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計前嫌,(1)

<CENTER>政治之道</CENTER>

世人極少知道,就在突厥大軍緩緩撤離長安外圍的當天晚上,在東宮顯德殿裏參與議政的文武閣僚們展開了一場關于新朝朝政體制的大争論。在來自外部的迫在眉睫的軍事危機被化解之後,李世民的注意力立刻轉向了內政。經過大業末到貞觀初十幾年的戰火荼毒,中原大地早已是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者十停裏倒有六停之多。廣袤的國土上狼煙方息殘墟處處,民部田土丁戶簿子上在編的戶口總共還不到三百萬之數。太上皇李淵剛剛登基的時候,唐室還未擁有天下,關外各處乃至隴西都還有割據勢力為患,武德五年平劉黑闼之後,唯一碩果僅存的割據勢力江淮杜伏威也随李世民入關中為臣,将自家統治下的幾千裏江山拱手獻上,自那時起李家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然而從武德七年開始,太子秦王兩股勢力争奪儲位的內部戰争便正式打響,使得當時的皇帝李淵頭痛欲裂疲于應付,自然就沒有精力和心情就新朝的國家大政進行讨論,更不可能就隋朝滅亡的經驗教訓進行廣泛深入地讨論——如果真的那樣做的話,只怕朝堂就将變成原東宮系人馬打擊秦王的主戰場,畢竟誰都知道“楊廣情結”是皇帝的最大心病。

武德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顯德殿中展開了一場關系大唐王朝未來命運的大讨論。

在座的文武臣僚們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尚書右仆射趙國公封倫為首,主張以寬簡治政,執行輕徭薄役與民休息的國策,畜養民力發展經濟之道,先富國而後強兵,說白了就“文帝之政”,也就是以黃老之道治天下,這一論調得到了以房玄齡、杜如晦為首的一大批原天策府臣僚的支持。而另外一派則以尚書左仆射宋國公蕭瑀為首,認為天下大亂之後,法度廢弛盜賊遍野,王道不存,治亂世當用重典,這個時候正是要以嚴刑峻法治理天下,明辨賞罰之制,非此則不能致太平之世,說白了就是行“商鞅之政”,也就是以韓非之術治國,這一派支持的人比較少,倒是有一些不大懂政治之道的武将們贊成。而大唐立國以來冊拜的唯一一位外姓三公司空裴寂卻被摒除在了這次國家大政讨論之外,未能與會。

在顯德殿上,蕭、封兩位“相公”唇槍舌劍唾沫紛飛辯得不亦樂乎,而作為君主的李世民則歇着身子倚在座席上微笑不語,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更傾向于哪一種觀點。

“……儒者稱恕道,佛家倡慈悲,蕭相素以釋儒兼修著稱,無論是孔聖人還是釋迦牟尼佛,有哪個是大講殺伐之道的?漢文帝倡黃老,遂有文景武昭宣,煌煌前漢極盛之世,文治武功曠絕古今。秦始皇和隋文帝倒是用法家謬說,結果如何?歷二代而亡其國!自堯舜三代以降,有聞以禮治國而致大同者,以儒治國以致太平者,以無為治國而致盛世者,何曾聞以法治國而得長享國祚者?”封倫端然穩坐侃侃而談,一派仙風道骨模樣。

蕭瑀怒容滿面地昂着頭道:“諸葛孔明千古第一名相,魏武帝天下歸心之雄者,其文治武功垂治千秋萬世,若韓非之法不可恃,何以此二人皆崇法治之道?”

封倫微笑答道:“諸葛亮以法治蜀則蜀弱,魏武帝以法立魏則魏亡,正可見法之一道,本不足恃!”

李世民見蕭瑀脖頸上青筋暴起,用手指着封倫,卻哆嗦着說不出話來,笑道:“蜀漢弱因地理偏僻人丁稀少國力不足,而魏亡于司馬氏,與孔明武帝無幹,德彜這是詭辯了……”

封倫笑着起身謝罪,李世民忙擺手讓他坐下,擡起頭望向站立在右班最末位置的一位朱袍官吏道:“魏玄成,你這個谏議大夫為何不說話?”

魏徵正冠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向皇帝一躬道:“臣在想一個問題,想得入神,故而不曾說話!”

