了,咱們還是商議一下下一步如何應變吧。”

李建成此時方才清醒過來,站起身來向着魏徵長身一揖:“适才建成亂了方寸,對魏老師惡言相向,還望老師海涵。”

魏徵苦笑一聲:“這也怨不得殿下,我早先便說過決絕的話,此時又身處嫌疑之地,殿下初逢大變,一時心急,魏徵當能體諒!”

馮立本按着刀柄站起身道:“現在東宮所有禁軍侍衛都已經進入戒備,左右長林也整裝待命,是否出動應變,就等殿下一句話了。”

王珪搖了搖頭:“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謹慎小心,切切不可亂了方寸慌了手腳。若是事情果真是秦王巧施詭計,那麽他就絕對死不了。只要秦王不死,我們就還有向陛下解釋陳述的機會,事情不怕查,一查就能查清楚。此刻最怕查辦鸩案的絕不是我們,恰恰是秦王。況且秦王明日就将被廢,今日太子卻在東宮當着衆目睽睽之下藥鸩秦王,此事過于不合情理。陛下此時盛怒之下或許慮不及此,但是只要他老人家一旦冷靜下來,立時便會發現這其中的蹊跷之處。所以此刻我們萬萬不可輕舉妄動,此時長安全城戒嚴,弓已上弦刀已出鞘,猶如一個浸透了油的柴堆,只要崩上去一個火星子,立刻便是沖天大火。那時候我們是謀逆,秦王卻可以以靖逆為名調動全城兵馬來剿滅我們。兵事上我們素來羸弱,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智者所不取……”

“那我們現在該如何處置?”李建成失聲問道。

“等!”魏徵語氣篤定地道,“等到陛下召見太子,等到陛下下敕調查此事,現在局面混亂,秦王就好從中渾水摸魚;局面穩定,秦王的陰謀就會自行敗露。所以穩定對我們有利,亂局卻對秦王有利,這個‘亂’字,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王珪捋了捋胡須道:“幹等也不是個辦法,須得給老相國送個信兒,讓他心中有數,以備陛下垂詢。只是此事還要機密些才好。”

魏徵點點頭:“我這就去裴相處報個消息!”

王珪搖了搖頭:“你去恐怕不妥,你是幹系中人,你這兩天不能出宮,随時準備接受陛下詢問。你一出宮。好多事情恐怕就說不清楚了!還是我去吧,我剛領了山東行臺左仆射的差事,向老相國去問計請行,合情合理……”

<CENTER>功臣心路</CENTER>

“媳婦長孫氏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秦王嫡妃,長孫無忌的妹妹長孫氏在李淵走進寝殿的那一刻還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邊,見皇帝進來,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禮。

李淵看了看這個未着鉛黛的清秀媳婦,嘆了口氣:“多時不見,你憔悴多了!”

長孫氏眼中含淚,面上也有淚痕,容色卻從容鎮定:“秦王患了急症,媳婦要在身邊侍奉,未及迎駕,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擺了擺手:“不妨事的,你起來吧。世民怎麽樣了?”

長孫氏緩緩站起走回榻邊道:“自吃酒回來,一直腹痛難忍,嘔了許多血,發了一陣瘋癫熱,如今睡了多時,還不見蘇醒。”

皇帝走近床邊,定眼仔細觀瞧,卻見秦王李世民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滿是青紫痕跡,中衣上血跡斑斓,顯是還未及換下。雖是昏迷,鼻息卻時緩時促。

他指着嘴唇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長孫氏垂淚道:“自從回來,腹內疼痛難忍,他又不肯出聲,便死命強忍,拉着我的手不叫傳宮醫看脈,連舌頭都咬破了。我見他暈厥,曉得不好,這才命家兄連夜闖宮,驚動陛下,實在罪該萬死!”

皇帝這才注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滿着一塊塊青紫瘀傷,顯是李世民劇痛之中緊緊攥住她的手掙紮之故。想及此處,李淵喉頭一熱,幾乎淌下淚來。他招了招手,叫過尚藥局奉禦韋天成問道:“診過脈了?秦王現下情形如何?”

