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局已定,(4)

,這位在武德年間權勢煊赫一時的“玄真相國”晚景凄涼,人生的最後幾個年頭裏被當今皇帝貶斥得灰頭土臉,先是罷司空職銜,緊接着因沙門法雅一案遭黜,爵位降為郡公,出守外郡。貞觀四年初有人控其謀反,皇帝下敕嚴加斥責,命其回京待罪。恰與此時,裴寂的老對頭,原門下納言劉文靜案宣告平反昭雪,這兩件事情,預示着皇位已然穩固的新皇帝開始向武德年間的舊臣下手了。可憐裴寂為相十載,此刻朝中竟無一人肯為其說話,憂懼交加之下,這位皇帝名相終于病發不治。他的死訊傳來,皇帝一反常态表示哀悼之意,下旨赦免其罪,複其國公爵位,只是人已經死了,再做這些未免有些惺惺作态之嫌。九月,太上皇李淵頒敕布告中外,正式讓出太極宮大內,遷往大安宮居住(即原先的宏義宮)。原本武德年間為秦王修造的養老之所,到頭來反倒成為了李淵自己的養老之所,此敕一下,朝野議論紛紛,均道朝中又将有大變局。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大唐皇帝不顧群臣反對,于十月一日正式下敕在長安城北修造大明宮,以為太上皇李淵安居之所。

十月四日,上敕秘書監參與朝政魏徵檢校侍中,正式入閣拜相,同日,禦史大夫參與朝政蕭瑀除參與朝政。至此,內廷三省及政事堂人事更替宣告完成。朝堂之上,尚書省左仆射房玄齡、右仆射李靖;中書省溫彥博、杜淹檢校中書令;門下省王珪守侍中、魏徵檢校侍中;戴胄以尚書左丞戶部尚書參與朝政;侯君集以兵部尚書參與朝政,大大小小八名宰相組成了大唐貞觀政府。

與此同時,還有兩道人命敕便顯得不那麽顯眼了——十月五日,尚書省敕剛剛由荊州刺史任上調回京還不到一年的秘書少監岑文本轉任中書侍郎,殿中侍禦史馬周越級超擢中書舍人。

長安城內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員也不可勝數,中書舍人是五品官,說起來也算不得多麽了不起的大官。不過,因其職在知制诰草敕命,因而日日與皇帝見面,甚至可與宰相同堂而坐,品秩雖低,卻是極榮耀的天子近臣。自隋以來,中書舍人一職例由當世名儒擔當,因此一向被天下讀書人視為清要之位。馬周是寒門出身,又不曾舉明經進士,布衣得任此職,當即轟動長安,官場仕林,紛紛傳言文王太公、先主武侯之際遇亦不過如此。

送走了一撥又一撥前來祝賀的同僚,馬周剛剛換上便衣,門人來報,陽平縣男左領軍衛将軍常何來訪,馬周急忙請見。

“賓王,入中書檢正兵房公事,轉眼之間,昔日布衣寒士,如今已然隐隐有宰相之資了!”常何大笑着走了進來。

在常何面前,馬周也不拘形跡。微笑着擺手道:“好啊,常公也來取笑窮書生!”

常何一邊坐定一邊繼續調侃道:“我怎敢取笑于你?如今你雖說品秩比我低那麽兩級,可天天能見着皇帝,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說起來,我這個無人問津的老長随可是萬不可比了!”

馬周搖着扇子笑道:“無人問津的老長随?常公,你這話若是傳到主上耳朵裏,可是要讓陛下傷心欲絕了。武德九年為左監門衛将軍,飛騎尉;貞觀元年元月擢右金吾衛将軍、骁騎尉;貞觀二年元月為左金吾衛将軍、騎都尉;貞觀三年元月又擢右領軍衛将軍、上騎都尉;今年元月再擢左領軍衛将軍、陽平縣開國男,實封三百戶。常公,你這官升得雖不算快,卻是一年一遷,穩當得緊,爵位也是一年晉一級,嘿嘿,再過兩個多月,你恐怕就要升右威衛将軍、封子爵了。照這麽個升法,用不了幾年,等你升到左衛大将軍,大約爵位早已越過國公,加封郡王了……”

這一番話唬得常何連連擺手:“賓王仔細,這些話可不能亂說,這麽些個龍子龍孫如今都罷了王爵,我一個外姓人何敢存此非分之想?再者說你看看,大唐這些封了王的外姓人,從杜伏威到羅藝,有哪個落了好下場?如今除了突利,我大唐竟是連一個外姓王都沒有!我好心好意前來道賀,賓王怎麽反倒取笑起我來了?”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如今不覺得陛下虧待你了吧?”

