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李世民操控玄武門全局,(1)

<CENTER>父子君臣</CENTER>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醜時一刻,太極宮,長生殿

身穿睡袍面色鐵青的李淵長身站立在大殿中央,雙手負于背後,用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冷冷注視着身着甲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親生兒子。秦王李世民慷慨激昂的聲音帶着金石之色在長生殿內回蕩:“……自建國以來,兒臣對外南征北讨,定隴西、平山東、克洛陽,為我大唐國朝定鼎終日奔波勞碌。對內百般退讓,數讓儲君之位,謙恭待人禮賢下士,為了朝廷大局社稷穩定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可是兒臣換回了什麽?換回的是東宮齊府黨羽爪牙步步緊逼層層圍堵欲置我于死地而後快。如今兒臣已被逼上絕路,再退半步,兒臣一家老小即将死無葬身之地。天策府衆多文臣武将,追随兒臣招讨四方,為我大唐基業嘔心瀝血披肝瀝膽屢建功勳,僅僅是因為他們追随的不是太子,不是齊王,便有功不賞無過重罰。父皇心中應當清楚,以天策諸臣開創社稷之功,至今官不上四品爵不過郡公,公道何存?公平何在?兒臣不肖,今日冒萬死危及聖躬,冒天下之大不韪發動兵谏,為的不是兒臣個人的成敗榮辱,為的是大唐社稷興替,為的是天策府衆臣的妻子婦孺,為的是天下蒼生的福祉!”

李淵冷笑道:“你到底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說到底,你還是對朕立建成為太子心存不滿,對朕罔顧你的功勳戰績腹有怨言。所以你今天就帶着兵直闖宮禁,斬殺朕的衛士,血濺長生殿,就是為了向朕表示你的怨憤,就是為你手下那些狐朋狗黨鳴不平!口口聲聲為了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你今晚這般暴戾行止,将朝廷禮法置于何地?将朕這個皇帝置于何地?将父子綱常置于何地?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二臣,還有臉在朕面前說什麽社稷蒼生?”

李世民毫不退讓地迎着皇帝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坦然道:“孟子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李家蒙上天眷顧忝有天下,何也?隋炀帝文韬武略,天下誰人能及,十數載而王氣消散鼎器遷移,何也?為君者若不以天下臣民為念,雖以帝王之尊亦死無葬身之地。一個國家就是一棵大樹,君為實,朝廷為冠,社稷為幹,萬民為根。禮法乃聖人所定,雲君讓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然則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又豈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局限的?君之視臣為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路人;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這話也是孟子說過的。亂世之際,何論忠奸?父皇于我大唐乃開創之主,于前隋便是逆臣賊子,我李家一門均是前隋叛臣,又有何忠義可言?說什麽隋王無道而失天下,天命歸唐而李氏撫有天下。這等話騙一騙隴間的愚民愚婦尚可。若是為君之人也這樣想,得天下易,失天下也只在呼吸之間耳!萬民擁戴,我李家才能在十八路反王中一枝獨秀定鼎四方,老百姓若是苦唐,數年之間将江山變色社稷翻覆,前隋殷鑒比比在目,還不當引以為戒麽?”

“住口!”李淵咆哮道,“用不到你來教訓朕!收起你這副假仁假義的僞善面孔。別忘了,我是你老子,我養育了你三十餘年,你是個什麽東西,天下還有人比我更清楚麽?你這番說辭,還是拿出去騙別人吧,別在你老父親面前賣弄!”

李世民嘆息了一聲:“父皇這話,兒子不認同。誠然,兒子的身體發膚,都是受之父母。兒時父皇在兒臣的教養栽培磨砺上,均費過諸多心血。可是自武德二年以來,父皇為高居九重之君,足不出宮禁,終日所見,不過宮人宰輔、文武臣工罷了。別說對兒子,便是對天下,父皇又了解多少呢?”

