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虛張聲勢,(1)
<CENTER>國士無雙</CENTER>
太子詹事主簿山東宣慰使魏徵與宣慰副使李桐客一行人持節前往山東,在數州郡宣示了皇帝和太子對于玄武門一案案犯的赦令,兼且巡視了一番地方災情。魏徵在歷城接了當地富紳百姓的狀子,當機立斷請節斬了山東道行臺右仆射諸葛德威,這才安定了地方。宣慰使團一行人又返回頭馳至并州,山東道行臺尚書左仆射并州都督李世勣向來尊重魏徵,以師禮待之,兩人見面自然又有一番話講。這麽一來一回,便過去了二十多日,待得魏徵等人啓程回京時,已經是七月下旬了。
這一日行到磁州境內,卻見遠遠來了一隊軍兵,押解着一長串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囚犯正在逶迤而行。這般囚犯男女老幼均有,一個個渾身帶傷步履維艱,顯然是吃了不少的苦頭。魏徵在馬上見了,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大理寺天牢當中的光景來,暗自皺起了眉頭,稍一轉念,飛馬趕到了押解隊伍的頭裏,高聲問道:“這裏誰主事?”
“何人大膽攔路?”一名統軍騎着馬排衆而出,來在隊前,斜着眼睛打量了打量魏徵,撇着嘴問道,“你這老兒好大的膽子,這裏押解的都是朝廷的欽犯,你膽敢攔路,不要命了麽?”
這時那走在前排的囚犯似是認出了魏徵,急忙拖着鐐铐踉跄着跑上前幾步跪伏下來高叫道:“洗馬大人,救救志安吧!”一邊說着一邊號啕大哭起來。
那些押解的兵丁卻不認得魏徵,見這囚犯如此大膽,便跑上來掄起刀槍柄便是一頓毆擊,打得那人滿地亂滾。
魏徵大怒,叫道:“住手!”
那統軍冷冷一笑:“你是何方神聖,敢管這等閑事?”
此時李桐客手中持節自後面趕了上來,喝道:“大膽,這是朝廷山東持節宣慰使魏徵魏大人,你們竟敢無禮?不要命了麽?”
那統軍一個錯愕,左右看了看兩人,似乎還不大相信。
李桐客伸手将節舉過馬頭,冷笑道:“面節如面君,陛下親授符節在此,你們兀自端坐馬上,難道不怕犯下大不敬之罪麽?”
那統軍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翻身落馬,跪倒塵埃道:“小人不識得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魏徵也不理他,自顧自問道:“我問你,這些都是些什麽犯人?”
那統軍答道:“回禀大人,這些都是欽命要犯原東宮太子千牛衛李志安及齊王府右護軍李思行及其家人,一幹人等于八日前在磁州被執,卑職奉命押解他們回長安。”
魏徵點了點頭,語氣溫和了些,道:“此番我奉聖敕東來,就是為了此事,你把這些人都放了吧!”
那軍将大驚,擡頭道:“卑職不敢!”
魏徵笑道:“不幹你事,朝廷六月廿二日上敕已明白宣示天下,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盡皆赦免,并不得相告邀賞,違者反坐。你們太守明知此敕還要擒拿這些人,本身已經有罪,你回去告訴他,叫他自劾,否則我回長安,第一件事便是上表彈劾他違敕。這不是兒戲,你要原話向他轉達,明白麽?”
那統軍呆了半晌,頹然應命。
魏徵命軍卒給李志安等人打開了枷鎖,溫言撫慰道:“不要怕,朝廷已經頒發了明敕,免了你們的罪。地方官擅自揣摩上意自行其是,你們不要惶恐。如今連我這等東宮頭號罪臣都被赦免留用,何況爾等?随我回長安去,陛下和太子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二李自是千恩萬謝,一同上路。
行了一陣,李桐客微笑着言道:“玄成公,說實在話,我真為你捏着一把汗呢!”
魏徵笑道:“怎麽,覺得我的膽子太大了?”