常何臉上一紅,嘆道:“陛下待我沒的說,可惜了,如今四海升平,再沒有機會為主上建功了!”

他頓了頓,笑道:“我這官升得雖穩,卻着實沒什麽意思,倒是賓王你,短短幾個月之間由布衣客卿做到中書舍人,前程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不過早晚間事罷了!”

馬周用扇子指着他笑道:“卻又來了,常公今日是專程來取笑我的麽?”

常何神情認真地道:“不是取笑,武德九年的事你還記得麽?王珪由從五品的谏議大夫做到宰相,連半年時間也未曾用。賓王之才,過于王老夫子多矣……”

“情勢不同,怎可一概而論?”馬周哂道,“那時候皇帝老臣充斥朝堂,陛下急需新近臣子來取而代之。如今朝堂之上皆是新貴,朝局剛剛穩定,你以為換宰相好玩麽?那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再者說,王珪拜相之前做了多年太子中允,又做過山東道行臺的外任,論資歷絲毫不亞于朝中部院臺寺的大臣,他出守門下也是衆望所歸,我這在朝中無根無基的窮書生怎能比得?”

常何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非也非也,你看看自今上登基以來,所用大臣多是山東寒士,關隴親貴卻一個個束之高閣,就連長孫無忌以國舅之尊,也不過領個開府儀同三司的空名賦閑在家。如今擺明了陛下要大用天下出身寒庶的讀書人,這兩條賓王你都占全了,進政事堂做宰相,不過是遲早間事罷了!再說,嘿嘿,當年那袁先生給尊夫人相過面,是極品诰命之相,我那時候不知好歹要去迎娶,哪知夫人就是看不上我,如今我才明白,常某一介武夫,根本沒有這個福分,夫人看上的,是你這個宰相之才。”

一番話将個馬周說得哭笑不得,只得說道:“常公,這些胡話在家裏說說也就罷了,出去千萬莫要亂說,仔細哪個禦史多事,參上你一本,你這一年一擢的官運,恐怕就到頭了。”

就在馬周和常何在府中戲谑調侃之際,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和門下省檢校侍中魏徵卻正泛舟于曲江池上。這兩位宰相平日公務頗多,今日也是難得浮生半日閑,端坐在船頭,将随從遣得遠遠的,自顧自敘話。

“主上到底還是采納了溫大臨的主意,要将突厥大部安置在大河之側了……”房玄齡嘆道。

魏徵面上絲毫沒有不愉之色,微笑道:“陰山一戰之後,突厥元氣已滅,百年之內斷難恢複過來,縱有小患,也不傷大局。眼下突厥之患已不再是我們應憂心的大事了。陛下如此處置,也不算錯,畢竟君主撫有萬方,想事情不能像我們這般小器!”

房玄齡笑道:“玄成可知,到前日為止,天下州郡倉廪歲入均已核實,今年天下十二個道卻有半數以上大熟,豐收在即,而天下倉廪如今皆殷實如大業初,若是現下有外敵入犯,朝廷便是一夜之間征召六十萬兵馬亦不在話下。自貞觀元年天下大災以來,大唐總算緩過這口氣來了!”

魏徵笑道:“治安也好了許多,玄胤前日跟我說,有十幾個州郡刑獄空置,今年京兆一個死刑犯都沒有!看來天下大治已然有望!”

房玄齡撚着胡須道:“武德九年陛下剛剛登基之時,不要說你,就連我和克明也擔心主上會耐不住性子大動刀兵,那時候對突厥用兵,即使大勝,中原也必然十年恢複不了元氣。多虧了玄成在旁勸谏,主上這才拿定了主意,玄成功在國家,房某佩服之至!”

魏徵笑了笑:“說幾句真話有什麽難的?陛下如此性情剛烈之人,能夠聽得進去不容易,聽進去後又能夠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寂寞,就更加不容易!今上……非尋常之主也!”

房玄齡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玄成,老夫心中有個疑問,不知玄成可否為我解惑?”

魏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玄齡但講不妨!魏徵定然知無不言!”

房玄齡點了點頭,道:“玄成自大業初便奔走于四方豪傑之間,歷事李密、窦建德、隐太子和今上,以你之見,這些人當中,除今上之外,還有誰能使天下大治?”

