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計前嫌,(2)
哪一個活過了七十歲?江山萬載永固,說來好聽,秦隋兩代,開國之君哪個不是曠世雄主,歷二世而亡其國,這卻又是為了什麽?奉承話好說,事情卻不是那麽好辦,宇文士及,你侍奉了隋炀帝,又侍奉了你的哥哥宇文化及,想必他們在位的時候,你也是拿這些不痛不癢的屁話糊弄他們來着吧?”
宇文士及萬沒想到頭一個站出來贊譽皇帝的聖明,竟然一個失策馬屁拍在了馬腳上,頭上汗水立時涔涔而下,急忙跪下道:“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以亵渎之心欺于君前……”
“得了吧,你善于奉承逢迎,這是老毛病了,朕自認還是知道你的!”李世民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前日在禦苑,朕就數落過你這毛病,希望你能收斂一點,看起來改變人的習性,也真是一件難事,魏徵常勸朕親賢者而遠佞臣,佞臣是誰,朕一向不知,今日看來,你跟這個佞臣倒是有些貼邊……”
宇文士及大驚失色,叩頭如搗蒜一般,口吃地道:“陛下明鑒,臣學識淺薄,常以恭維逢迎之态事君是有的,但臣……臣萬萬不敢有二心,陛下‘佞臣’二字,臣萬萬不敢領受……”
李世民冷冷地打量了他半晌,方道:“罷了,說起來人主威壓至重,除了真正的君子,誰又能免俗?不過中書省掌制诰重責,你凡事唯唯諾諾,如何得盡職責?自今日起你便不必到中書省輪值了,說起來,以你的才力見識,便是做個舍人也未必能夠盡職盡責。你退開吧,朕不以言語罪人,不必自驚,然則中書之地太過重要,朕不能所托非人!”
宇文士及還要折辯,一擡頭正對上李世民冷冰冰不帶半分感情色彩的目光,不禁渾身一顫,頓時委頓下來,口齒艱難地道:“微臣知罪,謝陛下厚恩……”
群臣面面相觑,不明白為何皇帝僅僅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奉承話便變了顏色痛斥臣下,說起來此事太過微不足道,然而事實就在眼前,就為了這麽區區幾句話,一個中書令便被罷免。堂堂朝廷宰相,因為說好話而被罷官,這卻也是亘古以來頭一遭新鮮事。
蕭瑀不在,封德彜老奸巨猾,沒看明白的事情萬萬不會說話。房玄齡對皇帝的舉措早已心中有數,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添亂,說起來輔臣中資格最老身份最超然的侍中是陳叔達,不說此刻朝堂之上,便是整個大唐朝衆多文臣武将當中,除了已經榮養的裴寂以及已經死去多年的劉文靜沒有人在資歷上比得了他,然而此刻這位老先生偏偏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冷眼旁觀視若無睹,便似朝廷宰相的更疊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一般。
高士廉環顧左右,再也繃不住勁,出班奏道:“陛下,中書令貴為宰相,乃國家重器,沒有公罪,不宜輕予置換,宇文公事君不誠,當領其罪,老臣以為,罰去俸米半年也就是了……”
李世民沒有說話,轉過目光盯着高士廉看了半晌,嘆了口氣道:“舅舅,朕有件事情,正要問你!”
高士廉一怔,卻聽李世民語氣淡然地道:“上月中左散騎長侍王珪有一封奏疏,言朕未登基時之得失,為何至今不見你呈遞上來?”
高士廉張了張嘴,錯愕地道:“其疏語多狂悖,臣以為不宜貿然上呈亵渎聖聽……”
“你以為?你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王珪的奏疏再不妥,卻也是呈遞給朕的,你身為門下省長官,主掌糾劾大權,對于臣下的上書谏言橫加阻塞,說輕了是玩忽職守,說重了就是阻塞言路蒙蔽朕聽。朕是那等以言語罪人的昏庸之主麽?就算朕是昏君,你和光同塵不言不語哄着朕高興又不讓別人說真話說實話捅破這層窗戶紙,這也算忠臣所為麽?”