李淵揚起了首冷哼道:“少說這些沒用的話吧!朕這一輩子都要強,活到這個歲數,更不會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來教訓朕!你索性就一劍将你的老父親殺了,就在這長生殿裏登基坐龍庭,讓全天下看看你這個新皇帝有多麽孝順!”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的微笑:“父皇,此刻你這麽想,卻又怎知道,這許多日以來,兒臣也一直是這麽想的……”

說罷,他昂起頭驕傲地道:“兒子縱橫天下十餘年,向以英雄自诩,如今卻受困長安,被自己的親兄弟逼得走投無路。即是英雄,便不會選擇這麽個窩囊死法,左右是死,兒臣寧願轟轟烈烈死在沙場之上,寧願在刀槍矢刃之間化為肉泥,也絕不願坐以待斃為諸賊所笑。”

他頓了頓,笑道:“父皇不必多慮,再怎麽說,你也還是兒臣的父親,大唐的皇帝。兒子就算再不肖,也不會當真弑了您。今日我們是兵谏,并不是謀逆,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做皇帝的也依然還是我們李家的人。今日這些話,只是兒子和父皇的私房話,外人面前,兒子一句都不會講。父皇的顏面即是大唐的顏面,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有些事情終歸還是要顧忌的。”

皇帝冷笑道:“你就是真的登了基,也是一個亡國之君,我大唐的基業,就要敗壞在你這逆子的手上了!”

“你胡說!”李世民怒目圓睜大聲駁斥道。

李淵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這個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謙恭平和逆來順受的兒子竟敢這樣大聲斥責自己。他往李世民的臉上看去,只見秦王此刻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中噴射着熊熊怒火,眼眶中布滿了血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拳緊握渾身顫抖,似是随時都會拔劍相向的樣子。

李世民強自按捺着胸中的怒氣,緩緩開口道:“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既然父親逼着兒子說出來,那就莫怪兒子的話說得難聽了。朝政得失首在用人,用人得失首在賞罰,我大唐定鼎以來,那麽多的功臣勳将,爵不過公侯銜不足二品。而我李家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全都封了王,就連此刻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娃都封了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能不讓功臣寒心文武失望?為人主者,用人當唯才是舉而非唯黨是用,房玄齡、杜如晦,都是宰相之才,兒臣也向父皇舉薦過他們,結果呢?房玄齡蝸居天策職銜數年未得一遷,杜如晦堂堂天策司馬,僅僅是因為與父皇身邊的一個賤人的父親口角了幾句,竟被打折一根手指,還被父皇削去了爵位,如此用人如此治事,豈不讓天下臣民心寒?父皇當年是這樣的麽?父皇在太原時是這樣的麽?若是那時候父皇就如此待天下豪俊,我們李家還能進得了長安麽?”

李淵森然道:“尹妃是你的母妃,你怎敢無禮……”

“住口!”李世民氣急,随口斥道,“她也配稱我的母妃?我李世民當世英雄,豈會認這等下賤無恥的女人為母妃?我的母親,是大唐的國母,她賦予了我生命,撫育了我成材,她襄助我的父親取得了天下,她是全體李氏宗族最敬重的女人,豈是這種以色事君的女子比得了的?父皇,自入長安以來,你整日流連于深宮婦人之間,不肯親問民間疾苦,不肯聽聞良臣谏言。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令賢臣寒心小人慶幸,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虧父皇還以兒臣為亡國之君,卻不知如今之大唐,已現亡國之兆!”

李淵又驚又怒,自登基為帝以來,何曾有人敢于這樣和他說話,更何況還是自己一直愛護疼愛的兒子。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一時間氣血上湧,只覺得頭上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跄,向後便倒。

李世民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兩步扶住了父親,皇帝一邊揮着手含含糊糊說着:“……不要……你這逆子……在……此……惺惺作态……”一邊卻止不住地頭暈目眩,根本站不穩當。

李世民叫道:“來人哪!”

長孫無忌率衆将聞聲湧了進來。

李世民皺眉說道:“陛下龍體不适,你們看護一下!”

待衆人将李淵擡回龍榻之上,長孫無忌問道:“這邊如何善後,請大王示下!”

這是心中想了多少遍的事情,李世民毫不遲疑地道:“從此刻起這邊由你負起責任,這寝殿太悶了,不适合陛下休養龍體。那邊的東海池子邊上有個塢,裏面系着兩條龍舟,正好派用場。你帶人請陛下移駕湖上,每只船上大約能夠載四十個人,你把兩只船都劃到湖心去,另外再派人把守長生殿和船塢。要趕緊派人通知玄齡那邊,待宰輔們到了,立時護送他們進宮。記住,沒有我的命令,陛下的禦舟不能登岸。宰輔們來了的話就用另外那艘船把他們載到湖心去,讓他們在船上和陛下說話。”

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道:“那,讓他們跟陛下說什麽呢?”

