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虛張聲勢,(3)

氣,卻絕非戰地使臣的上上之選。颉利絕非不善任之人,他遣此人前來,究竟是打的什麽算盤?”

封德彜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才要将此人擒于闕下,不讓其返營!”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朕本來想殺了他了事,後來一轉念,倒是不妨借這個虛僞奸詐之徒将計就計,讓颉利摸不清朝廷的虛實。”

他轉過頭看了看左武候大将軍侯君集,道:“這件事情,要君集親自去辦才好……”

<CENTER>血戰泾陽</CENTER>

蜿蜒寬闊的驿道上塵土飛揚,即使在田壟縣鄉遍布的中原腹地,突厥騎兵大隊也依舊不改大草原上的做派,不分隊列不沿道路,上萬匹馬撒成無數個散兵群遍野鋪開,田地裏種得好好的莊稼在大軍馬蹄下被碾踏得一塌糊塗。

阿史德烏沒啜一面縱馬飛奔一面高呼:“勇士們,前面五十裏便是武功,大唐的小皇帝就出生在那裏!我們到那裏去喝酒放牧……”

在一片毫不節制的狂笑呼哨聲中,大軍飛速向前,如同一群氣勢洶洶的蝗蟲。

大地的震顫突然加劇,一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自東面傳來……

一标以皮革為甲的輕騎兵從泾陽方向殺了過來,阿史德烏沒啜只打了一下眼便判斷出這支騎兵絕不少于五千人。

他獰笑一聲,唐軍羸弱,突厥騎兵剽悍,這已是天下皆知的不争事實,如今竟然有人以數千唐軍襲擊上萬突厥鐵騎,領軍者若不是蠢蛋,便是十足的瘋子。

他毫不在意地下令道:“大軍繼續前行,中軍兒郎随我迎擊敵軍,讓這些南方蠻子見識一下突厥勇士的刀鋒!”

來襲唐軍無論從馬匹還是裝具上都和突厥大軍差得太遠了,以防護力而言,突厥大軍的鐵甲可以承受敵軍長矛類重兵器的近距離打擊而不變形,而唐軍的皮甲,卻連箭镞都能輕易穿過。阿史德烏沒啜估計,以五百人傷亡為代價全殲這股來襲的唐軍,已經是損失上限了。

他沒有注意到,這支唐軍的武備雖簡單,但沖擊的速度卻稍顯快了一點,甚至比以速度見長的突厥騎兵都還要快上那麽一線。

南方的馬雖然不比草原上出産的塞外良駒,但是若是在負重上少上二三十斤,照樣能夠輕松跑贏。

沖在唐軍陣線最頭裏的一個人,稍微顯得有些滑稽,此人不僅沒穿任何甲胄,上身幹脆沒穿任何衣物,他赤膊背着雕弓,手中揮舞着長槊,只顧縱馬飛奔,仿佛練就了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

阿史德烏沒啜皺起了眉頭,以這樣的速度,在自己的中軍集結列陣之前,這股唐軍便要沖到面前了。他冷笑了一聲,伸手摘下牛角弓,眼也不眨,刷刷刷便是連環三箭,向那沖在前面的赤膊大漢射去。

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那大漢也不躲避,身體只是随意地在馬鞍子上晃了幾晃,三支箭镞便全部落空,那大漢一人一馬,避箭時奔馳速度竟連一絲一毫也未曾緩得。

阿史德烏沒啜手心裏頓時出了一層冷汗,自己已然是可汗軍中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連珠三箭竟無一中的,對面唐将的勇悍從中可見一斑。

他再也不敢托大,一聲長叫,傳令兵嗚嗚嚕嚕吹響了牛角,號令全軍戰備。

太遲了!

“兒郎們,一顆突厥人頭一兩黃金,陛下在長安準備了萬兩黃金等着我們去拿!殺——!”那領頭大漢一雙怒目直勾勾盯視着阿史德烏沒啜,灼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片血紅,阿史德烏沒啜一陣慌張,他本能地感覺到,那不是一個人類的眼睛,起碼不是一個正常人類所應該有的眼睛!