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說下去。

魏徵環顧了殿內的公卿們一眼,緩緩道:“請問陛下及各位公卿閣僚,前隋之亡,究竟是亡在隋文帝手上還是亡在隋炀帝手上?”

封倫張口答道:“當然是亡于炀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玄成何以疑問及此?”

魏徵沒有回答封倫的問話,卻冷然繼續問道:“敢問封相,以相公之才具,比之隋炀帝如何?”

封倫沉吟半晌,答道:“若論才具,倫頗有不如!”

魏徵微笑道:“以炀帝之才具,大隋仍不免亡國之運,今相公才不及炀帝而高居相位,如何能保大唐不蹈前隋亡國之覆轍?”

封倫臉上勃然色變,他咬着牙思忖半晌,魏徵這一問竟是答不上來。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看了看撫案沉思的李世民,開口道:“隋炀帝是天子,封相公是宰相,以宰相比天子,玄成這一比似乎不妥!”

魏徵點了點頭,擡頭目視着皇帝問道:“敢問陛下,以陛下之才具文采,比之隋炀帝如何?”

封倫終于拍案而起:“大膽,魏徵,你竟敢以前隋亡國之無道昏君比之今上,簡直狂妄悖逆已極,難道不懼一死麽?”

衆人面面相觑,封倫說的沒有錯,不過此時并非中朝,又沒有殿中侍禦史在側,更何況魏徵身為谏議大夫,雖然問得無禮,卻正是職責所系。只是即便如此,當着皇帝的面問出這樣的話來,卻也着實有些膽色了。

滿朝文武之中,只有坐在蕭瑀下首的長孫無忌心中暗暗贊了聲:“好漢!”其餘人等都面面相觑,不知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就是蕭瑀,雖然看到封倫被人問得張口結舌心中大覺解氣,卻也不敢在這個事情上冒着被連累降罪的風險站出來替魏徵說話。

“論才具文采,我不如隋炀帝!”坐在禦床上的皇帝淡淡一笑,氣定神閑地道。

公卿們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大殿中驟然間緊張起來的氣氛終于緩和了下來。

魏徵點了點頭:“所以臣以為,以隋炀帝之才具文采,本不至國亡身死。隋室之亡,炀帝固然有責,但更應膺其責者,卻是炀帝之父文皇帝……”

李世民精神一振,擺手道:“玄成此論當真是聞所未聞,卿試言之!”

魏徵沉了一下,整理了一番思路,道:“自漢以來,士族門閥與皇室共治天下,此制雖歷百年而不衰。即便朝代更替鼎器遷移,高門之勢卻不能稍遏,這卻是為了什麽?”

他說到此處陡然間提高了聲調:“那是因為天子只有一個人,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下只有一位天子,九州四海歸天子一人所有。民政軍務天文地理吏治民生百事紛繁雜緒,若天子一人理之,則縱有三頭八臂,恐怕亦不能周全環顧。自漢高祖建制長安,設三公九卿以治天下,三公者總攬天下民生軍事監察之權,而天子則垂拱九重,分封諸王侯于四方,以九卿供奉天地人神及人主之所需。天子雖然撫有萬方,卻畢竟不是神祇,既不能識周天之事,亦不能行九州之政。自漢以來,州有牧使,郡有守臣,縣有令丞,其職責便是代天子閱一方之事,行一方之政,牧養一方之民。四方如此,中央亦然。天下民生政務,歸于政府,上于丞相;天下軍事征伐,歸于帥府,上于太尉;而王侯公卿百官之監察督促,歸于蘭臺,上于禦史大夫,如此文景方能無為而致文景盛世。至漢武帝,廢太尉總軍權于先,闕丞相棄政府于後,軍國事漸歸臺閣,所謂錄尚書事者天下便視為丞相,經魏晉數百年變遷,漸成定制。後晉衣冠南渡,人君者罕有出類拔萃之才,國祚卻仍得延續,何也?那是因為先有桓符子總攬軍政在前,後有謝東山只手擎天于後,故而江南半壁雖殘,卻漸成清明樂土……”

“是故後漢君王無道,卻有魏武收拾江山整理上下安定四方……”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喟然嘆道。

衆人一愣,怎麽也聽不出這位皇帝的大舅子這番感嘆究竟是褒是貶。

“玄成公,請講下去,朕正聽着呢……”皇帝卻沒有理會長孫無忌的插話,目光炯炯地盯着魏徵說道。

他揮手道:“殿中省,給玄成設坐!”