李世民冷冷一笑:“你放心,這些人都是天下頂尖聰明的人,他們自己知道該說什麽!”

說罷,他轉過臉問長孫無忌道:“東西找到了麽?”

長孫無忌回頭瞥了一眼在榻上不住咳嗽斥罵的李淵,從袖中取出一個鑲金黃匣子,李世民也不用鑰匙,抽出匕首将鎖撥開,掀開匣子蓋,赫然是三方天子玉玺。一方是傳國玺“受命承天”,一方是李淵的印信“皇帝之玺”,最後一方是敕書用玺“皇帝行玺”。李世民驗畢了玺,帶着長孫無忌大步走進偏殿,解開外胸甲自懷中取出了三道以金線鑲邊的帛書,一一展開,長孫無忌偷眼瞧時,卻是房玄齡的筆跡,用的是王楷。

第一道帛書上寫的是:“敕曰:朕受命承天,定鼎關中,續前朝國祚,奉李氏宗廟,以建成嫡長,立為國儲。然自武德元年以來,其不知修德敬天,驕恣狂妄,怠慢國家政事,無寸功于社稷。朕數斥之,望其悔改,然建成頑劣,不思朕恩反生怨憤。既聯絡逆黨文幹欲圖不軌于前,又逼淫母妃穢亂宮廷于後。而今更于前日謀刺秦王不成複謀朕躬,枭獍之态畢露矣!唐室不幸,生此亂臣賊子,着既廢太子建成及其子嗣諸王為庶人,交秦王加以謀大逆刑。着上下臣工,各守其職,勿得驚擾。欽此!”

第二道帛書上寫的卻極簡單:“敕曰:齊王元吉,黨附庶人建成,參與謀逆不法情事,着即廢為庶人,交秦王治罪。欽此!”

第三道帛書是策立敕:“敕曰:天策上将秦王世民,秉性誠孝,才兼文武。自太原元從以來,克城叩關,招讨四方,多有勞績。着即立世民為太子,掌東宮監國。蓋凡軍國事,諸臣上于三省,三省複禀太子處斷可也。上下臣工事太子一如事朕。欽此!”

李世民在三份帛書上一一用了玺,将玉玺收回匣內,卻将三道矯敕遞給了長孫無忌道:“速速派人将這三道敕書送與玄齡。”

待長孫無忌将敕書收好,李世民道:“你趕緊安排陛下移駕,我帶着叔寶趕回臨湖殿,寅時已過,再過一陣子參與今日廷議的大臣們就要上朝了,時候不早,我要趕回去主持大局……”

<CENTER>中樞驚變(上)</CENTER>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寅時正,東宮,顯德殿

李建成在顯德殿偏殿處理公務,一夜未曾歇息,五更天左右,他松了松筋骨,正欲起身去練武課,有內侍禀報齊王元吉來訪。他暗自發笑,知道這個老四什麽時候都沉不住氣,便揮手叫進。不多時卻見齊王帶着王府車騎将軍謝叔方一并走了進來,他不禁有些驚訝,問道:“叔方不是和萬徹一道在城外預備明日的郊送大禮麽?怎麽回城裏來了?”李元吉陰沉着臉答道:“是我叫他回來的,出兵在即,父皇卻突然傳敕召見,我心裏面總不踏實,昨晚命人叫了叔方回來。大哥,你可知道父皇叫我們究竟是為了何事?”

李建成笑了笑,便将昨夜從內宮傳出來的消息簡要地給李元吉述說了一遍,說完了道:“這件事情雖說匪夷所思,卻也算不得如何了不起。父皇英明睿斷,這等小把戲豈能瞞得過他老人家?前次是喬公山、爾朱煥,此番又是王晊,二郎在軍前日久,這套手段倒用得純熟!可惜了,此番沒有楊文幹那樣的傻子等着給他墊背,萬徹和叔方在城外做了些什麽,陛下根本不用問,京兆劉弘基那邊心中明鏡一般。戰場上沒有回旋餘地,這種疑兵之計才能有所效用。可惜朝局畢竟不同戰局,這番手段搬到長安來用,就不靈了!”