高士廉腦袋“嗡”的一聲轟鳴,也被皇帝刀子一般的話語激出了一身的冷汗。“皇帝在找茬清洗武德舊臣”幾個字閃電一般閃過腦際,一邊暗恨自己不該跳出來觸這個黴頭一邊連忙跪倒道:“臣事君不誠甘當其罪,陛下聖明燭照胸懷萬裏,是微臣錯估了陛下的心胸氣魄,微臣願意領罪……”
李世民嘆了口氣:“舅舅,不是朕苛求,錯估了朕無所謂。然則門下省這個位置實在太重要了,唯唯諾諾萬事求一團和氣是不成的。你不要惶恐,你是皇後的舅舅,也是朕的舅舅,朕不會為了這點事情苛責你,只是侍中掌符玺持相印,你這樣子不成,不要在門下省了,朕也不降你的品秩,到外郡去當個都督罷,你既然不成,朕就找一個稱職且能孚衆望的來幹。”
他掃視了文武群臣一眼,緩緩開口道:“王珪!”
王珪心中一凜,出班跪倒道:“臣在!”
李世民凝視了他半晌道:“你是先太子尊重的老師,也是朕尊重的老師,你的奏疏,舅舅雖然壓下了,朕還是讀到了,句句中肯,皆是良實之言。你能不避嫌疑犯顏谏事,足見你對朕對大唐一片赤誠,門下省職責重大,朕就是要有這麽一個人來時常提醒朕謹慎小心,來匡扶指正朕的過失,你是君子之臣,放眼天下,侍中之職非你莫屬!”
王珪擡頭面色平靜地道:“陛下,臣六月系有罪囚徒,七月任谏議大夫,八月升散騎長侍,七天之前剛剛升任黃門侍郎,數月之內品秩連升七級,已是出于陛下殊恩。門下侍中位列政事中樞,主掌敕命封駁,職責重大,臣恐不能勝任。況且禮制乃國之根本,臣從罪囚一躍而為宰相,恐百官不服,國家有制度,朝廷有成規,不宜輕易破例破格,否則後世仿效,終歸于國家有害!”
李世民笑道:“規矩是人定的,能定自然能廢,國家公器,唯賢者居之,這是最大的禮制規矩,你不要不安,官升得快了點兒無所謂,只要你能盡起職責,就是對得起朕了。門下省的職責重在封駁,自武德元年以來,皇帝敕命無一件被駁回,這是皇帝聖明麽?朕看不盡然,劉文靜擔任納言時,門下省尚且能就朝政言論得失,他一死,連個敢說話的都沒有了。事事都由人主獨裁,朝廷設大臣何用?朕今日就立個新規矩,自現下起,中書省起草的所有敕命都不得再用朱筆,一律用墨筆謄寫,就是朕的手敕,也不得用朱筆,舉朝文武,只有門下省六科給事中可用朱筆,以往對命敕的封駁修改都是另卷謄寫,浪費紙張且效果不彰顯,朕再立個新規矩,自此以後,所有對诏書的封駁均在原文上塗改,這個規矩凡是我大唐後世子孫即須遵循,要讓後人知道,門下這個地方,就是專門負責監督皇帝匡扶君主過失的!”
說着,他緩緩掃視了一眼群臣,斬釘截鐵地道:“自今而始,不經中書門下,便是朕的親筆手敕,亦視同僞诏!”
這一番話說得群臣驚駭,皇帝超拔王珪為門下侍中,也還罷了,然而這兩條新“規矩”卻當真是亘古未聞之事,自古帝王,無不以集權為樂事,主動将手中權柄分給臣下尋求制約的,當今皇帝确是自有皇帝以來的第一人。
李世民眼珠略略轉動了一下,叫道:“杜如晦!”
兵部尚書杜如晦急忙出班站立應道:“臣在!”
李世民看着他道:“宇文士及的中書令一職,就由你來擔當吧!制诰重責,不可輕忽!”