草原上的狼雖然兇狠,卻也沒有這樣一雙眼睛。

那大漢不似人類,倒似從地獄中升起的惡魔,嗜血食人的惡魔……

阿史德烏沒啜最初的判斷并不算錯,他所面對的雖說不是一個蠢蛋,卻确實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幾十名突厥騎兵終于列開了戰陣,一排箭镞齊刷刷射了出去。

突厥騎兵的箭技着實了得,這幾十支箭,竟然無一落空。

奔馳中的唐軍騎兵紛紛中箭,倒撞下馬來,屍身轉眼之間便在後面騎兵飛揚的鐵蹄下化作了肉泥……

喊殺聲依舊!

阿史德烏沒啜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然而這個錯誤,他已經沒有機會糾正了。

尉遲恭手中的鐵槊只不過在身周随随便便轉了個圈子,五六個拔刀向他殺來的突厥騎兵便墜下馬去,其中一個沒有死,腰椎卻已經被掃斷,發出了一陣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下一刻,挂着風雷之勢的長槊毫不遲緩地向着那頭戴銀盔的突厥将軍掃去。

阿史德烏沒啜身體後仰,避過長槊,手中彎刀畫一個弧形,閃電般向那赤膊大漢劈下。

一陣金鐵交鳴聲響起,阿史德烏沒啜一聲長叫,驚恐的目光不能致信地死死盯着手中那已然只剩半截的彎刀,渾未注意到胸前那一大片被生生割裂的鐵甲和正在不斷滲出的血漬。

尉遲恭冷然一笑,随手揮槊将僅剩半條命的阿史德烏沒啜自馬上掃得飛了出來,這才将泰阿寶劍還回鞘中。

堂堂萬夫特勤,竟非這赤膊惡魔一合之将!

周圍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無論敵我,都被尉遲恭百萬軍中斬上将首級的悍勇驚得呆了。

尉遲恭獰笑了一聲,狂呼道:“兒郎們,我們不留俘虜——!”

唐軍一片沉寂,随後,是一片震撼天地的歡呼……

為了等候這支突厥騎兵大隊,尉遲恭率部已然在此地冒着酷暑整整埋伏了六個時辰。他追随劉武周多年,熟知突厥人的行軍規律和盔甲服飾,也只有他,方能在這萬人的騎兵大隊中憑借銀盔和四色羽飾辨認出突厥大軍的萬夫統軍,一擊而殺之。

甫一接戰,主将即被斬殺,這一戰自此再無懸念。

尉遲恭統帥的五千唐軍,就像一柄重重的大鐵錘,狠狠砸在了突厥大軍的腰上,整支隊伍立時自此中分斷裂,各級将官此時尚且不知主将被殺,兀自整頓隊列準備迎戰。

一擊得手,尉遲恭卻不再硬拼,他率領五千輕騎自東向西突進,轉眼間已将失卻統一指揮的突厥騎兵大隊攔腰斬為兩截。

此刻,唐軍輕騎兵的速度優勢充分顯現出來,在尉遲恭率領下,這支唐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往來沖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戰死的三色羽飾統軍已有四名。

自冉闵以來,北方民族還是頭一次遇到比自己還要兇悍勇猛的軍隊。

随着暮色愈來愈濃重,戰場上的氣氛也愈來愈詭異了,身邊的戰士不斷地倒下,标志着主将位置的旗幟卻始終不見蹤影,發布號令的號角聲也不再響起,随着戰鬥的繼續,每一個突厥戰士的心中都開始萌發出恐懼的影子。

那赤膊的惡魔,卻仍然在平整廣闊的戰場上往來縱橫,他的身周,飛揚着一層濃厚的紅色霧氣。

即使最勇敢的戰士,也不願意面對這個恐怖的魔鬼。

他似乎不知道痛楚,刀槍箭镞劃過他的身體,帶出一道道傷痕,卻絲毫不能遲緩他的行動,他似乎不知道疲倦,沖殺近半日,他的力量依舊,速度依舊,兇悍依舊。

突厥士兵的個人戰力再強悍,也不是這赤膊魔鬼的對手,沒有人在他的手下能夠走過一個照面。

夜幕降臨之際,咚咚的戰鼓聲猛然間自戰場南側響起,在戰馬嘶鳴和戰士的呼喊聲中,這鼓聲顯得如此雄壯,如此震撼人心……

無數披盔帶甲手持長矛的唐軍重騎兵自南面緩緩向戰場壓來,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去留心這支隊伍的人數了……