李元吉聽畢半晌無語,緩緩開口道:“雖然如此,我卻總覺得情形不對。”

李建成神情自若地瞥了他一眼:“哪裏不對?”

李元吉沉了沉,神色凝重地道:“兵者詭道,詭者變也!詐一人不可用同謀!這是那年在慈澗,二郎親口對我說的一句話。對于同一個敵人,已經用過一次的計策絕對不能再用。對同一個敵人使用已經用過的策略,無異于将自己的腦袋湊上去讓人家砍。他這許多年在戰場上縱橫不敗,這一條是頂頂要緊的。所以按道理說,前年楊文幹的事情一擊不中,反間誣陷這一手他就應該棄置不用才是,怎麽會在我出征前夕莫名其妙地又來了這麽一下子?”

李建成對自己這個一向被朝臣視為草包的弟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了,他眼中露出了欣賞神色,輕嘆着道:“你能慮到這一層,也不枉了父皇和我對你的一片殷殷。二郎說得不錯,你慮得也有道理,可是歸根到底,戰場是戰場,朝局是朝局。戰場上,誰斬首多誰便是英雄,那個時候沒有寒暄客氣的餘地。可朝廷不同,這裏畢竟是文場不是武場,很多東西不能混為一談。”

李元吉思忖半晌道:“殿下,臣弟還是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為防萬一,你還是将萬徹召回城來吧。有他在你身邊,我心裏還踏實些!”

李建成擺了擺手:“算了吧,我宮中還有馮氏兄弟呢,你也不必如此惶然。目下長安城內,僅東宮內就駐紮着近四千餘人,再加上你府中的兵力,就算不把常何的北軍、劉弘基的金吾衛算進去,我們也是立于不敗之地的。就算要召回萬徹,也得等今日面聖畢再說,倒是魏老師那邊,應該去探視一番,不若今日從內城回來後你我兄弟一同過府,也和他說說這回事,看他是個什麽意思!”

李元吉沉吟片刻,無奈地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寅時一刻,太極宮,尚書省

卯時三刻要進宮見駕,裴寂提前一個半時辰回到尚書省,那裏還有幾份要緊奏章需要奏皇帝親自處置。別的倒還罷了,山東李世勣、王珪關于拿獲原漢東王劉黑闼部将王小胡的表章卻是耽誤不得的。他卻沒有料到,只這一夜短短幾個時辰光景,皇城內已然地覆天翻。

一進朱雀門他就覺得不對勁,周圍的護衛兵丁全都換了人,一個個身披黑甲各持刀搶,卻看不出隸屬哪個衛府統制。平日裏他走到這裏,帶隊輪值的統軍隊正之流會立刻跑上前來行禮,相國前相國後地谄媚,今日這些衛兵卻一個個對他極為蠻橫,揮動着刀槍問他身份。他遲疑了片刻,還是亮出通行的腰牌,衛兵倒也當即放行,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剛剛進入南省的大堂,就被幾十名軍士圍在了當中。他這才反應過來內廷有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捋着胡須用淩厲的目光掃視了身周的軍士一眼,冷冷道:“大膽!這是尚書省,朝廷中樞所在,你們奉了誰的亂命,竟敢在這裏擅動刀槍?”

卻見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軍分衆來道面前,抱拳行禮道:“老相國,得罪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內廷三省的宿衛,已由末将率人接管了。”

裴寂大驚:“段志玄?”

段志玄笑了笑:“正是末将!”

裴寂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南衙宿衛,沒有尚書省和十二衛府的聯署命令誰都不能擅自更動,你怎麽敢……”

段志玄笑着打斷了他的話,口氣依然是畢恭畢敬:“老相國容禀,末将在軍中多年,自然曉得軍令利害。若是沒有尚書省和十二衛府的命令,末将怎敢擅自發兵接管南省宿衛?再說,便是末将膽大包天,原來的宿衛軍将不見命令也不會撤防,老相國想,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裴寂肅容道:“我這個尚書左仆射未曾簽署,哪裏來的聯署命令?”