大殿裏頓時響起一片驚嘆之聲,歷朝歷代,只有正經的宰相才在皇帝面前有座位,隋定制以前只有三公三師和尚書省的三位長官才有君前坐而論道的資格,包括侍中和中書令的座位都是仁壽元年才增設的。李世民登基後雖然允許一些特殊的大臣“參議朝政得失”,但畢竟和真正的宰相閣老還差得遠。卻不知魏徵這一席座位究竟是僅只今日得坐還是日後可以長久地坐下去。

魏徵也不謙遜,一躬謝恩之後便在殿中省值日官取過來的坐墊上坐了下來,繼續道:“其實朝中仕官偏取高門大閥并非其他緣故,做官的人職在治理教化,總要讀過些書才好,便是陣前殺伐的将軍校尉,要想掌帥印,也一樣要讀書。然則天下之大,并非是人人都有讀書的機會,只有世家子弟家産殷實,才讀得起書,自文帝開明經進士科舉之道,天下寒門便也有了晉身之階。文帝這舉措原本是極好的,奈何文帝經歷了北朝歷代變遷,自家便是權臣篡位,對宰相之權威壓至重逼迫君權的故事芥蒂在胸。故而定鼎之後便極力壓制相權,用人行政往往聖躬獨斷。其實這是棄垂拱而擇獨治之道,文帝猜忌大臣,這已是天下皆知的實情。說起來其實獨治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用作千秋萬代之法罷了!”

李世民微笑問道:“我正想問你,獨治既然不好,為何還有開皇之治?”

魏徵點了點頭:“陛下問得好,文帝雖然獨治,卻有另外一樁歷代君王所不能及處,那便是文帝乃自三代以來最為勤政之人主。其廢罷相權獨治天下,實則是任用自己為真宰相,以帝王之尊行宰相之實,故垂治二十餘年,天下幾現盛世之氣象。”

李世民喃喃自語道:“勤政……原來如此……”

魏徵擡着頭直視皇帝道:“臣竊以為,陛下縱然宵衣旰食,在勤政上恐亦難追前朝文帝之萬一!”

皇帝頓時愕然,群臣也同時愕然。

這個魏徵,竟然不給當今皇帝留一點點情面。

李世民皺了皺眉,略有些氣惱地道:“你這話朕亦認亦不認,你接着說吧!”

魏徵的表情卻極坦然,他款款言道:“獨治的弊病,卻在于過于偏重皇權。這固然可以絕了臣子觊觎大位的野心,卻也同時使得相權闕位,天下安危衰盛系于人主一身。皇帝勤政也還罷了,一旦君王無道或者僅僅是倦政,則天下大政立時無所适從。比如炀帝喜好巡游,若朝中有宰相重臣主軍國大事,則帝雖在外而朝政無所滞,天下亦不至分崩離析。再比如炀帝慵懶疏散不理朝政,若朝中有宰相代理其事,以文帝留下的底子,天下太平亦非難事。然則大業間,皇帝常年在外,門下省積壓的上行表章汗牛充棟,卻無人理睬。正所謂縣令怠政則一縣不治,郡守怠政則一郡不寧,州官怠政則一方荒廢,天子怠政則天下亂焉!”

魏徵頓了頓,道:“實則卻不會如此,蓋因縣令怠政有縣丞代行其事;郡守怠政有通守代行其事;州刺史怠政則有長史別駕代行其事……”

“不錯,天子怠政,則應有宰相代其用人行政,然則炀帝常年闕置尚書省三相,故炀帝一旦怠政,天下便大亂了……”皇帝聽到這裏接口道。

魏徵神情懇切地望着皇帝,道:“其實相權坐大威逼君上亦是不可不防之事,只是相比之下,此事實在不足與天下大事相提并論!”

封倫冷笑道:“社稷興替,九鼎至重,竟算不得天下大事?玄成也是積年老儒了,聖人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積年”兩個字,多用來形容賊寇,封倫急切間說出“積年老儒”這不倫不類的形容來,殿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習儒術的,聞言都暗自皺眉。

魏徵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便是聖人的千古之論。與天下蒼生福祉相論,一姓之尊榮何足道哉?”

