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子東宮設宴,(3)
一也;東宮和秦王府屬僚衆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從者,案子審得清也好,審不清也好,均會令衆臣惶遽朝野不寧,審得急了,萬一張亮和魏徵胡亂攀咬起來,更是要興起大獄震動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論誰是誰非,陛下将之付諸朝野公議,将開外臣幹預帝室內務之先例,陛下天縱英明神武蓋世,然則後世子孫若有性情腼腆羸弱者,則必有權臣當道亂政,陛下乃開國之君,當為後世立矩,皇家內務,外臣不容幹涉,此其三也!”
他說的頭兩條倒也沒有什麽,李淵歪在坐席上含笑傾聽,待得他說到第三條,皇帝不禁悚然動容,坐直了身軀靜靜地聽他說畢,沉思良久,方嘆了口氣道:“這話說得透徹,朕卻沒有慮及!有的話你這個外臣還是不太好說,朕直說了吧,兩案關系大位誰屬,若是如今開了這個朝臣公議影響立儲的先例,那麽若幹年後,恐怕就有強梁相臣幹預皇家承嗣社稷興替。我大唐不是漢家天下,用不着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長出一口大氣:“陛下英明,封相所谏,實是謀國之言,願陛下能善加雅納,止刑獄息百官之惑,立規矩安後世之憂,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興旺綿延萬年……”
裴寂沉默良久,說道:“德公所論,确是萬世之論,老臣收回前議。”
蕭瑀擡起頭,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終歸沒有說出話來。
李淵看了裴寂一眼,嘆道:“很多事情,雖為人主,亦不可自專。張亮一案就此了結,朕也不願再深究東宮鸩酒之事。至于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們另有他見,今日就暫時緩議。時候不早了,百官在太極殿外已經候了兩個多時辰了,你們随駕上朝吧……”
張亮終于走出了陰森恐怖的天牢,在那裏被拘押了二十餘日,幾乎受盡了折磨。當他被兩名從人一左一右攙扶出來的時候,幾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還沒有融盡,房頭瓦檐上仍挂着一片片白,凜冽的朔風打着旋兒往他單薄的衣服裏面灌去,他打了個冷戰,兩腿一軟幾乎摔倒。
一只厚重有力的大手穿過肋下,穩穩地攙住了他,他擡頭一看,詫異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潇灑一笑,道:“閑話少敘,先上車吧!”
一進車廂,張亮頓時覺得渾身一暖,車外雖仍是天寒地凍,車裏卻暖融融仿佛另一番世界。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間外表寒酸樸素內裏卻極盡奢華的車廂,四壁上鋪着厚厚一層黃氈,玄色的棉布簾子遮擋着車窗,座子上墊着一張白色虎皮,上鋪一層兔絨,絨毛極軟,摸上去光滑柔軟舒服之極。座子邊上生着兩個暖爐,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了進來,将門關上,在前壁上敲了兩下,車夫會意,甩動馬鞭抽了一下,車身一動,轱辘輕轉,馬車在甬道上緩緩前行。
“殿下的親王乘輿不能用,那是違禮逾制的事情,這個時候那麽多雙眼睛盯着,不好犯規矩。不過依照殿下的吩咐,這輛車裏的一切布置都是依乘輿裏面布置的,除了比乘輿略略窄了些,幾無差別。”
張亮兩眼一酸,兩行濁淚淌了下來:“難得殿下如此關懷我這個無用之人,此次差事沒辦好不說,反倒險些将殿下牽連進來,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了!”
侯君集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背:“說起來也多虧了你這一身硬骨頭,李元吉那個黃口小兒才沒能抓住咱們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過失,你在獄中受盡酷刑也不肯牽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經在天策府中傳開了,弟兄們無人不欽佩呢。事情過去了,不要多想了,陛下下敕放你出來,連車騎将軍的祿位都賞還了,這一遭苦,你也算沒白白經受。走吧,等回到宏義宮,殿下和輔機房杜諸公,還等着給你擺宴接風呢!”