段志玄一臉的不好意思:“老相國怎麽糊塗了?我們家秦王殿下身兼尚書令和左右十二衛大将軍之職,他簽發的命令,自然是聯署命令。您老人家雖說德高望重,這尚書省卻也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吧?我家殿下身為尚書令,說起來還是您老的頂頭上司呢。”

裴寂聞言如遭雷擊,面色立時為之一變,他呆立了半晌方才道:“那命令何在?”

段志玄笑道:“命令只有一份,在房玄齡大人手裏,他在門下省政事堂那邊候着您老人家大駕呢!咱們此刻便過去罷!”說罷也不容裴寂再說話,一揮手,上來兩名軍士一左一右将這位大堂朝廷首席宰相架了起來,二話不說便向外走。

<CENTER>中樞驚變(下)</CENTER>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寅時二刻,太極宮,門下省

已是寅時二刻,平日宰相們議政的政事堂中此刻熱鬧非常。尚書省左右仆射裴寂、蕭瑀,中書省的中書令封倫、楊恭仁,門下省的侍中陳叔達、宇文士及六位朝廷宰輔大臣分左右坐在大堂中央,周圍圍着一圈密匝匝的玄甲衛士,由龐卿恽、張士貴兩名殺氣騰騰的将軍統領。

諸相當中,唯有宇文士及事先得到了點風聲,猜出了個大概,因此倒顯得神情自若沉穩安詳。另外五個人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裴寂和蕭瑀都是滿面怒容,陳叔達揚着臉看也不看周圍的軍士一眼,楊恭仁臉色蒼白惴惴不安。唯有封倫端着茶杯細細品嘗,神情淡漠,半點惶急疑惑的意思也沒有。

衆人正自沒奈何,卻見周圍的“兵牆”忽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一個身着四品服色的文官走了進來。正是已經被李淵親自下敕趕出秦王府的天策上将府長史房玄齡。

房玄齡一進來便滿面帶笑:“諸位相國大人受驚了,玄齡在此代秦王謝罪了!”

他話音未落,裴寂便冷笑道:“代秦王謝罪?若老夫記得不差,前些日子陛下剛剛下赦免去了你在天策府的職銜,并且明敕你不得再事秦王,怎麽,你敢公然違敕?”

房玄齡連連點頭:“老相國果然好記性,不錯不錯,玄齡也正自奇怪。四月廿三日上敕明明說得清楚,要玄齡不得再事秦王。可是不知為何,昨日陛下突然又下敕調玄齡回任,還道不得棄秦王。哈哈,諸位相公明鑒,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玄齡不敢有違啊!”

裴寂橫眉道:“一派胡言,昨日老夫就在南省當值,若是有這樣一道敕書發出,老夫怎麽會不知曉?”說着,他扭頭問封倫:“封相,這道敕書可是你草拟的?”

封倫尚未答話,房玄齡卻笑眯眯地把話頭接了過來:“不急不急,老相國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們有的是時辰,等我們辦完了正事,盡可慢慢探究此事。諸位相公,玄齡奉王命,請諸位交出你們随身攜帶的私人印信……”

政事堂中一片寂靜,六位宰相面面相觑。裴寂面色凝重地道:“房玄齡,你率兵包圍三省,扣押樞臣,索要宰相印信,這是逼宮亂政,是大逆之罪,要誅九族的,你可明白?”

房玄齡笑了笑:“老相國之言,玄齡可不敢當。玄齡不過一介書生,何來逼宮亂政之能?不過裴公是宰相,自是怎麽說怎麽是,玄齡不敢自辯,待過了今日,玄齡當任憑裴公發落。如今要緊的是諸位相公将随身攜帶的私人印信賜予玄齡,時候不早,若是耽誤了見駕,玄齡可擔不起這個罪過!”

蕭瑀滿面怒容道:“房玄齡,你不過是天策府中一個執筆奴才,怎敢在此脅迫輔臣?老夫勸你趕緊懸崖勒馬,自縛請罪,否則誤了自家性命事小,連累了秦王殿下,你就百死莫贖了!”