殿中又是一陣騷動,緊接着,一陣難耐的沉寂之後,倒有一多半的人心中對魏徵的說法暗自稱許。

其實自晉室南渡以來,所謂“王馬共天下”“謝馬共天下”的局面屢屢出現,再加上亂世綱常不舉,大位輪替頻繁,皇帝輪流做,鼎器換流年,高門氏族與皇室“共天下”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五胡亂華以後,決定天下命運的往往不是一國之君,而是掌有國家大政權柄的宰輔重臣,而這些宰相又往往是某個高門大族當中的久負盛名之士。便是當今坐天下的皇帝父子,若沒有隴西郡望“北魏八柱國”的底子,想在兩三年時間裏便割據關中圖謀天下也近乎于癡人說夢。

其實董仲舒的“君為臣綱”,大多時候只不過是挂在嘴皮子上說說的理想,儒家士人們真正信奉的,倒是先秦的學說,畢竟孔孟才是千古傳頌的儒門正碩。

沉默半晌之後,端坐在禦床上的皇帝終于開口:“獨治利在一時一家,弊在天下千秋;共治利在千秋,弊在權臣坐大。難道二者之間,便沒有一個兩全其美之策麽?”

“有!”魏徵神情灑脫地道。

“其實從秦漢的三公九卿,到開皇末年的三省六部,中樞制度屢有革新變法。漢武帝奪丞相之權以授臺閣,固然加強了君權,卻不料後世尚書臺由臺而省逐步坐大。東漢的權臣往往以大将軍錄尚書事,其權更甚于丞相,對人主之威逼也更重。于是後世先後分門下、中書,至隋文帝,更創制三省六部,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奉而行之。這些都是防止宰相擅權篡政的舉措,只要真正奉行不悖,不使其闕位,則君成君體,相安相位,天下治焉!”

他緩了口氣,又微笑着道:“其實以臣愚見,君主對宰相稍存猜疑顧忌,也并非全然不好!”

皇帝直視着這位語驚四座的谏議大夫,嘴角露出一個極欣賞的微笑,道:“這卻怎麽說?君臣相疑,竟然還是好事麽?”

魏徵道:“人君威權至重,本無所顧忌,故極易驕矜自大肆意而為,然其一言一行,均關乎天下安危社稷衰盛蒼生福祉,故君主的一個細微的失政,都可能造成極嚴重的局面。有一個令君主猜疑顧忌的宰相在側,可使承嗣大位之人時時警醒自察,不敢稍有懈怠。隋炀帝雖慵懶怠政,然則楊越公還在世時,卻終不敢似後來般肆無忌憚,便是這個道理。故而從根本上說,君相相疑對一時一世之天子算不得好事,但對大位的世代傳續卻有大益。皇帝對相臣猜疑,自身便不會懈怠;天子對宰輔顧忌,便不會任性胡為。以臣的立場而言,自是希望大唐代代出英主,然則世事難料,太上皇生逢亂世,處事自然謹慎小心,陛下得位不正,自然心存顧忌……”

群臣再次冷汗大冒,這個魏玄成,當真是膽大到了極處,方才諸多的狂悖言辭也還罷了,如今連“陛下得位不正”這樣赤裸裸的言語也說出來了,直刺大唐天子心中最不能揭破的傷疤。玄武門之變是皇室的隐痛,也是當今天子最忌諱的話題,聽說前幾日在東宮寝殿裏居然鬧鬼,鬧得皇帝睡覺都不安穩,他居然召了勇冠三軍的尉遲恭秦叔寶去守衛宮門,要借兩位殺人不眨眼将軍的威名和煞氣震懾惡鬼冤魂,若不是心中耿耿于此事,又怎會妖夢入懷不能安寝?平日裏哪怕是宰輔重臣,也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不去碰觸這貼膏藥,哪知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徵,竟然毫不顧及地當面指摘挖苦,這老家夥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裏魏徵卻還在觍着臉喋喋不休:“……但陛下的兒孫卻沒有這許多顧忌,後輩人長于深宮大院,不知民間疾苦,若眼前沒有強臣逼迫威脅,怎能奮發圖治?晉惠帝八王之亂,這不過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出了這樣的皇帝,難道是皇家的榮耀麽?”