失敗,已然不可避免。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右武候大将軍尉遲敬德率五千輕騎三千重騎與一萬突厥騎兵戰于泾陽以南,激戰半日,大敗敵軍。此戰唐軍殲敵五千,斬首一千八百級,俘獲特勤統軍阿史德烏沒啜,這位四羽特勤雖說活了下來,但折一臂,右半身骨骼多處碎裂,內髒受傷,終生不能再跨戰馬。此戰尉遲恭以八千兵硬撼一萬敵軍,也讓突厥牙庭對唐軍的戰力有了全新認識,自此直至四年後突厥覆滅颉利就擒,突厥騎兵和唐軍始終未再進行過正面交鋒。

<CENTER>疑兵之計</CENTER>

執失思力于突厥和唐廷之間多有往來,太極宮也進過多次,卻從未來過政事堂。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脾氣暴漲,見了面竟然連話都沒容他這個老朋友說上幾句便喊打喊殺,總算幾個大臣識大體勸住了,卻又足足派遣了整整一個宮廷衛隊來看押自己。他原本以為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宮內的監獄,但是極快,他便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時便從外間走了進來,一見他被軟禁在正堂便大發雷霆,臉色鐵青地訓斥衆衛士:“怎麽這麽不會辦事情?這裏是大人們議事的場所,豈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那領頭的衛士統領期期艾艾地解釋:“閣老容禀,把他押來這裏是陛下的聖敕,小人不敢擅專!”

高士廉氣得兜頭給了他一個嘴巴:“皇帝讓你把他押來門下省,又沒說要你把他押在這政事正堂!內朝散了,我等還要在這裏會議,蕭相封相一會便要過來,晚間各地勤王的将軍們還要過來畫卯簽到,多少事情,你耽擱得起麽?還不快快把他押到內堂去!”

如此執失思力便從正堂被移到了內堂,他離開正堂之際,影影綽綽看見蕭瑀、封倫和房玄齡三個人走了進來。他對大唐還算熟悉,雖說對于禮制僅僅一知半解,卻也知道蕭封二人是帝國的宰相,房玄齡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關押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樞,宰相們會議之所。

政事堂貴為政府中樞,殿宇卻是皇城內最為狹小破舊的,內堂和正堂之間不過隔了一扇屏風,那邊的話語聲不斷地繞過屏風飄入他的耳中。

聽聲音,似乎封倫和另外一個人在争執什麽,那人的聲音執失思力極熟悉,卻偏偏一時之間蒙住了想不起來是誰。

有一陣子,似乎兩個人都動了情緒,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封倫拍着桌子叫道:“絕對不成,一舉動用國帑近歲入的三分之一,別說我沒這個權力,便是有,這等敗家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計尚且不能糊口,如此巨大的數目足以赈濟十二個郡的災荒,我要對陛下負責!”

那人也高聲道:“封相公要對陛下負責,難道如晦便不是對陛下負責了麽?如今各地勤王之師近五十萬大軍雲集京兆,人吃馬嚼哪裏不要用錢?僅并州軍一路,一日所費粟米便高達二十萬斤,草料多達八萬石。民生經濟固然要緊,眼前的軍事又豈能輕忽?這麽大的戰場,如此兇悍的敵人,朝廷若不傾盡全力,怎能一舉滅此朝食?”

封倫道:“主上是要滅此朝食,卻也沒說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過日子了。各地勤王軍馬雖多,又豈有自己不帶糧秣供給的?你這個擔子也未免過分……”