車外風又緊了幾分,街道上的積雪已被鏟除幹淨,馬車過處,只留下兩道濕漉漉的車轍。武德九年的正月,便在這般抽人筋骨的嚴寒中過去了……
<CENTER>北寇南來</CENTER>
突厥大舉南下的消息在長安城內傳開,已經是三月底的事情了。此前朝廷雖有多路兵馬調動符令移遷,消息總歸只在省部臺司間往還,還不至流傳到民間。但一入三月,靈州西南幾個州郡南下躲避戰火荼毒的百姓就開始在長安城中絡繹出現。一時間流言四起,民間紛紛傳言突厥此次南下不同于去年,京城東北方向的延州、北面的慶州、西北的原州均已失陷,任城王已然兵敗被俘。
這些日子為了配合前線軍事,裴寂和蕭瑀索性就吃住在省裏,左右暖閣臨時收拾了一下,暫充兩位相公的卧室。長安以北,屯紮着李道宗、李靖、柴紹三路九萬多兵馬,泾州燕王李藝的天節軍也正在日夜兼程趕來。趙王李孝恭所率領江淮軍主力六萬人自荊州沿漢水一路北上,也在星夜馳援。目下唯一沒有抽調的機動兵力只有洛陽屈突通所率一萬玄甲骁騎和四萬步卒以及并州總管李世勣手下的六萬河東軍。大唐自立朝以來從來沒有同時調動過這許多的兵力投入到一個戰略方向上去,将近二十萬人的糧秣供給,着實把尚書省忙了個手腳朝天。
四月初一,自年初以來一直閉門靜養的秦王李世民病愈上朝,當朝請命欲率三千親衛出泾州策應協調諸路軍馬,稱誓将颉利逐歸漠北。皇太子李建成卻當廷攔阻,稱此番突厥南下不似大規模軍事行動,無需親王挂帥出征,且秦王身體尚未完全康複,也經不得如此的奔波勞碌。李淵斟酌再三權衡左右而不能定議,最後直到散朝,也未能議出個子醜寅卯。
雖說李世民在朝上諸多慷慨激昂之舉多是僞飾,但天策府內開起軍務會議來卻是半點也不含糊。畢竟北寇大兵壓境,一個不慎,颉利真有可能兵臨長安。天策府的軍務會議悖逆常規,一般都是由房玄齡主持會議,衆将各抒己見,最後由司馬杜如晦拿定主意。而作為天策上将的秦王李世民卻往往靜靜旁聽,從不搭言。
“據斥候的回報,北方三郡出現的突厥鐵騎均是颉利的部屬,為數均在數萬之間,至于其他部落此次是否随從南下,就不得而知了。”張亮調息了兩個月,身子剛剛大好,此番作為天策親軍首席探馬參與會議。
杜如晦搖了搖頭:“數萬不行,到底是多少萬?這個不弄清楚,前方這個仗恐怕沒法子打。”
張亮搖了搖頭:“除了知道出現在慶州的那股突厥骁騎約摸有三萬多之外,另外兩路就不清楚了,我還在等最近派出去的斥候回報。不過估算一下也就大概清楚了,此番三郡被擾,卻均是在城郭之下示威即退,未曾攻城。這就說明敵軍兵力不足以破郡,故此三路敵軍,每一路兵力應當都不超過三萬之數。如此計算,此次突厥總共出動軍馬當在十萬以內。”
侯君集端着酒盞沉吟道:“前幾日夏州刺史李昌逃了回來,他是太子的家人,此次是棄城而回,據說在顯德門外被擋了駕。太子不讓他進東宮。照他的說法,有數萬突厥騎兵自夏州南渡無定河,目前我們消息太少,無從判定這股騎兵是否就是騷擾延州的兵馬。更加可疑的是,位于靈州腹地的原州和慶州被襲,可是靈州和懷遠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這就怪了,颉利從什麽地方渡的大河?”
段志玄皺着眉頭道:“會不會是沿賀蘭山西麓南下在蘭州附近渡過大河,然後向東直撲原州?”