剛才魏徵提到“陛下得位不正”一句時,李世民确實愣了一下,縱然早有心理準備魏徵這個呆鳥嘴裏吐不出什麽象牙來,在聽到“得位不正”四個字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被刺了一下。随即便擡頭看到了這位谏議大夫的那張醜臉上帶出來的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副“就是要刺你一下,有種你就殺了我”的傲岸神情,不僅一腔尴尬化作了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感觸,這一瞬間,新皇帝的心頭閃過了“作繭自縛”四個大字。

只是這種情緒畢竟只是他與魏徵之間的默契,旁人卻不會省得,魏徵話音未落,封倫已經站了起來,向着坐在左班裏的高士廉與陳叔達一揖為禮:“高閣老,陳閣老,魏某是門下省的僚屬,其言語狂悖冒犯聖躬,兩位閣老難道便這麽坐視麽?”

他這話說得極含糊,只提醒兩位門下掌印的侍中魏徵“狂悖犯上”,他們作為掌省的宰相應該立即出面表态,卻又不明确說魏徵究竟如何犯上,不再去揭皇帝的傷疤。其實他這番用心原本是極好的,既替皇帝處分了魏徵又照顧了皇帝的顏面,奈何那兩個“閣老”的反應委實令他這個新晉位不久的“相公”哭笑不得。

陳叔達閉目垂眉,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打起了瞌睡,高士廉則一臉無辜地望着他,語氣謙恭地答道:“封相公是在問我話麽?老夫上了些年紀,耳朵有些背,聽得不大真切……”

封倫氣得幾乎吐血,欲當場彈劾這二人“君前失儀”,卻又顧忌着高士廉是皇後的舅父,對自幼失怙的皇後和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有養育之恩,而且六月宮變當中立有擁立大功,平時就是在朝堂上皇帝也稱其為“舅舅”而避免直呼其名,根本不是自己能夠撼動得了的人物。

“魏徵沒有犯上!”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終于開了口,說出來的話卻讓殿中的群臣均是一愣,難道皇帝要在這個時候表現自己寬仁為懷不與魏徵計較的帝王胸襟?然而聽到李世民接下來的話,衆文武更加驚詫。

“六月四日宮門血變,綱常翻覆人倫不存,朕也常以為憾事。其時朕及天策衆将身處嫌疑之地,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是無可奈何之舉,卻畢竟不是什麽光彩事,魏徵說朕‘得位不正’并沒有錯。前些天朕屢屢妖夢入懷,丙辰日長安驚現天犬食日,傅奕對朕言建成、元吉雖伏誅,其魂未歸,怨氣在腹,郁結不散,是以偶以蔽日!朕昨日已經召見了王叔,命太常拟定建成、元吉谥號,朕正準備不日明敕天下,為二王發喪!也算朕于太上皇膝前盡一份孝道。”

李世民的聲音沉寂了下去,良久,眼眶中淚痕隐隐的王珪、魏徵、韋挺三名太子舊臣都已經離席跪了下去。

“臣等叩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苦澀地笑了笑:“朕倒覺得,自三位先生奉朝以來,唯有這個禮行得心甘情願實實在在,不過世民實在是做了早就應該做之事,當不得三位先生的謝,建成和元吉,原本便是我的兄弟。即便最終刀兵相見你死我活,兄弟也終歸還是兄弟。玄武門沒有錯,追随我的天策府衆臣僚于社稷是有大功的,三位先生盡心盡力輔佐先太子治國行政,也沒有錯,與國家社稷也是有大功的。如果說有錯的話,也是世民一人之錯,是我們兄弟間生了芥蒂,使長兄不能安于儲位,使世民不得已而陳兵宮門……錯了便是錯了……錯的是我,是大哥,是父皇,是我們李家,天下蒼生無辜,不該受累,衆卿僚亦無辜,亦不應受牽累……”

說到此處,他站起了身形,雙目中湧動出無盡的神采:“玄武門這一頁,自今日起便算揭過了,衆卿不得自疑。今天上午的內朝,宰臣們已經議定了新朝的年號,到明年元月,大唐便要改元貞觀了,貞者正也,我得位既然不正,其實是先天不足,還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輔佐大唐,輔佐我李世民做一個使萬民樂業四夷來朝的好皇帝,世民殺兄戮弟的惡名縱然不能除去,但能使貞觀君臣以太平盛世留名青史彪炳千秋,于願足矣!”