執失思力一下子想了起來,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将府內統管兵馬提調節度的司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涼,此次突厥大軍南來,已然動員了各部族內的所有壯年男子,卻也不過區區二十餘萬人,大唐為了打勝這一仗,竟然從全國各地調來了五十萬軍隊。唐軍的戰鬥力他是知道的,雖說中原農耕民族天生不比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軍隊戰力依然極為可怖,洛陽之戰他就在中軍,親眼得睹李世民以區區數萬唐軍在一個月內橫掃大河南北,大破窦建德二十萬大軍并迫降王世充。抛開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動員僅靠調動常備兵力便能夠集結起五十萬大軍的龐大兵力,這等動員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與中原王朝的戰争,絕不僅僅是兵力兵器戰略戰術的較量,更主要的是國力的較量。作為北方民族,突厥人對于數百年前漢武帝以五十萬大軍作為策應保證補給線的暢通支撐十幾萬漢家騎兵精銳深入大漠擊破匈奴王廷的歷史并不陌生。

此刻外面的宰相和官員們似乎意識到了他還在內堂,聲音又低了下去,雖說還能聽見聲音,但說的什麽內容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又議了一陣,外間屋子的聲音漸漸少了下來,顯然是會議完畢,各自散去了。

執失思力正要從看押自己的衛士處套點話出來,卻聽得外間正堂裏突然間傳來了一個粗犷豪放的聲音:“高閣老,末将代屈突老将軍報到來了!”

執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變得頗為敏感,一聽便聽出這是在李世民所訓練編制的玄甲精騎中任職的勇将秦叔寶。

高士廉似乎問了句什麽,秦叔寶答道:“蔣國公目下正在和任城王的城防軍接洽入城,遣末将前來報到畫卯!”

又說了幾句什麽,外面又響起了程知節的聲音,聽話語,他現下卻是在并州都督李世勣軍中任行軍長史。

随後又有十幾員将軍絡繹而來,有些執失思力不認識,有些聲音聽起來耳熟,有些一聽聲音他就能記起名字,這些來的将軍大多是李世民帳下舊将,如今不是在外軍任職統領一方便是代替軍團主帥前來應到。執失思力愈聽愈是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過十幾日光景,竟然已将全國的軍權牢牢抓在了手中。如此看來發兵之前各部族首領會議上梁師都所言大唐剛剛發生宮廷慘變人心不穩上下不安、李世民剛剛得位根基不穩等等諸事皆不确。

他越聽越是後怕,越想越是氣餒。

然而他卻不知道,大唐禮制,外地将軍進京報到述職皆在尚書省或者十六衛府,從來沒有在門下省畫卯應到的規矩。

黑夜漸漸在沉寂中過去,天快亮了。

一縷曙光自東方的蒼茫中透了出來,将遠處的山脈和關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場大雨,洗去了長安城中的絲絲暑氣,也剝去了最後一分夏意。風雨過後,遍地黃花。天色漸漸明朗起來,一陣銅鑼聲在朱雀大街上響了起來,告訴人們上街的時辰到了。長安城戒嚴已有十餘日,百姓們只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這段時光才能上街走動采買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這一天,從家中走出來的人們見到的除了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槍外,還有一隊放慢了絲缰緩緩而行的人。

縱馬走在隊列最頭裏的那個人,頭戴一頂玄色軟翅紗巾,身上披着一件赭黃色的龍紋袍褂,兩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鬓中,眉毛下面一對炯然生輝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兩撇八字的胡須微微上翹,嘴角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秦王——”

“是秦王——”

“老天爺啊,真的是秦王哩……”

雖說服飾變了,長安城裏又有誰不認得這位昔日英武神朗縱橫天下的秦王?

雖說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為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對這個坐在深宮中的新皇帝卻委實沒什麽概念,他們腦海中的李世民,依舊是那個象征着勝利和驕傲的秦王殿下。

朱雀大街頃刻之間沸騰起來,轉眼之間,整條大街便被成千上萬得到消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民衆擁堵得水洩不通,周圍負責警跸的禁軍武士早得到了命令,卻也并不攔阻,一雙雙緊張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視着人群。

李世民勒住了絲缰,緩緩擡手,馬隊停了下來。

一雙雙帶着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熱切地望着端坐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氣氛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住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馬前跪了下來,只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馬前。

李世民溫和凝定的目光緩緩掃視着衆百姓,一語不發。

“你要走了嗎?”

在一片沉寂的壓抑氣氛中,小姑娘怯生生問道,聲音裏透着一絲微微的顫抖,一縷淡淡的失望。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擰了擰小姑娘的臉蛋,微笑着道:“走去哪裏?你們離開了長安,還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離開了京城,我到哪裏去?又去做誰家的秦王?”