杜如晦跪倒叩頭道:“謝陛下厚恩!”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道:“朝廷設內廷三省,尚書省主管行政,中書省拟敕,門下省封駁谏言,三省各司其職,則雖出昏君,不亡其國。若是三省唯命是從碌碌無為,則此時天下之大,雖堯舜在世亦不能治之。自今日起,恢複國初五花判事制度,尚書省兵、吏、戶、刑、工、禮六部與中書省六房舍人門下省六科給事中三相對應,以後言專事之敕命诏書,不僅要有朕及三省長官的印鑒署名,還要有相應三省各部、房、科過手官員的署名,敕書有誤,從朕這個皇帝到六品的給事中,都要承擔責任!”
他環顧了一下此刻已然聽得暈暈乎乎的群臣,嘴角帶着冷峻的微笑對房玄齡道:“玄齡下去就拟敕,免去宇文士及中書令之職,由兵部尚書杜如晦檢校中書令,免去高士廉侍中之職,出為……安州大都督,以黃門侍郎王珪守侍中,至于如晦所遺兵部尚書一職,就依前議,由李靖實任,特旨參議朝政得失!”
他笑了笑:“叔玠克明入閣,李藥師執兵部,都是大封拜,自然要禮部議禮,中書門下畫敕,今日朕雖然金口玉言說了,卻也還未必作數。玄齡和子聰閣老若有異議,自可按制封駁拒署,不必奉朕眼色行事!”
房玄齡聞言,心中暗自一笑,看陳叔達時,卻見這位宰相一臉莊重肅穆,離席出班奏道:“臣等職分所司,不敢玩忽怠慢……”
李世民點了點頭,轉頭示意殿中省值日官,值日官急忙走上前兩步,高叫道:“退朝——”
<CENTER>出将入相</CENTER>
大朝畢,如在雲霧中整整泡了半日的文武官員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步出了顯德門,帶着滿心的驚惶和不安各自散去。剛剛進京便遭遇如許驚人的朝變,李靖自然也難免心神不寧,雖說升任兵部尚書是喜,但新皇帝用人如此多變,卻又讓他對自己的升遷惴惴不安。宇文士及先後侍奉四朝天子,高士廉貴為皇後的娘舅,二人根基均不可謂不穩,不過轉眼之間,一個賦閑在家一個左遷外任,雙雙罷相。直到現在想起殿上的種種情形,李靖腦中還一陣陣眩暈,他不禁暗自搖頭苦笑,看來自己确實是老了,不過是官場上尋常的升升降降,便讓自己魂不守舍,真不知道這些年來戰場上的生死搏殺是如何過來的。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到背後有人呼喚:“藥師公留步!”
他愕然轉身,卻見中書令房玄齡邁着悠閑的步子自背後趕了上來,他急忙站定躬身施禮道:“原來是房相,李靖有禮……”
房玄齡搖了搖手,躬身還禮道:“藥師公客氣了,玄齡新入中書,怎敢妄稱宰相?恭喜藥師公出掌兵部,陛下此刻正在顯德殿偏殿等候,要召藥師公獨對!”
李靖吃了一驚,連忙道:“李靖何人,怎敢讓陛下久候,我這就随閣老去!”
房玄齡點了點頭,與李靖一道轉頭往回走,邊行邊道:“藥師公是朝中前輩,又是公認的一代名将,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同殿為臣,還望藥師公多多指教!”風遺塵整理校對。
李靖心中一凜,笑道:“我一介武夫,只曉得軍前厮殺排兵布陣,才兼文武、出将入相這八個字可是萬萬不敢當。兵部尚書雖說是文官,卻專職典軍事,李靖這輩子與中樞政事無緣,宰相之職器宇宏大,非凡夫俗子所能望……”
房玄齡笑了笑:“藥師公不必多言,主上乃五百年不世出的曠代英主,說起識人,放眼天下也無人能望其項背,這‘才兼文武,出将入相’八個字,雖是前朝考語,卻經常挂在陛下的嘴邊上。”
“臣李靖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進了顯德殿偏殿的李靖半分不肯茍且,恭恭敬敬對着大唐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行了行了,你也上了歲數了,就不要這麽辛苦了!”李世民笑着揮手道。