李桐客道:“殺諸葛德威,赦免李志安、李思行,這些事情雖說不錯,我總覺得還是請敕辦理的比較好,陛下和太子雖說都發了明話,可大人畢竟是東宮舊人,做這些事情總應該避避嫌疑才是。太子現在嘴上或許叫好,心裏難免不會想點別的什麽,日後發作起來,我擔心大人吃不消。”
魏徵哈哈笑道:“我等受命離京之時,前東宮、齊府左右,均已被赦免。而今地方官員卻又捕捉志安、思行等人,如此朝廷政令敕命威嚴何存?我等既為特使,得以便宜行事,便不能徒有虛名見錯不糾,倘若因我等的猶豫使朝廷失卻信義,豈不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對朝廷有利之事,理當知無不為。個人冒點風險事小,誤了國家事大。太子殿下既以國士相許,我又怎能不以國士相報?”
他頓了頓,感嘆着道:“再者說,我們這位太子殿下的心胸,實是千年不遇,他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小心眼的人。”
武德九年七月二十九日,軍報傳來,突厥敵蹤首現于長安以北的高陵、泾陽一帶。随即,延州、原州、綏州、岐州附近也紛紛出現突厥騎兵大隊,隐匿行軍長達大半個月之久的突厥大軍,終于在中原唐廷面前露出了猙獰。
根據各地軍報,十六衛府和尚書省兵部分別作出了判斷,估算敵軍總數約在十八萬到二十四萬之間。然而對于颉利可汗的牙帳位置,由于手上情報太少,兵部始終不能斷定。
強敵大軍壓境,李世民這幾日幾乎徹夜未眠,整日在顯德殿與長安最高城防長官江夏王李道宗商議部署軍事。八月一日,李世民一口氣簽發了十幾道人事任命敕,将城防軍、宮廷內衛禁軍、東宮率兵和各親郡王府護軍進行統一整編,原天策府諸将紛紛挂職下放帶兵,例如左衛大将軍秦叔寶便以正三品武職品秩俯就統軍之職,統領由原玄甲親軍組成的東宮左率衛。此番除卻由左千牛衛大将軍程知節統帥的兩府宮廷千牛侍衛兵隊之外,李世民幾乎将長安城內的全部兵力都統一整編在了一起,交給李道宗提調節度。
而外地的勤王兵馬此刻也在緊鑼密鼓的調動中,秦州都督平陽驸馬柴紹率三萬大軍,于八月一日渡過渭水向岐州和隴州交界地進擊;陝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屈突通所率五萬玄甲軍來的最快,此刻已據潼關僅一百二十裏,急行軍七日之內即可抵達京郊;并州都督李世勣率八萬大軍此刻已經離了太原,二十幾日之間即可抵達;靈州都督李靖所部六萬八千餘人是邊兵,守土有責,未曾調動;太行道總管任瑰所部三萬軍馬此刻已然渡過漳水,就勤王之師而言,這一路最慢,到達京師約需月餘;南方駐軍,未曾調動。
武德九年八月三日夜,太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文武共議軍務,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江夏郡王鴻胪寺卿左金吾衛大将軍領雍州牧李道宗、河間郡王李孝恭、魏國公司空裴寂、宋國公尚書左仆射蕭瑀、趙國公尚書右仆射封倫、中書令宇文化及、中書令尚書右丞房玄齡、江國公侍中陳叔達、義興郡公守侍中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民部尚書裴矩、左衛大将軍秦叔寶、左武候大将軍侯君集、左骁衛大将軍張公謹、右骁衛大将軍程知節、左威衛大将軍段志玄、右威衛大将軍薛萬均、左領軍衛大将軍劉師立、右領軍衛大将軍公孫武達、中書侍郎顏師古、中書侍郎李百藥、門下省右散騎長侍韋挺、左谏議大夫王珪與聞。
戰争,正朝着內讧方息的大唐襲來……
<CENTER>長孫皇後</CENTER>
長孫氏服侍着李世民寬了衣服,笑吟吟道:“又和大臣們商議了一整天,乏透了吧,你先在榻上略躺躺,我去下廚給殿下弄幾樣小菜來開開胃口。”
李世民一伸手拉住了長孫氏,道:“別去了,讓廚下去安排吧,我平素不怎麽挑吃,你知道的。好容易過來一趟,你陪我多說會兒話。”長孫氏一笑,也不執拗,吩咐宮人去安排,自己沏了一盞茶端給李世民,李世民一邊吹着浮葉一邊問道:“這裏還住得慣吧,缺什麽東西只管吩咐內侍省置辦,如今已經是太子妃了,所用不可再如以前在王府那般簡單,太寒酸了不像樣子。”
長孫氏拿出一把小扇子輕輕給李世民扇着,口氣淡淡地道:“臣妾在用度上向來以足用為準,沒什麽缺不缺的,這邊地方比宏義宮寬敞些,承乾倒是很滿意。原先能用的東西,我都帶過來了,也免得新置辦的東西不順手。殿下,如今大變方息,能不麻煩內侍省還是不麻煩的好,以免惹來朝野非議。另外,臣妾倒是覺得,長生殿那邊殿下還該關心一下,陛下那邊如今不比以往,缺了什麽東西,若是等陛下自己張了嘴便不好了!”