房玄齡心中暗自苦笑,這位宰相大人為人雖說耿直,卻未免迂腐了些。今日的事情辦好了,得罪此人卻是免不了的了。他的面孔板了起來,口氣冷峻地道:“諸位大人,玄齡身負王命,不敢怠慢。此刻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印信,已在玄齡手中。各位大人手上的私人印鑒,無論有無,均非關大局,秦王身兼中書尚書兩省掌令,自己就是宰相,若是諸位執意不肯通融,玄齡也不會過分相逼,只是今日之事,或為諸公異日取禍之源亦未可知,還望諸位相公三思!”

這話已經說得相當明白了,語氣雖委婉,意思卻是極清楚的。蕭瑀再遲鈍,也已經覺出不對頭。宇文士及默不作聲地取出了随身的小匣,一邊笑一邊伸手遞給房玄齡道:“說起來不過一方印鑒罷了,你們如此興師動衆,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吧!”他一交印,立時便打開了突破口,楊恭仁和封倫面無表情地取出鑒匣交給了房玄齡,卻依然是什麽話也不說。蕭瑀躊躇半晌,最後還是不情願地交了出來,面上卻仍然憤然不已,口中冷笑:“你們今日以刀槍脅迫宰相,可是開了一個大好的先例,翌日必有後世不肖子孫以刀槍謀奪大唐社稷!”

房玄齡也不辯解,笑眯眯地接了印鑒,轉過頭去望着裴寂和陳叔達。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叔達此刻突然開言道:“玄齡,老夫的印鑒就在身邊放着,平日裏書畫題字,老夫都用這一方印。莫說你奉的是王命,就是陛下下敕書,也只能免我的侍中,卻也沒有要這私家印鑒的道理,東西雖不大,以帝王之尊,亦不可輕奪。你若要取去,倒也不難,只需一刀将老夫殺了就是!”

房玄齡一愕,沒想到這個在朝中有名持重寡言的陳叔達如此硬氣。他又一轉念,三省宰相的私人印信均已拿到,短這兩個卻也無關大局了,便笑眯眯道:“既是陳相如此說,玄齡自是不敢再相強。時候不早,玄齡立時便安排諸位大人入宮見駕。”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六位宰相,伸手叫上張士貴,轉身走入內堂。

張士貴進來,卻見房玄齡正在案子上研墨,旁邊擺着一幅鋪開的帛書。他一邊研墨一邊說道:“用朱砂似乎要好一些,一時間卻也顧不得了,你在此立等,待我寫完了立刻帶着趕往內宮臨湖殿,請大王用玺,然後飛馬呈送左右金吾衛府,片刻都不能耽擱,明白麽?”

張士貴抱拳躬身應道:“末将遵命!”

房玄齡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提起筆蘸飽了墨便下筆,不多時一份命京城防務總管左金吾衛大将軍劉弘基封鎖長安諸門并在全城戒嚴的敕書已然草就。他在最上首的位置用了中書省的印信以及封倫的随身私鑒,随即又在下面隔了一個位置用了門下省及宇文士及的印,最後最下面才是尚書省印和蕭瑀的私鑒。他卷起帛書,面色凝重地交給張士貴道:“這份敕書關系着大王及衆将士的身家性命,事體重大,你要謹慎留意才好……”

<CENTER>算無遺策</CENTER>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卯時正,太極宮,太液池

坐在龍舟上,身上裹着一層薄被,李淵此刻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堂堂天下之主,九五之尊,竟然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算計得如此凄慘,被十幾名秦府親兵像犯人一樣拘押在皇宮池子中央的一條船上不說,竟連外袍都不曾穿上,被子裏面只穿了一件睡袍。一朝天子狼狽至此,卻也是亘古未有,隋炀帝無道而失天下,臨終之際起碼冠服齊整。他有心斥罵長孫無忌,這位秦王舅爺此刻卻領着一隊親兵坐在另外一條龍舟上,雖說目光始終未曾離開自己,但這麽隔着水面說話,終歸有失他皇帝的尊嚴。

無奈歸無奈,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他的心思反倒澄明起來。他将目光轉向自己船上那帶隊的軍官,問道:“你們追随秦王謀逆,就不怕死麽?”