韋天成渾身一抖,跪了下來:“陛下容禀,秦王殿下脈象奇特,寸關沉滑,表裏不疏,脾胃不和傷及五髒,不似尋常症狀。倒像是……”

皇帝嚴厲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麽?直說,不要和朕在這裏吊醫書。”

韋天成哆哆嗦嗦斟酌着詞句道:“倒像是吃了什麽傷胃氣損肝脾的沖撞東西,這東西在西域叫結環草,中土卻是沒有的。這草本身也能入藥,婦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氣,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過這結環草裏若是和了朱砂和天竺大麻,就變成了劇毒之物,吃下去暫時不會發作,總要等到七八日上,五髒方會慢慢壞爛不治……”

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秦王就是吃了這東西了?有法子醫治沒有?”

韋天成趕緊磕了個頭,回話道:“陛下洪福齊天,殿下的體質特殊,腸胃裏天生容不得髒東西,吃下去後不多時便起了反應,嘔血逾升,雖大損元氣,于殿下卻是件幸事,這幾味藥未及大作便随着血水排了出來,故此只要多将養些時日,便不礙了。只是這段時日殿下不能吃硬東西,總要流食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還開了幾副健胃疏脾協調陰陽疏通表裏的方子,十幾副藥吃下去,就有望大好了!”

便在此時,長孫氏忽地嬌呼一聲:“殿下醒了!”

橫卧在榻上的李世民,緩緩睜開了雙眼……

李淵幾步走到榻前,卻見李世民的目光由渙散漸轉清明,眼中浮現出慌亂尴尬之色,嘴唇艱難地動了幾下,聲音嘶啞地說道:“勞動父皇禦駕,兒臣……”

皇帝擺了擺手:“你乏了,不要多說話,靜養些日子,禦醫給你把過脈了,不礙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給你做主。”

李世民掙紮了一下,似乎是想爬起來,卻沒掙動,苦笑道:“兒子平生要強,如今卻動彈不得了。這裏病氣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還是請駕及早回宮的好!”他嘴上有傷,這幾句話說得含混不清,皇帝只聽明白了個大意。

他躊躇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問道:“你是在東宮飲宴的時候突然發病的?”

李世民渾身一抖,拼命用胳膊撐起身體,氣喘籲籲地道:“兒臣自從打洛陽便落下這麽個病根兒,只是父皇和大哥不曉得而已,這些年來發作幾次,都不大礙的,沒想到此次在承恩殿當衆出醜了。”

李淵默默看了他片刻,溫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為了回護他人騙朕,禦醫已經給你把過脈了,朕心裏明鏡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當給你個公道。”

李世民喘息着搖着手道:“千萬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寧,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瀾……兒臣身處嫌疑之地,有的時候也實在是難,只是無論如何,還請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是北方強敵曉得我朝諸多尴尬事,恐怕……咳……咳……”話未說完,他已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淵伸手拉住了李世民的手,撫着他的背長嘆道:“看來位在宏義宮,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了天子,家中事務就如此難斷。看來你留在長安,終歸難保全性命,罷了罷了,待你身子大好,還是帶着天策上将府去洛陽吧,朕若不在了,你可獨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國家有召,你還可為國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說不出話來,連謝恩都謝不得,只顧在床上以頭觸床沿,眼中的淚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湧将出來……

李淵走出秦王寝殿,揮手招過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圍王府的禁軍,你去東宮傳朕口敕,秦王素來不善宴飲,以後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說罷,面無表情地登上禦辇,起駕還宮。

片刻之後,寝殿內只剩下了秦王夫婦二人,李世民忽地睜開雙眼,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喃喃自語道:“這一遭,咱們算是暫時躲過去了;只是不知這樣的天劫,我們還能躲得幾回……”

長孫氏嫣然一笑:“躲得過去就躲,躲不過去的,終須面對!天将降大任于殿下,這點兒磨難,又算得了什麽?”