魏徵沉吟半晌,緩緩道:“蒲山公當世枭雄,其長在亂而不在治;夏王英雄不下今上,奈何時運不濟,麾下堪用之才甚少,況且起自草莽,即便得了天下,百姓亦要受一番折騰苦楚!至于隐太子麽……”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目光中滿是惆悵,淡淡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因為……”

“因為什麽?”房玄齡追問道。

魏徵遲疑半晌,緩緩站起了身形,走到船頭,遠眺着太極宮的方向淡淡道:“因為玄武門,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尾 聲

平日裏繁花似錦車水馬龍的棋盤大街上,此刻氣氛肅殺冷峻,大小紳民無論貧富貴賤均戰戰兢兢閉門守望。整條街被身披黑甲乘騎駿骥的禁軍武士封鎖得嚴嚴實實,連只耗子都無處遁身。帝都長安承平日久,小民百姓康寧熙樂的日子過慣了,連好多老人都記不清已經有多少年未曾見過這等陣仗。久居長安的耄耋懸車猶自戰戰兢兢,就更不必說仰慕帝都文明繁茂遠來定居的異國商使了。這一天,是大唐貞觀十七年四月辰朔日。就在這一天,做了十七年皇太子的大唐儲君李承乾在東宮居所被執,也就在這一天,大唐皇帝下敕,歷數太子承乾十項大罪,廢為庶人。

史青一家自開皇初年便遷來長安居住,已歷經兩朝風雨。史家在棋盤大街東側開了一個綢緞莊。史青父母早亡,全仗祖父史全貴撫養成人。長安隆盛冠于天下,商賈往來絡繹,更有許多外邦富戶為睹上邦盛世風采慕名而來,因此祖孫倆營生雖乏善可陳,卻也足保小康。

史青年方十六,好奇心盛求知欲烈,此刻正巴巴兒地把着門縫往外猛瞅。這後生邊瞧邊咂舌不已,喃喃自語道:“天塌了,天塌了,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一個面容清癯身材挺拔的華服老者,頸帶長枷從對面的國公府中被一隊禁軍押了出來,昂然怒目步上囚車……

“孫兒,外面出什麽事了?”眼神不太好的史全貴顫顫巍巍問道。

“出大事了,爺爺,官兵淨街,還抓了人呢,好像……好像還是個大官呢!”史青語無倫次地答道。

“咳咳!”史全貴咳了兩聲,慢悠悠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渾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點了點頭道:“那到當真是個稀罕事兒……十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吧。自打你降生,這長安城裏似乎還沒鬧過這麽大動靜呢!”

史青翻過身來看着史全貴問道:“聽您老的意思,長安以前還出過這等樣事?”

史全貴蹙着眉頭想了半晌:“說起來真是呢,上一次這麽張皇,還是武德九年的事兒呢,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武德九年?爺爺,那是咋個回事?”史青的好奇心大熾。

史全貴略帶嗔怪地看了孫兒一眼,慢吞吞說道:“那可說不得,官家聽去了要殺頭的。”

史青愕然。

“武德九年……武德九年……”老人小心翼翼地喃喃自語道,仿佛在念誦一個不可蘊藏着某種神秘魔力的魔咒一般。

在勳國公張亮緩步踱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侯君集真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他雖落魄至此,在這老朋友面前卻不肯失了尊嚴體面。拖着六十斤重的大枷勉力站了起來,淡淡問道:“你不是外放洛州做都督了麽?”

張亮打量了一下獨處木栅之內衣發淩亂的侯君集一眼,心中暗自欽佩,聽他問話,淡淡一笑,應道:“主上調我回京了,另有任用,大約是去刑部。”

侯君集目光一霍,笑道:“好,好,老朋友右遷,位列部院;老夫卻全家被執,身陷囹圄。二者之間,莫非有所幹系?”

張亮一哂:“既然還當我是老朋友,怎會說出此等言語?若非你存私意黨附庶人承乾,以君集之功,又怎會落到此等田地?”

侯君集冷笑數聲,悠悠長嘆道:“擁立存廢之功,功即是罪,罪即是功!武德九年的事,于今上乃不世之功,于先帝即為不赦之罪;今日之事,于主上乃不赦之罪,于廢太子即為不世之功……這點內情,老朋友不會看不明白吧?”

張亮搖了搖頭:“君集也不必哀怨,當年之事,天策府文武皆有擁立之功,若論居功莫大者,唯君集與輔機二人耳。然則主上最信任之人莫過君集,這一點連輔機尚不可比,以老兄之聖眷,若非你自外于今上,又有誰動得了你?”