杜如晦搖了搖頭:“叔寶剛從平陽驸馬那邊回來,突厥若是自蘭州渡河,霍國公不會沒有絲毫察覺。”
尉遲恭撫着髯道:“就算三路賊寇總共十萬兵力,長安以北的兵力也足以應付。最頭痛的就是敵軍來路不明,莫名其妙就插入我三路軍馬間隙之中。若是不能探得突厥的進出路途,我們就不能斷定其确切數目,只要隐匿行蹤,突厥援軍随時都有可能出現在長安附近。這幫子北夷來去如風以戰養戰,根本不考慮後勤補給糧秣器械,委實難以揣度其行蹤。”
杜如晦扭頭看了看以拳支下颌坐在王座上閉目凝神靜靜傾聽諸将意見的李世民,道:“我們今日議論軍務,并不是要就眼前局面議論出個結果。目前朝中局面險惡,我們議的是,假如陛下降敕召秦王挂帥出征,這一仗應該怎樣來打。”
段志玄笑道:“殿下打了多少年的仗了,這點小局面還用我們這些個大老粗來多嘴麽?不管突厥南下走的是哪條路,夏州都是至關緊要之地,可先令任城王分兵數千奪回城郭固守待援,驸馬爺出秦州向北,李靖沿洛水北上援延、慶!趙王的兵一到立時接管驸馬爺現下的防區,太行兵馬自汾州出延北戒備。不管颉利從何處來襲,這般局面,他手上沒有二十萬騎兵恐怕支撐不了半個月。不過這麽打仗未免太過中規中矩,極沒意思……”
“你們想過沒有?”李世民忽地睜開了原本合攏的二目,用帶着金石顫音的聲調冷冷地問道,“此番颉利南下,為何不再效法去歲南侵圍困城池重鎮?反而襲擾京北?既然颉利能夠荼毒三郡,那麽自泾州直插隴東渡過渭水威脅畿輔也并非做不到。他為何不取此策?左右已經來了,又何必在意這一小步?他此次南犯,既不攻城略地亦不趁我軍尚未集結嚴整分而擊之,這又是何故?”
衆将面面相觑,李世民這幾問幾乎句句都問在了節骨眼上,均是颉利此番南下不合常理之處,只是知道不合理是一回事,要解得此惑,卻絕非易事。
李世民嘆了口氣,目光中神采閃動,緩緩說道:“已經學會預作演練了,看來,颉利可汗此次所圖,恐不在小……”
<CENTER>一代名将</CENTER>
永清禪院在蒲州之西,離城約六裏許,蒲州扼大河之頸,自古為兵家必争之地。永清禪院建于隋開皇初年,曾一度毀于戰火。武德五年秦王平鄭滅夏,率軍回師之時途經蒲州,王駕行轅就設在永清禪院處,李世民見禪院殿牆破敗墟燼比比,當即下令命地方官吏撥款重修。武德八年突厥南犯,大唐數路大軍雲集大河之北,秦王以天策上将身份出蒲州提調諸軍,又在這裏駐駕。當其時由李世民召集的各路軍馬高級将領軍務會議就是在永清禪院的偏殿裏開的。李靖和屈突通此番是二次重游了。
屈突通是前隋重臣,開皇年間就官拜右武候車騎将軍,大業年間參與平滅楊玄感之亂,厥功甚偉,右遷左骁騎衛大将軍,被炀帝委以關中重任。曾令李淵東征大軍在河東城下無功而返。後千折百回始得歸唐,皇帝謂之隋室忠臣,以兵部尚書和蔣國公高官厚爵籠絡之。武德元年為平薛軌父子,秦王李世民建大元帥府,年逾花甲的屈突通再披戰袍,出任大元帥府行軍長史。薛氏父子敗亡之後,珍寶堆積如山,諸将皆相争奪,屈突通卻勒止部卒分厘不取秋毫無犯。皇帝聞之對他更是器重,對面稱曰:“公清正奉國,著自始終,名下定不虛也。”後秦王平滅劉武周、宋金剛,屈突通再任行軍長史,指揮謀劃,運籌帷幄,績業斐然。秦王伐鄭,屈突通以本官兼任陝東道大行臺仆射,于陣前大破王世充軍,生擒鄭将陳智略。武德四年武牢之戰前夕,李世民委屈突通率部圍困洛陽之重任,直至窦建德兵敗,王世充也未能分出一兵一卒往援。洛陽破後,老将軍論功第一,被授以陝東道大行臺右仆射之職。李淵幾次欲将其召回長安出任刑部尚書,他卻以素不習律法為由每每辭謝。數年來屈突通一直鎮守洛陽統率大唐軍中最精銳的玄甲精騎。此時老将已然年近七旬,此番卻又披挂上陣率親衛奔波百裏前來蒲州與新任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會商軍務。
比起屈突通,李靖的年紀略小一些,八月十四的生日,還差四個月才到五十五歲。李靖的家世雖不算顯赫,也是官宦世家,其祖李崇義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縣公,其父李诠事隋為趙郡太守。李靖的舅父乃是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大隋開國名将韓擒虎,然而他的聲名鵲起,卻是在歸唐之後,在趙王李孝恭麾下任長史期間。武德三年,開州蠻夷冉肇則叛唐起兵,李孝恭初戰失利,李靖獨率八百精騎沖其營壘大破之,後又于險隘處布設伏兵,斬殺肇則,俘敵五千餘。活了五十歲罕有建樹的李靖于此戰一戰成名,獲得了李淵的信任。武德四年二月,唐軍伐梁,皇帝授李孝恭夔州總管,授李靖夔州行軍總管,兼任孝恭行軍長史,并下明敕:“三軍之事,一以委靖!”