李世民長嘆一聲,閉上了雙眼,兩道淚水自眼角經鬓角悄然流下:“有的時候,我真恨自己生在這帝王之家,累得你也整日裏擔驚受怕,過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說得不錯,小家小戶尚且能夠和睦相處,偏偏我們這些個天皇貴胄整日裏争來鬥去,為的不過是太極殿裏的那把座席,想起來當真無趣得緊。”

長孫氏起身換了一塊熱巾子給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溫言道:“陛下不是允準我們去洛陽了嗎,到了那邊,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李世民搖了搖頭:“我太了解父皇了,他今日早些時候還下定了決心要罷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将府,如今不是也改了主意麽?天知道他這個主意能撐到什麽時候?我今天這番舉動,實是沒法子之下行險一搏,或許能夠暫時瞞過父皇,卻絕瞞不過裴相國和王珪、魏徵他們。京城局面險惡,我真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

他偏了偏頭,道:“要不,讓輔機先行護送你和承乾離京吧,你們先去東都,我嗣後便來和你們會合。你們走了,我才安心一些……”

長孫氏微微一笑:“沒有了你,天下雖大,哪裏是我們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難道說你不在了,我們還能茍活在世間麽?我自幼讀書不少,也聽哥哥說了許多古人的事情,歷來黨争,從來沒有哪一方能夠心慈手軟的。既然身在無情無義的帝王之家,我和乾兒就都得認命了……”

李世民突然之間奮力坐起,捶着床榻道:“你知道麽?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生了和大哥争奪皇位的心,我最後悔的就是那年楊文幹的事情輕啓戰端,弄得自己如今騎虎難下進退失據。我身上背負着那麽多人的殷切期望,他們指望跟着我封公拜相飛黃騰達,指望着我要一日能夠坐上太極殿那張無聊透頂的禦床,指望着我使他們的後輩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歡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戰功,也不管我多麽得軍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選擇我做繼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着血淌着汗風裏來雨裏去一刀一槍用命換來的,可是坐天下的卻不是我,永遠不可能是我,僅僅因為我比大哥晚生了那麽幾年……”說到這裏,平日裏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滿面是淚泣不成聲。

長孫氏充滿愛憐地望着這個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輕輕撫着他的發髻道:“這也是戰争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認的無敵統帥,怎麽會懼怕一場戰争呢?這場戰争雖說是在長安城裏,可它終歸是戰争啊!殿下以前的敵人是戰場上的反王,如今的敵人卻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齊王,甚至,還有養育了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點堅強起來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兒,還要靠你庇護呢……”

李世民一臉驚愕地擡起頭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她凝視自己的目光中充滿了溫柔、愛戀與信任,一時間,滿面橫流的淚水仿佛凝固住了,時間仿佛也凝固住了……

<CENTER>息事寧人</CENTER>

大唐武德九年正月廿四一大早,太極殿外的廣場上便站滿了前來參與中朝的文武官員。二王争儲,京城局面複雜,更有傳言稱今日李淵要下敕罷黜執掌天策上将府兼領朝廷軍政全權的秦王李世民,故此很多人心中均惴惴不安。此刻早朝時間已過,卻仍不見太極殿大門開啓,衆人更加驚疑,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時近卯晨交際,內侍省少監趙雍徐徐從偏殿中走了出來,站定道:“諸位大人請少安毋躁,陛下此刻正在南省政事堂與相公們議事,有口敕着各位大人太極殿外候旨……”

文武百官聞言不禁面面相觑,政事堂宰相會議從來沒有皇帝參與的先例,皇太子或掌政親王若是沒有皇帝特敕不兼省務亦不能參與。大凡根本政務,均由政事堂先行會議決策然後上報皇帝裁決實行。偶有大政,皇帝也會召集相臣們共同商議,但那是君臣議政,地點當在兩儀殿,且會議參與之人由皇帝臨時指定,未必三省長官全部參與。從來沒有皇帝親自駕臨政事堂與宰相們同堂議政的規矩。

随朝見駕的民部侍郎趙文英湊上前問道:“趙公公,相公們怎能如此托大?怎能讓陛下親自到政事堂議政?君臣議政,當在兩儀殿啊!”

趙雍眼角微微動了動,笑着說:“相公們在政事堂議政,陛下是去聽政。至于合不合規矩,那可就不是我們這班奴才能知道的了……”

趙文英看了看左右,見沒有人注意,壓低聲音問道:“太子和秦王也在麽?”

趙雍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都不在!齊王殿下倒是在呢!”