“朕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朕把大臣們吓得不輕,怎麽,你李藥師一世英雄,也對這等事有所忌憚?”皇帝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李靖收拾着袍袖從地面上站起身來,也笑着答道:“臣這十餘年都在戰場上度過,朝廷裏的事情大多不懂,只是天威不測,做臣子的若是沒有這點恐懼之心,天下早已大亂了。聖人說的教化仁愛,首先便是要尊王,其次才是攘夷及其他事,尊王就是教天下的臣民對君主要尊崇敬畏,這是歷朝歷代立國的根基……”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聖人的言行,有這層意思在裏頭。好了,閑話少敘,咱們說正題,這些日子來朕一直在想,突厥這個北方強敵不滅,大唐的邊境就永無安寧之日。漢平匈奴,高惠文景四代皇帝卧薪嘗膽六十餘年,朕恐怕等不了那麽長時間,像現在這樣子,突厥年年入寇,朝廷歲歲備邊,何時是個終了之局?輔臣們有人持和親之議,朕所不欲取,大唐的男人無能,讓女人去擔當大任,沒有這個道理。這件事情上,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李靖沉吟了片刻,道:“與突厥之間的戰争不同于統一天下之戰。我大唐為的并非兼并土地廣納人口,而是從根本上擊破殲滅其強大之軍事力量,遏制其進行大規模戰争的能力。雖說目的如此,但若不通過一場根本性的戰争,這個戰略目的恐怕不易達到。”
他頓了頓,擡頭見皇帝靜靜聆聽,并不插言,遂繼續道:“戰争終歸較量的是敵我雙方的實力,臣以為目下最緊要的是整頓舉國農耕,增加糧食儲備,同時大興馬政,為建立一支強悍震懾宇內的騎兵軍團打下基礎。對敵方面,近幾年內不宜擅動刀兵,但要不間斷地使用反間手段,挑動擴大其內部矛盾,突厥部族衆多,內部紛争不絕,只要其內戰連綿不斷,無論是誰,便都沒有獨力南侵的能耐。随着時日推移,我大唐愈來愈強,而突厥則愈來愈弱,待時機成熟,只需一場如去年般的大雪,便能教老颉利陷入萬般艱難的絕境之中。其時朝廷遣一大将,率數萬騎兵北出長城,臣親率一支輕騎以為偏師,深入敵境遠襲定襄,則龍城之戰便将重現。在此之前,臣以為應審時度勢,先取梁師都,将朔方全境納入朝廷版圖,如此我大唐鐵騎便有了穩固的北進戰略基地。”
李世民站起身來轉了兩圈,語氣略有些激動地問道:“以你之見,一切準備工作均就緒,需要多長時間?”
李靖躬身應道:“臣以為前後需八年時間,最短最短也不能少于五年,時間再短,我們便不能言必勝了!”
“三年!”
“什麽?”李靖不能置信地擡起頭,兩只眼睛傻呆呆望着皇帝。
“三年!”李世民斬釘截鐵地重複道,“你這個兵部尚書什麽也不必做,用三年時間,給朕訓練出一支适應草原大漠作戰環境的騎兵來,人數不必多,但一定要精悍。全國的軍隊,不論是元從禁軍還是地方府軍,還有朕一手帶出來的玄甲精騎,你看中哪個便調走哪個,馬匹挑最好的,盔甲、刀劍、弓矢,所有裝具都用最好的,且要制式配備便于補充。朕給你特權,要錢要糧可以直接到戶部去批,不必由部到省政事堂會議禦前會議地走程序。至于匈奴的內亂,朕前月便已經埋下了引子,這方面朕親自負責,你不用管,練好你的兵,準備打大仗。朕要趕在你李靖騎不動馬之前平滅突厥!”
李靖後退一步,跪伏在地衷心道:“陛下聖明!”
皇帝轉過頭凝視了他良久,忽然笑道:“藥師啊,你這個人,讓朕說你什麽好呢?你的戰功卓著,說起來就是封你一個異姓王也不為過,然而蹉跎至今,半壁江山都打下來了,還僅僅是個郡公。朕身邊的這些将軍,再過一陣都将得國公之封,叔寶封胡國公,知節封盧國公,敬德封吳國公,他們跟着朕從虎牢關一直殺到玄武門,從龍擁立之功,朕必須厚賞……”
李靖暗自嘆了口氣,說來說去,皇帝還是說起了這個話題,看來這件事情不說個清楚明白,不僅自己睡不安穩,就是皇帝也萬難安寝。
他擡起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憨厚的笑容,緩緩說道:“諸位将軍從龍有功,臣不羨慕,不管是于太上皇還是于陛下,臣都是罪人,不敢言功!”