在李靖輔佐下,李孝恭将巴蜀子弟盡數招入幕府為官,輕松安定川中。武德四年九月,李靖親率周師,趁江水暴漲之際沿三峽順水東進,以實擊虛,連破荊門、宜都,月餘即進抵夷陵城下。李孝恭與文士弘一戰失利,李靖趁文軍忙于劫掠之際率軍從側進擊,殲敵近萬,獲舟艦四百餘艘,夷陵遂克。李靖卻并不喘息休整,率五千人馬直襲江陵,先克外城,複收水城,繳獲千餘舟艦。李靖命将士棄之江流,舟艦順流漂下,來援梁軍見之,以為江陵已破,遂不複往。蕭銑坐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只得自縛請降。李靖佐趙王伐梁,兩月而功成國滅,皇帝頗為贊許,诏封李靖為上柱國、永康縣公,賜物兩千五百段,并擢其為檢校荊州刺史,授命安撫嶺南諸州,并特敕許承制拜授。是年十一月,李靖率大軍翻越南嶺抵桂州,嶺南之地,九十六州,遂傳檄而定。
武德六年,輔公祏據丹陽反叛,李淵拜趙王為元帥,李靖為副元帥,征讨叛逆。李靖率黃君漢等水陸并進,殺敵萬餘,馮慧亮敗逃。李靖揮軍丹陽城下,輔公祏大懼,棄城而走,被執,江南悉平。因李靖功高,李淵專設東南道行尚書臺,授李靖為行臺兵部尚書,并極口贊嘆:“靖乃銑、公祏之膏肓也,古韓白衛霍何以加?”
從李靖的驕人戰績上可見,其年紀資歷祿位均與屈突通不可比,但其在大唐軍中的地位卻遠高于屈突通。據聞李淵在平滅輔公祏之後宴賞群臣時感嘆:“大河上下,二郎征讨;江南半壁,藥師滌蕩。得将如此,朕複何憾?”事實也确如李淵所言,如果說長江以北的戰事主要得益于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江南則全仗這個當年險些被皇帝一念之差砍了腦袋的李靖,他在幾年內東征南伐,硬生生為大唐帝國開辟出半壁疆土。
也正因這層關系,屈突通雖然封着國公,又是兩朝重臣,對李靖卻也極為恭敬謹奉,絲毫不因祿位懸殊而輕忽怠慢。
兩人此刻正對着一幅手繪的地圖神情凝重地商議軍務,幾十名下級将弁叉着手跨步站在兩人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任城王分兵守夏州此舉極為高明,靈州和夏州兩地皆為緊要關隘,其餘地方都有長城阻隔,突厥全部人馬都是騎兵,斷難逾越。只要守穩了這兩處豁口,就能阻敵援軍南下。任城王那邊的軍情未必比我們清楚,但如此處置卻是萬不會錯的。”屈突通撫着花白的胡須說道。
李靖消瘦碩立的身形一動都沒動,負着雙手垂目沉思,颔下剛剛剃過的胡子茬在夕陽下泛着青光。李靖早年原本是個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風流自喜,人進中年之後雖不複少年輕狂,卻也能夠善加保養,膚色白皙面容清秀,三绺長髯更是飄飄似神仙中人。但這些年在外征戰,膚色曬得黝黑不說,為了帶兵,一副漂亮的胡須也毫不吝惜地剃了個精光。此刻從外表看起來,這個渾身裹着甲葉子老醜黑粗的漢子哪裏還有半分當年美男子的翩翩風範!
他忽地擡起頭問道:“定方,延州方向和慶州方向的斥候還沒有回報發現敵騎行蹤麽?”
站在偏殿門口的一個青年将領上前一步朗聲答道:“回禀大将軍,目下十伍人已經回來了六伍,均未曾發現突厥人蹤跡。根據發現的馬匹糞便風幹程度來看,突厥人經過這些地方至少也是十幾天以前的事情了。”
李靖伸手摸了摸額頭,點頭道:“這就對了!看來此番颉利可汗中原之行,确乎兵行險招了!”