那軍官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皇帝又道:“朕是大唐之主,也是秦王的生身父親,他尚且如此忤逆。你們這些追随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事體的人,自己也該好好想一想罷!此等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你們追随着他,能落得個什麽下場?此刻回頭,雖說錯已鑄成,但反戈一擊,扈從朕還宮召集勤王護駕之師,以功抵過,可免去誅九族之罪不說,以擎天之功,朕自是不會吝惜爵位,封爵不下國公,論職也當不低于四品,否則你們若是執迷不悟跟從反王到底,便是朕不殺你們,你們的主子為了保守機密以塞天下人之口,也斷然不會放過你們!”

那軍官轉過身來,臉上帶着一絲譏諷的微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眷顧,末将原本便是世襲國公,陛下曾有敕,末将的家人除名除籍,永不敘用的!”

李淵一怔,詫異道:“你是?”

那軍官抱了抱拳,道:“末将劉樹義,陛下身為天子總理萬機,自是記不得罪臣之子了!”

“你是肇仁家子?”李淵一下子愣住了。

劉文靜乃是大唐開國的首功之臣,隋時任晉陽令,素與李氏父子多從往來。其時天下大亂,裴寂與其坐嘆:“天下方亂,你我不知何處安身?”他卻笑答:“如君所言,正是豪英所資也。我二人才堪天下,可終賤乎?”劉文靜平素與李世民交好,曾謂裴寂:“唐公二子,非常人也,豁達神武,漢高祖、魏武帝之樣貌!豈不是天意屬唐?”

大業末年,突厥敗高君雅兵,唐公李淵被劾,局面系于一發。劉文靜和裴寂在唐公面前力谏起兵曰:“公據嫌疑之地,勢不圖全。今部将敗,方以罪見收,事急矣,尚不為計乎?晉陽兵精馬強,宮庫饒豐,大事可舉也。今關中空虛,代王弱,賢豪并興,未有适歸,願公引兵西,誅暴除亂。乃受單使囚乎?”這才堅定了李淵的決心。

起事之日,劉文靜親率甲士擒拿了隋室安排監視李淵父子的王威、高君雅等人。李淵于太原建大将軍府,自任大将軍,劉文靜任大将軍府行軍司馬。後又負責聯絡安撫突厥,在他獲罪遭誅之前,唐廷對突厥的事務多由他負責。後李淵改任丞相,他轉任大丞相府司馬,光祿大夫,加封為魯國公。皇帝建元,劉文靜出任門下納言,後因兵敗貶任民部尚書,陝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因居裴寂之下,口有怨言,稱:“吾得志,必誅此獠!”遂被誣下獄。

李淵之所以誅殺劉文靜,實是另有緣由。劉文靜自在太原見到李世民開始,便處心積慮一意要将李世民扶上皇位。武德元年以後,他的這一傾向更為明顯。要命的是,劉文靜行事一向跋扈張揚,他位高爵顯,又是開國首功之臣,即使是當朝太子李建成,見了他也一口一個“靜叔”而不名。以他的身份地位,說出話來自然有人以為是皇帝心意。皇帝為此苦惱了甚久,終歸還是拿不定主意。

劉文靜為人行政,霸道專橫,其能也高,其德也薄。他扶植秦王的心思也并不純正。此人的心性頗高,若在亂世不啻奸雄之資。若是遇到強勢的君主,他或許可安安分分做個治事能臣,若是遇到羸弱之主,或為王莽霍光亦未可知。這一層當時血氣方剛的李世民當然想不到,但李淵卻是想到了的。故此躊躇再三,李淵還是殺了劉文靜,并籍沒其家,長子樹仁坐誅,次子樹義卻不知所終。沒想到竟然被秦王用作了親兵家将!

劉樹義冷冷一笑,指着船頭一個釘子般站立手按腰刀動也不動的年輕武弁道:“那是末将的副手杜伏德,是楚王杜伏威的幼弟……”

六月的天,悶熱無比,李淵卻只覺得渾身一片冰寒。船上這兩個直接看押自己的下層軍弁,竟然都是與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叛将罪臣之後,多年來李世民将這些人藏在府中,難不成就是要派這種用場。若果真如此,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性城府可就太可怕了。李淵心中暗自叫苦,看來秦王今日之舉,決非貿然行事,即使是幾個專責看押軟禁自己的低級武官,在挑選上也是費了一番計較的,這個兒子,他幾乎把每一面都算到了!

李淵絕望之餘,獰笑了兩聲,咬着牙從嘴裏吐出幾個字來:“不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