李世民負起手來回踱了兩步,斟酌着詞句道:“上次張亮去找你,是朕遣他去的,朕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事情過去了,朕也不願意深究,但朕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李靖神色從容地道:“臣知道那是陛下的意思,臣沒有給張亮确實應答,是臣故意裝糊塗,臣有罪,甘願受陛下懲戒……”
皇帝擺了擺手:“懲戒雲雲,不需提起,朕今日提起此事,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朕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意思!”
李靖擡頭道:“皇帝初,陛下救臣性命于太上皇駕前,究竟是想收臣為自家羽翼呢,還是想為國家朝廷留一有用之身?是公心還是私德?”
李世民笑道:“那時候朕還沒想這麽多,救你當然是出于公心!”
李靖躬身道:“這就是了,臣是大唐的臣子,卻非太子或秦王的家将。臣雖也姓李,卻非皇室成員,陛下的家事,臣自然不敢與聞,也實在不願與聞。”
李世民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問道:“若是朕與廢太子建成真的刀槍對陣,當其時你究竟幫誰?”
李靖毫不猶豫地答道:“臣誰也不幫,臣是軍人,手中的刀槍是用來應對外敵的,不是用來參與內争的。”
李世民凝視了他良久,苦笑道:“原來如此……”
從顯德殿出來,李靖才發覺汗水已将內衫打濕了。适才當殿對答他雖坦然淡白,然而心中對皇帝能否接受這個解釋卻也暗自打鼓。在玄武門外上了馬,随從他回朝的中軍将領蘇烈上前道:“末将恭喜大将軍了,榮升兵部尚書,這是莫大喜事啊!”
李靖苦笑了一聲:“你們懂什麽?在朝裏做官,升遷未必是福,降黜也未必是禍……”
蘇烈愕然道:“大将軍,這是……”
李靖卻不再多說,揚起馬鞭道:“不要多問了,随我去江國公府。”
<CENTER>老而彌辣</CENTER>
陳叔達貴為宰相,又是前朝皇室後裔,受封國公,在長安的居所卻極寒酸不起眼,府第大門口連塊像樣的上馬石都沒有,門也極小,若不是上面一塊和周圍景致極不協調的牌匾,李靖險些便走過了,那牌匾上是太上皇的禦筆題字“敕造江國府”。
李靖下了馬,命蘇烈等人在府外等候,走入大門裏,向門子恭恭敬敬報了官職姓名,不多時內堂出來一個管事,向李靖打了一揖,賠着笑道:“将軍久候了,老爺有請大将軍內堂敘話!”
入內堂敘禮畢,分賓主落座,陳叔達笑道:“藥師入掌兵部,可謂衆望所歸了!”
李靖擺了擺手:“閣老莫要取笑了,李靖正是一頭霧水,前來請閣老解惑的!”
陳叔達哈哈一笑:“朝廷裏翻來覆去,無非就那麽點事情,又有什麽弄不懂的?”
李靖嘆息着道:“皇帝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作色,為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黜落了一個侍中一個中書令兩位閣老,舉朝文武誰不心中惴惴?這個時候突然升我為兵部尚書,可笑房閣老卻口口聲聲說我‘出将入相’,真是讓李靖惶恐不安無地自容了!”
陳叔達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面色凝重地看了李靖良久,嘆息着道:“這又有什麽難猜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要大換武德舊臣了。”
他頓了頓,道:“政事堂宰相之中,尚書仆射地位最尊崇,中書令職責最重要,侍中名義上排班在中書令之前,實際上權限最小,說起來不過是個裝點門面的花瓶罷了。而今皇帝加強了門下省的職權,實際上就是在分尚書中書兩省的權。尚書省管六部九寺十六衛,總攬行政軍事,權力太大了,所以陛下采納了韋挺的谏言,将尚書省的長官尚書令虛置不授,剩下兩名仆射,讓他們相互牽制,權力也就自然而然削去了一半。中書省的職責,說起來不過‘知制诰’三個字而已,然則這卻是天下最要緊的權柄,皇帝要做什麽事情都要通過他們來草拟敕書,什麽都瞞不過他們,這個職位除了房杜,還有誰來做更能讓皇帝放心呢?至于說房玄齡說你‘出将入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誰說兵部尚書就不可以拜相?以藥師你的功勳才略,就做一個宰相也是綽綽有餘的!”