屈突通眉頭皺了起來:“藥師,你有所悟了?”
李靖伸手指着地圖道:“老将軍請看,夏州在東,靈州、懷遠在西,長城一線我們守得穩穩的。若是突厥大舉南下,我們即使抵擋不住被破開個口子,總也能知道敵人是從哪裏進來的。從來沒有這般敵騎突入腹地我們卻沒有絲毫覺察的道理。老将軍再想,延州被突厥襲擾是三月十四,慶州遭襲則是三月十八,遲了四天,原州告急是三月廿四,又遲了六天。最奇的是,敵人并不攻城,只是在我城池四周游走示威然後撤走。根據斥候打探的結果,這幾撥兵馬每股人馬都在三四萬之間,決非沒有破城之力。可是為什麽他們就是不攻城呢?”
屈突通沉吟片刻,道:“會不會是因為去年在太原堅城之下吃足了苦頭,此番學了乖,只肯劫掠卻不敢攻城了?”
李靖搖了搖頭:“我們派去長安的人還沒有回來,夏州棄守究竟是什麽日子的事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就眼下的情形,我倒也猜出了個八九分!他媽的,李昌這狗崽子若是此刻在這裏就好了,我就不用這麽躊躇猶豫了!”
屈突通又看了看地圖,喃喃道:“三路敵軍,只有騷擾原州的敵軍打出了颉利可汗的王旗,颉利既然在那邊,看來此次敵軍的主力應該在賀蘭山南路一帶渡河過來的。”
李靖笑了笑:“老将軍,我派出的斥候仔細勘察了慶州和延州城外的馬蹄印記。蹄鐵形狀特別,一望而知是颉利可汗的貼身衛隊金狼鐵騎的裝備。所以說,此次在三城外出現的突厥,全部都是金狼鐵騎。”
屈突通立時變色,金狼鐵騎是突厥騎兵中的精銳之師,最是骁勇善戰。不過似乎數量不多,以往與突厥接觸,出動一兩萬金狼鐵騎就已經很吃不消了,此番竟然一下子出動了最少八到九萬。這仗幾乎不用打也知道結果了。
李靖笑了笑:“若是颉利可汗手中真的有十萬金狼鐵騎,去年太原之戰他就不會铩羽而歸了!嘿嘿,老将軍,所以我猜……”
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話語,轉過臉掃視了一遍站立在身側的将弁們,聲音略略有些發顫地繼續道:“……此番颉利可汗确實來了,來路我們已經知道了,就是夏州,只不過,颉利可汗此番沒有裹挾大軍前來,他身邊,只有至多三萬名精銳的金狼鐵騎。騷擾三州的,全是這一支人馬而已……”
<CENTER>趙王心事</CENTER>
趙王李孝恭回京已五天了,只在四月初八被李淵召見了一次,大致詢問了一下南方諸道的情形和此番北禦突厥的方略,便溫言嘉許賞尚食奉禦,從李孝恭進承天門到出承天門,前後總共還不到一個時辰。皇帝雖說加了恩賞,卻不過是個虛榮,倒是在不經意間随口一句“此番回京,就多住一段日子吧”,将他帶來的數萬江淮軍盡數由東宮左車騎馮世立接掌,并明敕十日內出秦州受霍國公平陽驸馬柴紹節制。此外更讓李孝恭大惑不解的是,李淵連他實任數年的東南道行臺左仆射一并免去,卻僅僅不輕不重地撫慰了一句“宮室不寧,朕欲大用卿,且定心安居,不日将有後命”!