他擡起頭,臉上帶着按捺不住的笑意緩緩說道:“我知道,有些人走了,他們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我。我不氣惱,他們不相信我,我也不稀罕這些懦夫的信任,只要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信我就好!長安是大唐的京城,你們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沒有離開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自然也不會離開……”

他緩了緩,又是一笑:“你們都知道我是秦王,你們知道秦國在什麽地方嗎?”

胯下的戰馬恰與此時前蹄揚起,仰天長嘶,後足立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子,又複緩緩立定,馬鞍子上的大唐天子帶着一臉的寵溺神情撫摸了一下馬頸,擡起頭高聲道:“秦就是長安,長安就是秦王的封地!回去告訴你們的家人和鄰居,只要秦王還活着,他就不會離開離開他的封地……”

身後的幾個大臣心中暗自發笑,那些小民百姓自然不會知道,戰國時秦國的都城雖然離長安極近,但大唐秦王的封地,卻并不在長安,而是在長安以西的秦州。

李世民在馬上坐直了身軀,一聲輕叱,烏鬃馬兒邁開步子緩緩前行,所到之處,人群如波浪般讓出一條路來。

尚書左仆射蕭瑀感佩地道:“陛下這安定人心的法子當真簡單,臣等便想不到。”

李世民回頭看了六名臣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仰起頭看着天空,以縱意豪放的調子朗聲說道:“上蒼既以天下托付于我,我必不負上蒼,不負天下!”

<CENTER>渭水之神</CENTER>

渭水便橋位于西門外十二裏處,為水陸往來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知節、段志玄等五人正立于橋上。偌大一條渭水之上,這六人六騎顯得分外單薄。在他們對面,渭水之西,卻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突厥騎兵。

突利可汗面色驚疑不定,他怎麽也沒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遲疑半晌方尴尬地用突厥語道:“此地兵兇戰危,還請陛下回去吧!”

李世民面沉似水,冷冷道:“什缽苾(bì),罵人的話,去年我便已經和你說過一次,兄弟之間,難聽的言語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只想問你,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祝賀我登上皇位的呢,還是來找我厮殺放馬的?”

他用的卻也是突厥語。

突利可汗是突厥阿史那皇族,名字叫做什缽苾。

年輕的突利可汗面露難色,遲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什缽苾背義,我們五大部落首領合議會獵……”

“咄吉老匹夫的事姑且不論,執失思力已經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來,我自然和他有賬要算,目下我只問你們!”李世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道。

突利大窘,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李世民冷冷哼了一聲,冷電似的目光轉向一邊,道:“社爾,我的兄弟不理會我,你呢?你和你的兒郎來到長安,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打仗?”

被大唐皇帝劈頭點名,處羅可汗的獨生子,突厥汗國的“拓設”阿史那社爾渾身一顫,随即垂下頭去,用腔調怪異的漢語喃喃低語道:“陛下還是回去吧,兩軍陣前,不是陛下該來的地方……”

李世民冷笑着道:“好……好……草原上的好漢們既然看不起我李世民,我若就這麽縮回長安城裏去,豈不是更要為天下豪傑所笑,何力,你說是不是?”

這一次,他問話的對象卻是一個如小狼崽般的少年,這少年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年紀,滿頭的頭發結成辮穗還短得很,然則卻帶着一臉與年齡不相仿的勇氣與無畏。他跟在鐵勒族“特勤”契苾葛的側後,黝黑的臉膛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這喚作契苾何力的小鐵勒卻不似突利和阿史那社爾般遲疑,揚着臉道:“大可汗對我們說,大唐的秦王已經被他的父親和兄弟囚禁起來,失去了自由,他帶着我們來解救英勇的秦王!”

李世民帶着滿臉鄙夷的笑容掃視了一眼站立在陣前的突厥各部酋長和将領,将目光緩緩轉回到這少年的臉上,柔聲問道:“你見過秦王麽?”

契苾何力漲紅了小臉,高聲道:“沒見過,不過我知道,他是中原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在草原上被傳唱的好漢!”