“多謝衆位卿家了……”說到此處,身穿衮服頭戴平天冠的大唐天子雙手合抱,沖着或坐或立于丹墀之下的公卿大臣躬下身去深深一禮……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一面随着衆文武避席跪謝,一面回想昨日晚間在內宮中與皇帝商議新朝未來人事安排事宜的情景,在确認了魏徵、王珪二人為門下省未來的掌印人選之後,面對他提出的此二人因玄武門事終歸心存芥蒂不能同心同德的異議,皇帝自信滿滿地表示自有主意,原來,便是這麽個主意。為建成、元吉發喪,果然是個絕妙的想法。當然,如果不在畫蛇添足地加上後面那啰啰唆唆的一大段“襟懷坦蕩”的表白會更好一些,衆多大臣在皇帝說這些怎麽聽怎麽別扭的大義凜然的言語時居然沒有當場笑出來,說到底還是儒家的涵養功夫好啊!

<CENTER>中樞輪替</CENTER>

武德九年十月八日,南陽郡公靈州都督李靖回到了京城長安。此次進京述職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四月靈州大捷之後,李淵便欲調他回京接任尚書省兵部尚書一職,由于當時朝廷分析突厥大軍很可能在數月之內再度南來,需要整頓軍務以備邊防,才沒有成行,反而敕命他就地接了任城王李道宗的兵權就任靈州都督。後來幾個月裏朝中疊經大變,六月秦王李世民在宮城北門設伏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随即被立為太子并“總攬軍國事”,八月初李淵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登基繼位,随即便全力應付廬江王和燕王的反叛及突厥大軍的入寇。因此直到最後一名突厥退出長城,尚書省才再次發出召李靖回京述職的上敕,然而此時京師早已是物是人非,兵部尚書一職現由聖眷正隆的原天策府寵臣杜如晦擔任。李靖雖然戰功顯赫,然而卻在儲位之争最關鍵時作壁上觀,擁立之功是半點也談不上。當年唐軍入京,李靖因告密将被處斬,是當時的敦煌公當今皇帝李世民在李淵面前說項才得保性命,別人在太子秦王之争當中持中立态度或許可以為皇帝所諒解,然而李靖持此态度,說輕了也是忘恩負義。回京路上這位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将心中不住打鼓,此去吉兇尚在不可知之間,突厥入寇期間,由于要賴其守邊,皇帝對他還算客氣,重大軍情及方略均不瞞他,然而此刻長安之危已解,皇帝還能要他這忘恩負義的“名将”與否就亦在兩可之間了。

他的老上司原東南道行臺尚書令李孝恭由于楚王杜伏威一案此時早已靠邊,連封邑都由趙郡改為了河間郡,自然不能再指望,不過畢竟想從日久,李靖還是備下禮物去探視了一番,一見面才吓了一跳,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正在壯年的郡王竟然老了幾十歲,頭發全白不說,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李靖失望之極,只得好言寬慰了一番悻然離開。

另外一個要去探視的人便是在新皇登基後驟然間紅得發紫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他與江夏王雖然只有數日接觸,但同為統兵大将,英雄惜英雄。李靖自出仕以來便一直在外任轉悠,與京城諸臣素無來往,如今在這時候京內能說得上話且肯為他說話的除了李孝恭便只有這個年輕的江夏王了。

李靖回長安後才聽說了一宗極尴尬事,突厥兵退,大唐皇帝在東宮承恩殿設宴與群臣共賀,讓中書令宇文士及坐了右首第三位,卻惹惱了在此次長安之危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右武候大将軍尉遲敬德,這莽漢一邊叫着“你有何功,竟居我上”一面揮拳相向,坐在兩人中間的任城王好心起身勸架,卻挨了不識好歹的尉遲敬德數拳,且傷在臉上。大唐皇帝當場大怒,面色鐵青地訓斥尉遲恭道:“朕讀高祖本紀,見到誅滅功臣一節,常深以為憾,引以自誡,欲與衆卿常保富貴至子孫不絕。然則朕不為高皇,卿等也莫為韓信,若屢屢犯法,朕雖不欲為漢高亦不可得。國家綱紀,唯賞罰二項爾,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卿等亦當勉自修饬,好自為之,無贻後悔!”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誅心之言頓時令滿殿文武戰栗不已,一向膽大如鬥的尉遲敬德回複之後竟吓得仰藥自盡,幸虧救得早又救了下來。