李孝恭此番進京,用心頗為微妙。年初的張亮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已将太子和秦王之間勢如水火的龃龉之态曝之于世。此番突厥寇邊,李孝恭料定太子不會坐視秦王借此機會再掌兵權,是以雖明知北方兵勢不弱,仍舊匆匆領兵北上勤王。他肚子裏自有一番計較,李淵對手握兵權的外姓将領素來猜忌心極重,以李靖鼎定南方之功,始終屈居己幕,官不逾四品,爵不過縣公,李世勣賜了國姓才實領一道。宗室之中,秦王李世民以下,領兵經驗最豐富者莫過于他這個皇帝的堂侄,任城王李道宗雖說骁勇,終歸年少輕狂,難堪大任。故此他此番進京雄心勃勃,欲以郡王之尊出慶州提調諸軍。怎料的見了皇帝,沒說幾句話手中兵權東南政柄便被剝得幹幹淨淨。朝局如此詭異莫名,他不禁有些後悔此番勤王未免失之草率了。
他在外帶兵多年,又在東南建制開府,手下謀臣武将不在少數。自去年李靖率師北調之後,他便起用鄧州人岑文本檢校荊州刺史,實授考功郎中。岑文本也是名宦之後,曾在南梁任中書侍郎,為人最是聰慧敏捷,尤善文墨,其手書工楷,連李淵都贊不絕口,稱:“王右軍以下,楷無出岑氏!”此番來京,別的僚屬他一個沒帶,卻獨獨攜此人同行。
李孝恭雖身居王爵,對岑文本其人卻極為器重,因此一聽說他回府,立刻正冠肅袍出正廳相見。
“景仁,魏玄成怎麽說?”
岑文本面帶微笑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避席見禮,道:“大王何必如此心切,朝局雖惶惶不寧,卻也不致大王如此牽挂!”
李孝恭自失地一笑:“關心則亂,此次勤王,本王是作繭自縛了!”
岑文本搖了搖頭:“還不至于。京師局面固然緊張,也還沒到圖窮匕首見的份兒上,只要謹慎小心,大王本是陛下至親,無大礙的!”
李孝恭嘆了口氣,繼續追問道:“你去訪魏玄成,他可有說法?”
岑文本沉吟了一下,說道:“玄成說得很明白,長安以北,需一功勳卓著幹練老成的大将坐鎮提調諸軍。以如今情勢,自是非大王莫屬。太子也持此議。不過陛下心中,似乎另有定算。”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涼氣,沉聲問道:“什麽定算?”
岑文本道:“玄成沒有明說,不過他倒是透漏了一則內廷消息出來,确乎令人心驚。”
李孝恭面色微微一變,問道:“是何樣消息?”
岑文本遲疑着道:“據玄成講,此次讨北,秦王殿下也好,大王也罷,都不是陛下心中的最佳帥選。秦王自不必說,他想再如去年般領兵符出京,太子和齊王那邊萬萬不會應允坐視。大王向來負責南方的戰事征讨,此番率南軍北上,千裏勤王,士卒疲憊,兵法雲必厥上将軍,是以我江淮勁旅此番只能以為後備,不能做前方主力。前方四将,任城王向來骁勇善戰,但畢竟年紀太輕;柴嗣昌能征慣戰,全仗勇武過人臨陣身先,大略上卻非其所長,故而這帥印恐怕不是屈突通來掌就是藥師為之,眼下情形,似乎藥師的機會多些!”
李孝恭怔了怔,苦笑道:“既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和藥師争功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若我率兵開赴前敵,藥師礙于過往情面,提調不便,陛下慮及于此,調兵不調将,這也情有可原。只是好端端的何必免去我的東南道左仆射之職,這可倒好,不讓我到北方去打仗,連荊州也回不去了。唉,聖心高遠,非人臣所能測呀!”
岑文本皺了皺眉頭:“大王,還有一則消息,文本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孝恭擺了擺手:“你我還有什麽顧忌的,但講不妨!”
岑文本斟酌着詞句道:“據玄成聽得的消息,天策府對此次讨北的帥印勢在必得。幾日前秦王曾進宮造膝密陳,言道趙王在外開府日久,東南半壁一手撫定經略,雖無不臣之心,卻也不可掉以輕心。東南道軍政大權其一手操控,時日一久,縱使趙王自己不生異心,恐其左右亦有宵小之輩慫恿蠱惑。此番未奉朝廷敕诏即率數萬大軍北上勤王,雖是一片忠心拳拳,也不得不防其異變。因此建議陛下奪了大王的兵權政柄在京賦閑榮養,對內鞏固朝廷根基,對外保全功臣晚節!”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涼氣,咬牙切齒道:“我素來沒有得罪過他,他為何要在背後如此害我?”
岑文本躬身施了一禮:“大王明鑒,文本正是因玄成所言過于荒誕離奇,且內中頗多疑團不可解,這才猶豫再三,玄成的說法,文本以為不可信!”
李孝恭深陷眼眶之內的雙眸眯了起來,語氣平淡地應道:“哦?不可信。卻是為何?”