李靖連忙擺手:“陳公莫要取笑我了,讓你說得我這心裏心亂如麻,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陳叔達笑了笑,卻不接他的話頭,反問道:“你知道如今皇帝身邊,最受信用的近臣是誰麽?”
李靖想了想,道:“長孫無忌和房杜二公吧?誰都知道,這三個人是天策府的頂梁柱,陛下最信用的人,自然是他們!”
陳叔達笑道:“你說的不算錯,不過卻也不算對,皇帝如今最信用的人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官,就是秘書監新任的少監魏徵魏玄成。說起來他所兼任的秘書少監和右谏議大夫,都不過是五品職銜,然則其人居于帝側,所上谏言無有不納,又堂而皇之列席政事堂宰相會議,你說說看,他品秩雖低,如此權柄,不是宰相又是什麽?”
李靖驚訝道:“他不是三省首長,怎能入政事堂議政?”
陳叔達看了他一眼,笑道:“這權限藥師你也有,你不知道麽?明日午時政事堂議政,你便可以前去參與了!”
李靖大驚:“陳公,你就不要再拿我取笑了,我雖說出任兵部尚書,離着入政事堂可還遠得緊呢!”
陳叔達點了點頭:“兵部尚書确實沒有資格入政事堂議政,不過今日皇帝在顯德殿口述敕旨的時候,我記得除了說由你出任兵部尚書之外,還說了一句話,特旨參議朝政得失,是不是?”
李靖點了點頭:“是有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麽恩典榮耀……”
“這可不是什麽恩典榮耀,這是政事堂宰相的代名詞!”陳叔達冷冷說道。
“啊——”李靖大張着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叔達耐心地解釋道:“自當今皇帝入主東宮以來,不管是廷議還是堂議,以前的規矩漸漸都變了。兵部尚書是三品官,谏議大夫是五品官,太子詹事主簿則是七品官,按照規矩,廷議堂議,這些人都沒有資格參與,可是皇帝給他們加了諸多名義,或曰參與機密,或曰參議得失,或曰參與朝政,便一個個入預樞務。這一層凡京城官員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這個參議朝政得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房玄齡說你是相,原本也是不錯的!這道封拜敕文,只要他不拒草,老夫不拒署,你這個‘相’便算做定了!”
李靖迷惑地道:“如此七品官也可以拜相,豈不是亂了朝綱?”
陳叔達哈哈大笑:“藥師怎麽如此迂腐?什麽是相?秦漢三公即是宰相,至漢中大司馬大将軍均可為相,至後漢尚書令主掌內廷,是真宰相,大司馬大将軍不加‘錄尚書事’亦不得為相,最近這幾十年來,三省并立,尚書中書門下長官,朝野視之為宰相,然則尚書令原先不過是皇帝身邊的總書辦,中書令為宮內宦官之長,侍中為侍從之長,都不是什麽顯赫的祿位。便是現今,老夫為侍中,名雖為宰相,實則也不過是個三品職銜罷了。只要有宰相之實,七品官便不能拜相麽,這卻又是哪一家的規矩?”
李靖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點頭。
陳叔達又道:“其實,這不過是陛下的權宜之計罷了,陛下登基,自然要改換宰相班底。然而武德年間的舊臣不能倉猝撤換,陛下信任的能臣幹員目下品秩太低,驟然間超拔,有礙物議視聽,說起來陛下也是不得已啊……”
陳叔達沉默良久,嘆道:“藥師啊,我與你舅舅韓公相交莫逆,有一件事,還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李靖擡起頭看了看他,愕然道:“陳公但有差遣,李靖萬不敢惜力!”