李世民愕然:“父皇那邊自有內侍省負責,他們還敢怠慢了父皇不成?”
長孫氏嘆道:“人心勢利,自古皆然!如今局面特殊,宮省那些人未必還肯如此盡心地伺候陛下。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這是殿下的意思,說起來于殿下名聲大有不便。”
李世民頓時醒悟,李淵如今大權旁落,眼見朝政大權落入他這個新太子的手中卻無能為力,退位已是早晚間事,朝廷內外對這一層看得真真的。衆人此時緊趕慢趕來巴結奉承他這位新君還來不及,哪裏還有人有心思去理會孤零零坐在長生殿裏的老皇帝?
想通了這一節,他心思一下子澄亮了許多,緩緩點着頭道:“我知道了,我事情太多,平素又是一個粗心之人。這些事情,你還要多多提醒我才好。”
長孫氏輕輕一笑:“我不過多一句嘴罷了,這些事情哪裏輪得到我來管呢?平日裏自會有大臣向你進言,只不過現在大家的心思都在外面的軍政事務上,才會有人忽略了這一節。”
李世民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魏徵那個犟骨頭若是在長安,早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進言了!”
長孫氏眼睛轉了轉,道:“臣妾聽說此人是個豪傑之士,原先的東宮洗馬,如今殿下将他一下子降為七品官,這合适麽?”
李世民笑道:“不能這麽看,如今我總攬朝廷軍政全權,實際上做的是皇帝的事情。太子詹事主簿雖說只有七品,卻天天跟着我處理日常朝政,參議得失,做的實際上是宰相的事,魏徵在東宮坐了這許多年的冷板凳,一直未能入省,我剛剛當上太子,政事堂的人換得太勤會召人非議,所以只能委屈他以七品職銜行宰相之實,這個他心裏清楚,萬萬不會有什麽不滿意的。”
說着,他拉起了妻子的手,道:“我想讓輔機入值尚書省,你以為如何?”
長孫氏渾身一顫,臉色頓時變得雪白,聲音顫抖地問道:“殿下已經和外臣們議了此事了麽?”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還沒有,只和戴胄說過一次,不過看意思他似乎不怎麽贊同。且目前軍事上的事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還沒有來得及考慮人事。我只是有這樣一個想法,所以想先問問你的意見,自家兄長,他又和我一起共事這許多年了,他當得起!”
長孫氏問道:“殿下想怎樣安排?”
李世民道:“未來尚書省由玄齡、如晦分任左右仆射,這是已定的格局。我想的是,尚書令這個職銜我不能再坐下去了,這個位置太關鍵,權力也太大,一般的朝臣恐怕受不起,讓舅舅做吧,他又上了年紀,想來想去,只有輔機最合适了。”
長孫氏搖了搖頭:“殿下,臣妾不懂朝政,卻也知道這件事情你做得不妥!尚書令是總領百官的宰相,自武德元年以來便一直由殿下親領,就連朝裏的幾位老相國都未曾做過。哥哥這些年來雖然頗有苦勞,但論功績論能為都比不了房杜二公,如今越過他們和朝中的諸位大臣一下子當了尚書令,外臣們會如何看待他,又會如何看待殿下?自古外戚掌權,朝野大忌,這件事情無論對殿下、對朝廷,還是對臣妾、對哥哥都沒有半分好處。臣妾以為,宰相之位關乎國家氣運,為百官矚目,殿下不能用自家的人來當,這是在向天下表明殿下的私心,實實不可為。我知道殿下這是關愛臣妾的娘家,可是不行,殿下現在還不能這麽做!”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可是這個尚書令究竟誰來出任呢?我總不能自己兼一輩子吧?”