岑文本從從容容開言道:“秦王與大王争帥印,此事應當不假。然而此時京師政局動蕩,太子齊王對他虎視眈眈。滿朝文武雖亦不乏對天策府心懷同情恻隐之人,大多卻不肯得罪東宮和皇帝殿。秦王在外征戰多年,其勢力多在關外地方,京裏黨羽粵援卻寥寥可數。相公當中蕭相和宇文侍中心向秦王,裴相、楊相和齊王心向東宮,封德彜态度持中不偏不倚,還算勢均力敵。然則下面的三省六部九卿十二衛就不同了,太子監國多年,這下層的尚書監卿侍郎舍人将軍都督,絕大部分都是東宮拔擢之人。所以現下秦王遠比太子更盼粵援。多幫襯一個人就多一個盟友,多得罪一個人就少一分生機,秦王乃是有大智慧之人,怎會勘不破個中三昧?此其一不可信也!”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大王雖在外統兵,又掌一方政柄,畢竟還未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多年以來陛下都明敕大王将兵事委于藥師,固然是用藥師精于戰陣弓刀之長,又何嘗不是令大王與藥師相互制衡以防患于未然?陛下對大王雖難免存此猜忌,卻畢竟不是昏聩之主,大王一片赤膽忠心,陛下豈能不知不察,單憑秦王殿下沒有絲毫真憑實據的一面之詞枉作處斷?即使秦王真的如此構陷大王,恐怕陛下萬難輕信。疑惑之中奪去大王的兵權也就罷了,何必連東南道行臺的差事也一并除去?這不是打草驚蛇麽?當今何等精明,怎會作如此愚蠢之處置?此其二不可信也!
“如今三王争儲奪嫡長安不寧。對陛下而言,恐怕真正在外領兵日久大權獨攬尾大不掉的恰恰是秦王殿下自己。秦王位居天策上将三公之首,身兼尚書中書兩省掌令,節制左右十二衛大将軍,兼領陝東道、益州道兩大行臺,舉手便可提調天下兵馬,這才真個是讓陛下和太子夙夜憂心寝食不寧之‘尾’。秦王聰明絕頂之人,豈能慮不及此?此刻天策府最怕的就是被人以為權柄過大難于制約。秦王以此來構陷大王,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麽?此其三不可信也!”
李孝恭默默聽了半晌,臉上神色卻是越發凝重了,待岑文本說罷,他嘆了口氣,道:“景仁,你所見雖有些道理,然而單憑這幾點就說魏玄成打诳語恐怕亦不足取。玄成乃楷悌君子,從來不以僞詞自飾,何況假言欺人?年初張亮之洛一案,鬧得沸沸揚揚,舉朝震驚,陛下差點因此廢秦王為庶人。若非恰于其時東宮鸩酒案發,秦王此刻早已身在囹圄。幾年以來,二殿下及其臣屬日盼夜望的,便是能夠離開長安這片是非之土,遠赴東都另作他圖。年初張亮案結,陛下本來已經允諾秦王率天策府東遷洛陽,據聞陛下甚至允秦王在他身後自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只是不知為何,陛下至今未下明敕,秦王也就至今未能成行。所以此次突厥南侵,天策諸臣當彈冠相慶。只要秦王能夠如去年般出蒲州提調諸軍,便是入海的蛟鲵出籠的鴻鹄。故此本王率勤王之師抵京陛見,他便以為本王此番對掃北帥印存了觊觎之心,于是便在陛下面前以含糊莫測之辭極盡挑唆蠱惑之能事,慫恿陛下削去本王的兵權和東南仆射實權。景仁試想,今上猜忌外臣,非宗室不得委以重兵,這些年來,北方諸郡都是二殿下打下的,南方半壁卻是本王率軍征讨得來。宗室之內,除卻本王外再無第三人能與二殿下争這帥印,秦王焉得不忌本王?”
岑文本愕然,嘴唇動了兩下,卻沒說出話來。對李孝恭的猜測揣度,他頗有些不以為然。雖說江南半壁确實是趙王率軍征伐而來不假,但大多都是總領軍事的外姓将領李靖之功,這一點無論是李孝恭幕中還是朝廷中樞乃至當今皇帝均心中有數。故此李孝恭的戰功實則全然不能與李世民相提并論,就連數年來居靈州守衛朝廷北部防線的任城王李道宗實際上在武事上都要勝過趙王一籌。只不過這一番話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