趙文英聞言頓時愕然呆住……

此次參與政事堂會議的,除李淵之外,尚書令秦王李世民因病告假,由尚書省左仆射裴寂和右仆射蕭瑀代表尚書省參與,中書省由封倫和剛剛升任中書令不到十二個時辰的楊恭仁與會,門下省則是由齊王元吉和宇文士及兩位侍中參與。

政事堂屋子本來就不大,李淵的龍床擺進來後就越發顯得狹小局促。今日皇帝破例親臨門下省,所謂的“議政”自然也就改成了實質上的“聽政”,宰相們平日裏議決國家大政的權力也就自然變成了述政之權。

“……皇太子身居東宮正位,承嗣社稷乃禮法當然。于此朝局将現明朗之際,太子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在宮宴上下鸩藥殺親弟,此事未免太不合情理,臣以為此事必須詳加查證。若斷定太子鸩秦王之事屬實,當有實據;否則糊糊塗塗處置了此事,不僅太子不服,百官不服,就是天下臣民,心亦難安!此事事關朝廷大政,若處置不善,則有動搖社稷安危之虞。”

裴寂話語不多,卻字字千鈞,封倫等人細細一咂摸味道,頓時覺得這番話裏學問深廣,雖是在為太子鳴冤叫屈,卻只字未提秦王如何,就算日後查出太子下鸩是實,旁人從他今日這番話裏也挑不出半分毛病來。衆輔臣心中暗自欽羨:“難怪這老匹夫位居首輔始終聖眷不衰,當真老謀深算,利害得失,都被他計較到骨頭裏去了!”

尚書右仆射蕭瑀的說法卻一如既往地明确直白:“陛下往日向來以太子文德彰著仁厚無欺為人君之據,然則今日看來也不盡然。太子果無欺乎?據臣所知,自從張亮被執以來,東宮諸臣日夜彈冠相慶,皆雲昔日文幹之仇今日始得相報。昔日罪臣王珪,未奉聖敕便私自回京,與在朝諸公多相合縱,也不見太子申斥責備。反倒巧言令色,為其謀得山東道行臺左仆射的要差。恕臣直言,太子殿下才略如何暫可不提,其人性陰柔,僞仁善,頗似前隋炀帝未登大寶前模樣。無才之人或可以人力補之,無德之人,卻斷不能為九州之主。”

齊王聞言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蕭相兀自大言不慚,卻死死揪着太子的小辮子不放,恐非君子所為吧!你說的那些個事情,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來的,有幾件握有實據?王珪出任山東道行臺,也是父皇親簡,這你也有話說?我倒納悶了,這大唐天下,究竟是陛下說了算還是你蕭相說了算?”

李淵輕輕拍了拍桌子,不悅地道:“今日你們議政,就事論事則可,若是你們一味相互攀扯攻讦,朕就不聽了。今天議政議的是張亮之洛案和東宮鸩酒案如何審結的事,別的多餘的話就都不要多說了!”

他板起面孔對齊王道:“你新入中樞,懂得什麽?蕭瑀在朝多年,素以禮法人倫著稱于世。他說話雖不中聽,卻句句皆是良實之言,他一片赤誠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親王,怎麽連尊重朝廷重臣的禮數都不懂?此番朕不與你計較,如若再犯,朕就不輕恕了!”

李元吉平日雖然桀骜不馴,在老爹面前卻不敢太過放肆,喉頭哽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再放厥詞。

宇文士及看了看皇帝,悠然開口道:“陛下,臣以為這兩案确乎應當審結了。如今京師人心浮動,百官不寧,朝野難安。這兩個案子分別牽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動委實太大。不管是東宮還是天策上将府,都不是臣子們能夠罔議的,張亮之洛,事跡确鑿,但沒有其他佐證硬說是謀逆,恐怕秦王不服。東宮鸩酒,太子叫屈,秦王卻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別有內情。若依裴相所言,将兩個案子一一抖摟出來審個清楚明白,恐怕沒有數月半載下不來。這裏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審不了。說句實在話,這兩案非三省長官同審不足以震懾涉案人等,而定罪,則只能由陛下運匠心聖躬獨斷。這麽一來,舉朝政務就全都耽擱了。”

皇帝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審了?”