長孫氏笑了笑:“滿朝文武這許多人,難道連一個人都挑不出來了?我看原先東宮出身的那幾個臣子都不錯,以前你天天挂在嘴邊上的都是房公杜公,如今天天挂在嘴邊上的都是魏徵王珪。從中選出一個能服衆的來擔任尚書令不就得了,還用這麽費勁?”
李世民擺了擺手:“你不懂的,我越是器重他們便越不能讓他們擔任這個職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那是害了他們!”
長孫氏撇了撇嘴,笑道:“殿下怕害了他們,便不怕害了哥哥?你不心疼他這個娘舅,臣妾可還心疼這個哥哥呢!”
李世民笑着将妻子攬進懷裏,貪婪地嗅着她的發香道:“輔機有外戚的身份,就算遭忌,俗話說疏不間親,外人總歸會顧忌他是皇後的兄長,不會輕易害他的。”
長孫氏臉色變了變,低聲道:“殿下還要謹慎言語才是,如今陛下還在生你的氣,有些忌諱的話還是少說為好。在我殿裏說說便罷了,咱們夫妻的私房話無所謂的,被外人聽去了。殿下的名聲可就難聽了!”
李世民在妻子耳邊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到如今,我也是被逼出來的,大哥逼我、四弟逼我,父皇也逼我。既然把我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這個皇帝我就做定了!”
說到這裏,他忽地挪開了身子,雙手抓着妻子的肩膀,兩只神采奕奕的眼睛裏帶着幾縷柔情道:“忘了嗎?我說過的,要為你掙一頂皇後的鳳冠回來!”
說着,他的表情慢慢凝重起來,緩緩說道:“朕已決意,冊封太子妃長孫氏為皇後,立恒山王承乾為太子……”
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不愧“神通”之名,果然神通廣大,他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把一個滿腹心事愁腸百結的李淵屢屢逗得哈哈大笑。連一旁伺候皇帝的內侍臣趙雍都不禁暗自稱奇。
李淵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用食指點着坐在他面前的李神通道:“你這個人哪,自小淘氣的毛病便是改不了,都是堂堂郡王了,整日裏不幹正事,走東家串西家聽壁角,上至宰相下至八九品的小吏你都不肯放過,真有你的!你就不怕別人彈劾你不務正業?”
李神通笑道:“臣弟本來便不務正業,這還用任彈劾麽?大不了這個九卿之首不做了,還樂得清閑呢!那些個文臣的花花腸子臣弟弄不懂,什麽退居山野養望林下,臣弟沒那份閑情逸致。大王我照當不誤,俸祿我照領不辍,事情麽我是能躲則躲,多清閑,多自在?像他們那般整日埋在事情裏面,忙得四腳朝天,又有什麽意思?臣弟沒那份心思,找那好玩的地方又有樂子的去處,喝酒下棋看歌舞,身邊再有這麽幾個女人做伴,說句恕罪的話,陛下就是拿江山社稷跟我換我都不換!”
李淵又是哈哈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說什麽了,不用繞那麽大的圈子,這事兒朕早就想好了,就等着人家來自己找朕呢。”
他擡頭看了看自己這個荒唐透頂的草包堂弟,緩緩道:“你說得對,事情讓別人去做,咱們及時行樂才是正經……”
<CENTER>用人所長</CENTER>
薛萬徹感慨萬千地凝視着站在顯德殿大殿中央等候他的太子李世民,他未進這顯德殿不到兩個月光景,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在他六月二日領了太子令去城郊預備郊送大禮的時候,他無論如何未曾想到短短十幾個時辰之後這位當朝太子便在玄武門內飲恨黃泉。古來兄弟争位刀兵相見的例子不少,陰狠如魏文帝,也不過讓弟弟作個七步詩罷手,似唐室這般明刀明槍在皇城內上演一出全武行的卻是史無前例。他原本是降将,不覺然間竟然置身于宮闱血變之中,這些日子在山野藏匿,許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此刻都想通了,他極後悔自己未學李靖和李世勣恪守臣道遠避儲位之争,一個多月以來吃不好睡不好,人整整瘦了一圈,此刻回到東宮,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了。他遲疑了半晌,終于緩緩開口道:“罪臣薛萬徹,觐見太子殿下!”