李世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撫了一下自家的鼻子,說道:“謝謝你啦,今天你見到他了,真可惜,他不用你來救了……”

契苾何力張了張嘴,似乎還想繼續說什麽,他的父親——受過前隋皇帝敕封的莫賀咄特勤契苾葛鐵青着臉色斷喝了一聲,打斷了他的發問。

李世民突然兩腿發力,縱馬前出至便橋北端,與身後的臣僚們拉開了約十餘步的距離,程知節等人大驚,正欲跟上去,卻見皇帝一揚右手,這是禁止他們上前的命令,秦叔寶等人心中雖然萬分緊張,卻也勒住了馬缰,不敢貿然跟上。

突厥大軍一陣騷動,許多突厥将士不由自主地将弓舉起拉開,無數支鋒銳處閃着寒光的箭矢指向了那身無片甲的大唐天子,惹來各部首領一陣急促的命令呵斥。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摘下了挂在鞍子上的雕弓,扯着喉嚨用漠北草原通用的突厥語叫道:“我就是李世民,大唐的秦王,今天來到這裏,特地來會一會來自大草原的好朋友!”

他頓了頓,冷然掃視着衆酋長道:“你們,誰願意接受我的挑戰?”

突利可汗、阿史那社爾、契苾葛面色越發地難看,卻是誰也不願意接他的話頭。

李世民雙眼一緊,一聲冷笑,敵對雙方所有的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咻”的一聲破空之音響起,突利、阿史那社爾、契苾葛、房玄齡、杜如晦等人心中同時暗叫“不好”!

數萬突厥大軍的軍陣頓時一陣鼓噪,原先被呵斥放下弓箭的将士們手裏的利器再次舉了起來,瞄準了那在便橋前耀武揚威的身影。

突利等人左右環顧半晌,片刻之間便已确定無人中箭墜馬。

久經戰陣的突厥部落酋長特勤們心中同時暗叫糟糕,無人落馬,一般便意味着……

突利與阿史那社爾同時回首——果然,萬軍叢中象征阿史那皇族的兩杆狼頭纛旗正在緩緩滑落。

一發兩矢,兩矢皆中,最詭異的是,竟然只發出了一聲破空聲響。

兩軍陣前一陣沉寂,氣氛欲加緊張肅殺。

此刻偌大的地域內竟然沒有一匹戰馬發出嘶鳴之聲,只不安地将四蹄在原地蹬來踏去。

突利和阿史那社爾兩位堂兄弟相視苦笑——射落象征家族地位的纛旗,這在突厥傳統中是向整個族群挑戰的意思,大唐的秦王,英武的秦王,果然沒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啊。

突然間,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千軍萬馬的沉寂:“襖神庇佑,一箭雙旗,你果然是傳說中的秦王!”

這一遭連李世民都怔了一下,不禁暗自苦笑:“傳說中的?才一年沒上戰場,我就已經變成‘傳說中的秦王’了?”

這次契苾何力沒有理會自家父親的怒喝,徑直拍馬走上前來,滿臉興奮神色地道:“你的箭術,只應屬于襖神,我在草原上便聽說過你,你是勇士中的勇士。”

李世民不禁也被這鐵勒少年誠摯的話語惹得笑了起來,他順手摘下了箭斛,從馬上遞了過去,道:“你既說我是勇士,大唐的勇士便将這副弓箭送與你了!”

在數萬人傻呆呆的目光中,契苾何力翻身下馬,快步跑過去,雙手舉過頭頂,費力地接住了那對他顯得過于沉重的弓和箭——箭斛裏還有三十四支狼牙箭。

他抱着那做工精細的弓箭,就那麽在衆目睽睽之下單膝跪了下來,脆生生扯着嗓子喊道:“謝秦王!”

李世民擡起頭,目光又恢複了方才的冰冷嚴肅,語氣莊重肅穆地道:“我已經成為大唐的皇帝了,你應該稱呼我為陛下!”

契苾何力仰頭盯着他的臉怔了半晌,這才醒悟過來,略帶些拘謹和拗口地道:“謝陛下!”

謝陛下!