陳叔達緩緩道:“說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過一陣子,你上一道彈劾奏章,就說老夫年老驕狂,君前無狀,應予嚴懲就是了……”
“啊?”李靖又一次愣在當場……
<CENTER>貞觀肇始</CENTER>
武德九年是大災之年,在突厥入寇的危機渡過之後,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幾乎不約而同地轉移到了赈災度荒上。春夏大旱,大河南岸的幾個道幾乎顆粒無收,南方數道雖說好一些,卻也幾乎清空了州郡府縣的所有庫存方能勉勉強強度過這個冬天。十一月初,尚書省一日之間發出三道上敕,免除天下州郡所有賦稅徭役,各地以縣為點設立赈濟糧棚,準許各郡災民跨郡就食。即使如此,朝廷一系列的措施在來勢洶洶的大災面前仍稍顯無力,各地呈報上來的餓斃人數仍然不斷攀升,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宰相閣僚連日會議對策。自十一月開始,全國範圍內所有在建工程一律停建,從朝廷到地方各級官吏衙署大幅裁減開支,十一月十日,尚書省發布上敕,舉國四品以上官吏俸米減半,十一日,由淮安王李神通、任城王李道宗、趙王李孝恭、魏國公裴寂、宋國公蕭瑀、趙國公封德彜領銜上奏免除所有開國功臣封邑內一切租庸調賦,大唐皇帝下敕照允。十二日,兵部尚書李靖上表奏請開放軍倉以軍糧赈濟災民,同日,秘書省少監谏議大夫魏徵奏請削減太極宮大安宮宏義宮日常用度三分之一,次日大唐皇帝下敕,除太上皇用度照舊外,內宮一切日常用度均削減二分之一。
朝廷上下一幹人等為了渡災忙得人仰馬翻,而皇帝貞觀新舊交替之事仍在緊鑼密鼓的動作當中。
九月己酉日,皇帝與諸臣大朝于顯德殿,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敕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不曾想一句戲言,諸臣竟然當真,宗室親貴之中身份最顯赫的淮安王李神通公開呼叫不公,言道:“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不過是精于刀筆口舌之事,便功居臣上,臣竊以為不能服。”李神通一番話引起了大唐皇帝不滿,公開駁斥他說:“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倡舉兵,實則也不過是事機急迫為保自家性命罷了。武德四年窦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闼再合馀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王叔乃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卻不能以私恩相酬而罔顧公議寒天下之心!”諸将紛紛拜謝:“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我等安能不安其分?”其實若說大家就此沒有意見了,卻也未必,不過宗室當中地位最尊貴的淮安郡王都碰了一鼻子灰,旁人自問親貴遠不如淮安王,自然便不會再去讨這個沒趣。
當月,中書令房玄齡秘奏:“陛下登基以來,宏義宮舊人未遷官者頗多,皆多有抱怨道,‘我等追随殿下多少年!而今官位品秩反居東宮、齊府舊臣之後,是何道理’。”翌日尚書省頒敕:“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皇帝通過正式的下行敕文诏告天下,他選取官吏任命大臣的标準是“賢”,而不是出身于誰的幕府。
這兩件事,外人看來似無破綻,然則在熟知唐室內情之人看來,一向逍遙自在與世無争的淮安郡王李神通此番何以公開站出來自述不公,而一向謹慎小心的房玄齡何以一改常态在皇帝面前為昔日舊伴邀官索爵,卻始終不能解。
九月末,大唐皇帝手敕,命于置弘文館于殿側,聚經史子集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更日輪值。每日皇帝顯德殿聽朝之隙,引諸學士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往往直至深夜。九月三十日,尚書省再發上敕,取三品以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十月,大唐皇帝命中書省拟敕,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谥曰隐;齊王元吉為剌王,以禮改葬。二王入葬之日,皇帝于宜秋門親送,神态悲戚,大哭不止。侍中王珪、左散騎長侍韋挺、秘書少監魏徵奏請請陪送至墓所,李世民不但當即诏允,且命薛萬徹、謝叔方等宮府舊僚一同送葬。
十月中旬,民部尚書裴矩奏請對遭突厥暴踐蹂躏的百姓每戶賜絹一匹。皇帝當場駁斥他道:“朕以誠信禦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能以戶為準籠統補償之!”遂下敕命以每戶人口為準給賜。這件事情其實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