李世民看着他半晌無語,良久方道:“見過你家兄長了?我請他轉述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吧?”
薛萬徹點了點頭:“太子不念舊惡,罪臣欽佩得很!”
李世民一笑:“兩方敵對,各為其主,談不上什麽罪不罪的!你雖是建成心腹,卻也是朝廷良将,于國家有功,建成信用你,并不為錯。我赦免你和叔方,并不是故作姿态,也是為國惜才。俗話說國難思良将,如今朝廷內憂外患,委實不是內讧的時候,也正是你們大顯身手報效國家的時候。建成舊人當中,王珪現在門下省任谏議大夫,朝廷上議事之時從不計較自己東宮舊人的身份,當言之時當仁不讓;魏徵在我身邊做詹事主簿,此次宣慰山東,誠心為國臨機處斷不避嫌疑,國士無雙,在大事上我萬不會猜忌你們,望你們也不要自疑!”
薛萬徹躬身道:“臣不敢!殿下但有差遣,臣自當效命!”
李世民問道:“泾州李藝是你的故主,這陣子因為建成的事情,他頗有些芥蒂。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依你看,此人如何?”
薛萬徹沉吟了一下,道:“燕王秉性剛烈強悍,猜忌心重,凡事不言利便不會沾身。前與東宮往來,是希望先太子登基能夠放他回幽州封邑。臣以為殿下即使對他再加以恩遇,其亦萬不能安心!不過此人打仗是把好手,戰場上縱橫往來,不含糊!”
李世民問道:“他會重新舉兵反唐,為建成、元吉報仇麽?”
薛萬徹搖了搖頭:“他不是不切實際的人,這樣的事他萬不會做,臣以為倒是應該防着他率軍回幽州抗拒朝廷。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不過如今突厥大軍壓境,他的天節軍又責守要沖,一旦出了變故,外憂內患,朝廷恐怕顧不過來。”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以你之見,該如何防着他這一手?”
薛萬徹道:“殿下可遣一軍往守豳(bīn)州,只要豳州不失,他便不能東渡大河,即便作亂,也不至于累及朝廷分兵照應,顧此失彼!”
李世民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道:“你說得不錯,不過那麽做就太明顯了,那是逼着他現在就造反,在突厥大軍未退之前,他能不反還是不反得好,我明日便行文十六衛府,就由你薛萬徹領一支萬人軍馬往守三水!”
薛萬徹大吃一驚:“讓臣下去攔截燕王?”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如此,你可願意?”
薛萬徹斟酌再三,單膝跪下朗聲道:“末将領命!”
魏徵進了東宮,恰好與薛萬徹走了個對臉,兩人相顧愕然,良久方才相視一笑,淡淡打了一個招呼,便岔身走開。
進了顯德殿,卻見李世民全身朝服,穿得極正式,似乎要出去的樣子。魏徵愣了一下,躬身行禮。
李世民擺了擺手:“你剛從山東回來,一路上辛苦了?”
未等魏徵答話,他又道:“你這一趟,解了朝廷的後顧之憂啊!你在半路上發回來的奏表我看過了,不就是放了兩個人嘛,你是特使,可便宜行事的,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何必再啧啧煩言煞有介事地上這麽一道章?我已經知會了尚書省,罰去磁州太守周孚半年的俸米,也讓他長長記性。你來得正好,我要到長生殿去觐見父皇,你陪我走一遭罷!”
魏徵愣了一下,随即領命。
李世民也不騎馬也不乘輿,便這麽安步當車一路出了顯德門。他身材挺拔,兩腿頗長,步子邁得大,魏徵跟在後面頗為吃力。不多時李世民發覺了,這才将步子放緩,笑道:“人的習性當真要命,縱然想改,也都是刻意為之,不知不覺之間便本性畢露,在軍中待得久了,無論幹什麽都是風風火火的,似乎時間總不夠用似的!這毛病一時半會恐怕不好改。”
魏徵淡淡一笑:“行動坐卧是小節,不礙的,只要軍國大事審慎穩重,吃飯走路略快些也算不了什麽!”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笑着問道:“李世勣那邊是個什麽意思?”