此事讓李靖頗覺難以置信,尉遲敬德是個粗人不假,但粗到此種地步卻也未免過分了些,更何況以朝野對此人的風評來看,若說此人因此謀反李靖倒是相信,若說此人因此吓得服藥自盡,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相信。

“呵呵,這檔子事說來簡單,做戲而已。敬德是主上腹心之臣,配合皇帝來這麽一出苦肉計,震懾百官儆戒功臣,法子雖說不大雅,卻是一副慈善肝腸。”李道宗笑着對李靖解釋道。

他臉上的傷還未曾痊愈,說起話來卻是談笑自若。

“事後陛下召我進宮,私下說明了此事,另外還讓敬德給我當面賠罪,此事切勿外傳,我是信得過你藥師才告訴你,你不要害我!”李道宗笑着對李靖道。

李靖啧啧稱道:“皇帝這一手委實漂亮,大王不說,我便是死也猜不透!”

他擡眼看了看李道宗,緩緩道:“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解,朝中無功而居高位者頗多,為何挨打的偏偏是宇文相國呢?雖說是作戲,可一朝宰輔當庭被毆,終歸不大好看啊!”

李道宗哈哈大笑,用手點着李靖道:“藥師不僅精于軍事,官場中這一套你也看得通透,你是大智若愚啊!和淮安王有得一比了……”

李靖笑了笑:“我随便一問,大王也不必當真!”

李道宗緩緩點頭,含笑一字一頓地答道:“你問得好,打人的人雖然當庭受了申斥,卻可保終身祿位,兩年之內必受國公之封。被打的人雖在百官面前受了撫慰,然而淡出政府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了,此事說起來,與藥師的前程倒還有些幹聯……”

李靖愕然望着李道宗,卻見這位郡王只是微笑,再也不開口了。

翌日,貞觀天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群臣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悉數與朝,只有首席宰相尚書左仆射蕭瑀未曾上朝。他因前日在政事堂與房玄齡争論未果,嘴皮子官司一直打到禦前,李世民模棱兩可不表态,蕭瑀不滿之下告病,李世民順水推舟下明敕令他“歸第養恙”,此事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他此番自是不好意思大搖大擺來上朝。

李世民靜靜地凝視着群臣道:“朕登基至今,兩月有餘,深感君倚于國,國倚于民。殘刻百姓以奉君主,就像割自身之肉以充腹,肚子吃飽了,人也就死得差不多了。皇帝富有了,國家也就亡了。前隋之鑒,歷歷在目,是故人君之患,非自外來,毛病常常出在自己身上。一般而言,貪欲旺盛,靡費必廣;靡費一廣,賦稅便要加重;賦稅一重,老百姓就愁苦萬分;老百姓一愁苦,國家便危殆之極;國家危殆,當皇帝的離倒大黴就不太遠了。治國就像栽樹,樹根穩固不搖,枝葉就自然茂盛。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不說讓天下黎庶安居樂業,起碼要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民為邦本,本固國寧,就是這個道理。欲安天下,必先正其身,皇帝必須克制自己的奢侈欲望和好大喜功性情,不能因一時沖動便擅頒謬敕亂命,損害農時折騰百姓,此即為君無為則人樂,君多為則人苦!朕的治國大策,說起來卻也簡單,不過三事爾,一曰偃武修文,二曰戒奢從簡,三曰輕徭薄賦。能做好這三件事,朕為一代明君,卿等為一代名臣,做不好這三件事,朕便是一代昏君,卿等便是一代亂臣。在此,朕當與衆卿共勉之!”

一番長篇大論方畢,中書令宇文士及即刻出班奏道:“陛下發此亘古未有之宏論,僅此便以超邁古今,雖漢高魏武亦不可比,唯三代之治似可同論之。臣等居于大唐盛世,有幸侍奉一代明主,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臣等恭祝陛下萬年,大唐江山萬載永固!”

李世民皺起了眉頭,語帶譏諷地道:“朕說這麽幾句話,便可以比拟堯舜了?做明君如此輕松,歷代聖人孜孜求治卻又何苦?恭祝萬年,自古皇帝,除了始皇帝和漢孝武帝,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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