宇文士及幹脆地道:“兩案關鍵并不在于審而在于斷。皇家內務,外臣還是愈少與聞愈好。”

皇帝哈哈大笑:“你倒幹脆,一股腦兒全都推到朕懷裏來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個人拿主意,朝廷設宰相何用?”

這一下将在場的所有人等都掃了進去,衆人不禁面面相觑,皇帝的這個話裏頭隐隐約約帶出幾分責備的口氣,這個時候進言,可是要格外地小心了。

楊恭仁畢竟初入政事堂,許多規矩還不甚明白,當時上前兩步說道:“臣以為這兩案應該區別處理,張亮之洛一案已經幾近審結,陛下也已經指定了此案主審,接着審下去就是了。東宮鸩酒案,可暫不牽扯太子,拿下負責筵宴安排的東宮洗馬魏徵及一幹人等詳細勘問。若是果然案涉太子與秦王,再奏陳陛下,由陛下親審兩案,如此則三省不必張皇,政務也不會耽擱了……”

說起來,楊恭仁所說的法子确是秉公之論,齊王雖拿下張亮拷問至今,并未牽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對秦王有了個交代,卻又不必涉及皇太子。只不過在場諸人個個心懷鬼胎猶豫躊躇,事涉東宮與天策府的儲位之争,一個不小心就會結怨種禍,蕭瑀和裴寂又分別偏袒一方各執己見,他這個剛上任的中書令驟發宏論,難免會讓封倫、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李淵點了點頭:“恭仁的見識倒是不差,不過朕所關心的,并非此二案如何審理辨明是非,而是審明了如何處置?若是張亮謀逆是實,如何處置秦王;若是東宮鸩酒是實,如何懲戒太子;若是兩案均屬實,那麽又當如何?朕今天到門下來,實是想在這個事情上聽聽你們宰輔們的意見。”

楊恭仁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方才衆人閃爍其詞,實是在回避此刻皇帝提出來的這個棘手問題,自己一個不留神,竟然将這麽一個尴尬萬分的燙手山芋接到了手中。此時皇帝問話,不能不答,但這件事無論怎麽答都不合适,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剛剛升上來的正三品中書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只有皇帝輔臣在場,說說也就罷了,但此刻齊王卻以侍中列席,他那張大嘴巴舉朝聞名,經他添油加醋傳将出去,日後連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因此他嗫嚅了幾聲,竟是連一個完整的字都沒擠出來。

封倫嘆了口氣:“陛下這一問,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儲君,乃我大唐未來的九五之尊;秦王是親王,又是功勳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此二人雖然涉案,畢竟是君;臣等雖位居三省中樞,畢竟是臣。君父之過,臣子不可輕議,更遑論懲戒處置了!”

齊王此刻聽得老大不耐煩,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論政,有什麽事情議不得?要我說,事情簡單之極,若是秦王謀逆是真,便罷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鸩是實,便廢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實,就兩個人一并懲處,這樣父皇秉公,朝廷嚴法,天下無人不服。”

李淵一聽見齊王說話便蹙起了眉頭,冷笑道:“你說得倒是輕松暢快,罷黜秦王,誰來替朕領兵征伐?廢了太子,朕萬年之後大統誰來承續?兩個一起懲處了,誰來當儲君,你麽?”

這番話語氣極為嚴厲,李元吉渾身打了個冷戰,立時住口。

在一旁靜聽的封倫聽了李淵這番話,靈竅中仿佛現出一隙之明,他避席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為這兩個案子都不能再審了,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矚目的陛下家人,不管審出個什麽結果,到時候終歸掃的是皇家體面朝廷威嚴。皇子之間的嫌隙糾葛,說到底乃是陛下的家事,本不足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議僭越。”

李淵哈哈大笑:“又來了一個推脫責任的,德彜,這些話宇文士及方才也說過了,你卻又來啰唆一遍,說說看,你是怎麽想的。你就不怕朕現在就降罪于你,事君不誠推诿搪塞屍位素餐,要知道,這也是罪呀!”

封倫不慌不忙叩了一個頭,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诿搪塞,臣以為此二案不能繼續審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秩高貴,若不顧一切全然抖将出來,有傷國家體面,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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