魏徵道:“殿下放心,世勣歷來以‘忠義’二字治家治國,萬不會有逆志。他托我回複殿下,‘東宮雲雲宏義宮雲雲,蓋非臣所知,但有敕命,臣謹奉不悖,國家有事,世勣不敢惜身懼死’。”
李世民一愣,步子不覺停住了,随即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李世勣,原以為他是個什麽時候都四平八穩的好好先生,不想竟然也能說出這等硬邦邦的言語,我與他打了這麽長時間交道,倒是還頭一次由衷對他道一聲‘佩服’!”
魏徵笑了笑:“古人雲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世勣便頗得此中三昧。當年在蒲山公帳下,事未決諸将皆向前,唯世勣立而不語;待事決,諸将皆默然不敢當其任,唯世勣領之。我與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衲于言而敏于行,曉進退,明起倒,多年勤慎練達恪守臣道,殊為難能。”說着他嘴角帶着笑意道:“那年蒲山公殁,世勣為其備棺椁,後來和我說,做一天臣子便要盡一份心,這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是一個道理!”
李世民聞言又是“撲哧”一個莞爾,嘆道:“看來有機會,我還要好好領教一番才是。”
他頓了頓,斟酌着道:“北面的軍情愈來愈緊了,我已經給李世勣發去了敕命和調兵符節,東北方向有他在後面給王君廓撐腰,我心裏踏實了許多。如今大敵當前,容不得我們慢吞吞四平八穩地處置內務了,這一仗不僅關系着長安的安危存亡,也關系着天下能否太平百姓能否安樂。這些日子我腦子裏滿都是軍事,其他的事情都顧不上了,有時候想得頭發痛,你有什麽想法不妨也說來聽聽,決策之前集思廣益,便不容易出差錯!”
魏徵沉吟了一下,道:“臣于軍事上是外行,此刻讓臣說,臣也說不出個門道來,殿下常年領兵,多經戰陣,對于用兵一事自是娴熟,殿下所思之策,可否先說給臣聽聽,臣或許可為殿下拾遺補闕。”
李世民嘆了口氣:“戰場上的事情,所謂計策謀略其實都不過是花巧罷了,真正打起仗來,還是要看雙方的實力。如今兵力上我們是劣勢,騎兵數量上相差得更加懸殊,目前朝廷所能動員的兵力,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二萬上下,其中騎兵不超過六萬人,而東西突厥聯合,五大部落同時出兵,最多可以出動将近二十八萬精騎,若是不征發關內和荊襄一帶的衛府,在總軍力方面我們便是十足的劣勢,這一條,我們不可比。再說戰力,我們手中的二十二萬人馬,大多都是從軍多年的老兵,作戰經驗豐富,膽子也大,在戰場上應變能力較強,幾支人馬當中,唯有任瑰所部沒有經歷過大的戰陣,打起仗來可能要吃一些虧。然則我們數支軍馬分別來自山東、東南、關內、關外、冀北諸道,平素不相統屬,甲胄兵刃馬具裝備,除天策軍外皆非制式,且說起來都是一方諸侯,平素誰也不肯服誰,如今要他們統一聽命服從指揮,恐怕也難,何況李藝的天節軍反與不反恐怕還在兩可之間,這樣一支軍隊,能夠發揮出平日七成的戰力便不錯了。反觀突厥,其人其兵自落生便在馬背上過活,騎兵作戰對于他們來講便如吃飯睡覺般自然簡單,其戰略大開大阖,極少花巧但求簡單有效。行動來去如風,以劫掠支撐糧秣供給,以戰養戰,他們精于騎射,單個為戰之力極強,雖隸屬不同部落,但階級簡單節制嚴緊號令如一,這一條我們又不可比。我所慮者,如今朝廷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變故,人心尚未完全安穩,值此多事之秋,恐怕這一仗打起來兇險異常。”
魏徵跟在後面,默默地聽完了李世民的分析,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殿下所言隐憂恐不盡然。殿下入主東宮,到目下為止不足兩月,值此朝野矚目的當口便逢此大敵,心中自然難安。這一仗打贏了還則罷了,若是輸了,且不說朝廷面臨遷都之危,殿下的名聲威信,頓時将一落千丈。因此這一仗不僅關乎朝廷安危社稷氣運,同時還幹連着殿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以為,這一場戰事表面上看雖是軍事,然則實際上卻是一件絕大政治!”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他回頭看了看魏徵,笑道:“玄成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太子了吧?若說我頭痛這件事只是因為這個區區太子之位,恕我萬難認同。我若不能以社稷安危天下興亡,焉能招攬天下文武豪傑之士前來襄助?”