脆生生稚嫩得如同能捏出水來的三個字,卻如同重錘一般一下下敲擊在心思各異的草原部落首領将軍們的心間……

李世民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傲然掃視着面前的千軍萬馬道:“我便是李世民,曾經是大唐的秦王,如今已經是大唐的皇帝,中國的主人。大唐的百萬大軍和億兆臣民均已效忠于我。你們看——”

說着,他回頭向秦叔寶使了個眼色,秦叔寶二話不說,飛馬馳過便橋上了高坡,随手摘下背在背後的號角吹了起來,随着嗚嚕嚕的號角聲,一隊隊黑盔黑甲的唐軍從東邊的密林深處現出了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隊唐軍排着整齊的陣列向着便橋方向緩緩壓了過來。

突利可汗和阿史那社爾等人臉色大變,他們身後的突厥大軍紛紛轉過方向東張西望,一陣嘈雜聲響起,軍心一片浮動!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準備了好酒好肉,我也已經調集了千軍萬馬,等着在這裏迎接老朋友。我已經命令靈州的李靖截斷了咄吉老賊北還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們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說到此處,他獰笑着帶着絲絲殺氣問道:“好兄弟,我再問你們一遍,你們來到長安,究竟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刀兵相見的?”

此時唐軍的大隊止住了腳步,将長矛斜指向天,另外一只手持盾護在胸前。

天地間再一次寂靜了下來……

無數雙眼睛注視着那個騎在馬上驕傲而自信的身影,那個自稱大唐皇帝,中原主人的人。

他是降落人間的神祇,還是惑亂衆生的魔鬼?

終于,阿史那社爾嘆了口氣,翻身下馬,單膝下跪右手過肩行禮道:“謝陛下的酒!”

突利與契苾葛對視了一眼,兩人相視苦笑,同時翻身下馬,像阿史那社爾一樣單膝行禮:“謝陛下的酒……”

“謝陛下的酒!”緊接着跪下來的,是回纥、仆骨、同羅等十一個部落族群的長老和酋長。

謝陛下的酒……突厥各部的“特勤”和“設”們帶着他們從屬于他們的草原戰士跪了下來。

謝陛下的酒,渭水北岸的數萬漠北勇士跪了下來……

謝陛下的酒,唐軍的将士們面向着他們的天子跪了下來,便橋上的宰相和将軍們早已經下馬,他們也跪了下來。

謝陛下的酒,此刻的天地間,只有一個人還站着,或者說,還端坐在馬上,烏鬃馬優雅地緩緩踱着步子,似乎在分享主人的尊貴與榮耀。

在這個人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個真正的,充滿和煦陽光的微笑。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貞觀天子李世民親率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便橋之上,與突厥諸部落首領相見,痛責諸酋背信棄盟負義忘恩之舉,俄而大軍齊集,突厥諸首領大懼,下馬叩拜不已。突利等人皆言為颉利所欺,遂與世民君臣共飲烈醇,相約不犯。

次日,颉利率大軍來到,發覺諸酋已叛,軍心不穩,遂西撤二十裏獨自紮營。唐廷于當夜放還執失思力,他歸營後迅速向颉利禀報了所刺軍情,言道長安周圍已然聚集了五十萬唐軍。颉利聞知驚心,翌日,泾州方面潰散之卒禀報尉遲敬德軍之戰績,後路動搖,颉利遂生退心,再遣執失思力入長安言和。

大唐皇帝在痛責執失思力之後聽從蕭、封二宰相意見,同意言和,以塞外禮向突厥索要放還贖金。颉利向唐陛下表,欲以所攜羊馬三千頭為貢,李世民不受,命颉利放還于武德八年被擄至定襄之禮部侍郎溫彥博,颉利當即應允。

八月廿六日,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親臨渭水,與颉利、突利及諸部落首領行白馬盟誓不互犯,并約颉利不得對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驅之。

八月底,突厥大軍糧盡,遂沿唐廷制定路線緩緩離境,靈州都督李靖請敕于半路擊之,為皇帝所拒。

此番進犯,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消耗頗多卻一無所獲,颉利因此遭衆部落首領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氣候異常天災不斷,此後突厥再無大舉南犯之舉。

突厥兵退之後,尚書左仆射蕭瑀問曰:“當日突厥大軍圍城,謀臣猛将多請戰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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