魏徵笑了笑:“臣不是這個意思,不過自古君王非聖人,若說殿下憂心純屬為此,魏徵也不信。但若道殿下心中沒有這份感受,便違背常理了,魏徵自然亦不信。”
他頓了頓,道:“然則臣言此事乃絕大政治,卻不是無的放矢,要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目下中原連年戰禍災荒,小民百姓苦不堪言,此刻再大舉興軍不但失卻民心,也不合陛下和殿下的治國初衷。因此衛府不能再征發了,非但不能征發,且應明敕天下,減租免賦,停征府軍兩至三年,無為治庶與民休息,善自經濟将養民生,以積蓄國力,此其一也!突厥大軍之所以今年大舉南下,皆因去年以來,北方半冬未雪,且氣候苦寒,馬匹牛羊凍死無數不說,便是草原上的草,今年都一片凋零,是以其各部落急需到中原來擄掠一番以資用度,故此雖一二人有大志,卻萬難以此而制全體。颉利想的或許是破長安而入主中原,突利被他壓制多年,所思所行便大異于彼,更何況其他部落首領?故此此戰于我是政治,于敵又何嘗不是政治?此其二也!當今局面,戰與不戰其權不在我,臣以為此戰怎麽打都不算勝,唯以最小代價退敵為上佳,至于如何退敵,那是殿下所長,臣便不再多嘴了!”
李世民聽了笑道:“你說的這些雖無宜于破敵,卻也是謀國之言,我當會相機處斷,只是若要兩全其美,卻是強人所難了……”
正說着,他卻猛地收住了話頭,似是忽然之間想到了什麽,臉上神色不斷變幻,默默前行不語,魏徵看了看他,卻不多問,徑自跟在身後。
走了片刻,二人已然轉過了紫宸殿的拐角,李世民的頭擡了起來,他環顧四周,嘴角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略顯得意的微笑……
<CENTER>大唐天子</CENTER>
李淵默默注視着躬身站立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兒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時的李世民一身儲君服飾,面容安詳神色泰然地站立在殿中,渾不似四日夜間那副滿臉殺戾須眉皆裂的嘴臉。李淵心中明白,李世民此刻的神色并非出于謙恭孝順的本心,而是來自于已經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暗自嘆了口氣,苦笑着聽李世民款款陳詞。
“兒臣自知父皇心中憂慮,天下可馬上取之,卻不可馬上治之。前隋炀帝大業之前南征北讨,立下了赫赫戰功,即位之後窮奢極欲黩武擅兵,最終社稷崩壞身死國滅,殷鑒不遠,父皇所慮,也正是兒臣心中所想。同樣的話,魏徵也曾經和兒臣說過,兒臣以為他說的也确有道理!是以今日見駕,兒臣帶了他來,為的便是讓他在一旁作個見證!”李世民情态懇切地道。
李淵漫不經心地問道:“哦,見證?你要他見證什麽?”
李世民長長吸了一口氣,坦然道:“世民所為之事,後世史筆如鐵,自有公論。我欲讓父皇知曉的,欲讓魏徵見證的,卻是同一件事情!”
李淵微微一笑:“想說什麽話便說吧,現在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不必多費唇舌!”
李世民擡頭凝視了父親良久,嘆息着道:“世民或許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弟弟,不是一個好兄長,但世民定會是一個濟世安民的好皇帝!我大唐決不會如秦隋兩代般二世而終!世民能統率大軍平定四海,亦能偃武修文大治天下。”
李淵點了點頭:“你倒是豪氣幹雲啊!這件事情,朕想了許久了。朕以往不允你做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