侯君集轉過頭,死死盯着張亮的臉看,目光灼灼,看得張亮一陣心浮氣躁,他語氣平淡地說道:“天策諸将當中,若論親厚,原無人比得我等三人。可是貞觀以來,哪一個位分不是在我等之上?老朋友,凡是參與機密事者,不可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要身首異處身敗名裂,我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張亮讪讪問道:“君集有什麽衷腸,不妨直言,我必會為老朋友代奏當今。”

侯君集微笑道:“勳國公,年初你奏我一本,把老夫的幾句酒話奏給陛下,陛下為何當時沒有處置我?你明白麽?”

張亮老臉一紅,讷讷言道:“主上寬宏,不以小過片語降罪朝臣……”

“扯淡!”侯君集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當今陛下何等英明神武,在位十七年,海內升平四夷賓服,貞觀之治超邁古今垂風萬代。我侯君集追随當今皇帝三十餘年,何曾做過讓主上猜忌之事?縱有微言,也是腹內難平之過。當今又豈能不知?”

他強壓下胸中洶湧的憤懑抑郁之情,緩了口氣道:“其實這裏面的障眼法平常之極,臨湖殿一役,你我都陷得太深了……長孫無忌是陛下骨肉至親,當今對他的信任遠遠超過了房杜魏徵之流,只不過這一層情分暗藏在陛下任人唯賢從谏如流的聖君之道深處,誰也看不出來罷了。”

張亮搖着頭道:“貞觀肇始,陛下或許有礙于物議清流,但十七年來相位更疊中樞輪替,連你我都曾參與朝政,輔機卻蹉跎至今未得拜相,饒你聰明絕頂,此番卻錯看了當今……”

侯君集冷冷瞥了張亮一眼:“你瞧着吧,長孫輔機遲早有入主中樞的一天,既是外戚又是功臣,位列三公顯耀臺閣,更加難得的是身體康健正當盛年。若非陛下礙于文德皇後生前囑托,早已權傾朝野。太子不肖,卻絕非悖逆狂亂之人,若非輔機在旁挑唆谄污,以至一國之儲君竟身置絕境,又怎會铤而走險?你看着吧,太子倒了,魏王也長不了,但凡胸有成見不易牽制操縱的皇子,咱們這位國舅爺是一個也不會加以青眼的。”

張亮心中一陣慌亂,他自己依附的便是魏王李泰,侯君集這番徹骨之言自然讓他一陣陣冒虛汗……

魏王為人聰明敏達,素得當今皇帝賞識,太子承乾被執之後,皇帝也曾單獨召見魏王,瞎子也能看得出來,魏王泰升座東宮已是十拿九穩。但侯君集所言卻也不無道理,貞觀十七年來,長孫無忌固然不喜太子,卻也從來未與魏王府有所來往。此人心性深沉城府森嚴,着實不好揣度……

他那裏兀自胡思亂想,侯君集嘶啞的聲音卻又在耳邊響起:“陛下現在在長安嗎?”

他打了個激靈,順嘴答道:“陛下今日車駕巡檢大明宮。”

春雨蒙蒙,新落成的宮殿在雨中巍然屹立,雖未完工,卻已顯示出巍峨磅礴之氣勢。

“陛下且看!”侍駕的工部侍郎閻立德一邊解說道,“前面便是含元殿,正面寬二十四丈,高五丈,深約十三丈,乃朝會慶典之地。含元殿以北為宣政殿,乃陛下和宰輔們議政的地方,再往北便是紫宸殿。南宮外廷,便是以這三大殿為中心展開。北宮內廷中心乃是太掖池,西向乃麟德殿,正面寬四十丈,深約二十四丈,乃陛下接見各國使臣宣播大唐天威之地……”

端坐在乘輿上的中年人神情恍惚,對于閻立德的述說似乎片語也未曾入耳。

“宮牆有多長?”中年人心不在焉地開口問道。

“回禀陛下,宮牆四面全長十五裏。”閻立德小心翼翼地回話道。

“有多少座門?”中年人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濃濃的倦意。

“回禀陛下,四面共十一門,四座角樓。”閻立德弓着身子答道。

“也設北衙南衙了麽?”中年人轉過臉望着北方道。

閻立德矜持着笑了一下:“陛下聖明,北門內和南門內均設了禁軍屯署,仿太極宮的規制,半點未敢馬虎……”

中年男子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聖明?朕若真是聖明,就不會等到魏徵身後才敢來巡視這大明宮。若是鄭國公此刻在側,朕今日恐怕就有的熬了……”

閻立德咽了口唾沫,沒敢搭腔。司空鄭國公門下侍中太子太師魏徵年前過世,這位兩朝老臣自貞觀以來一直掌管門下省印信,兼領左光祿大夫,最為皇帝器重,所上谏章,罕有駁回者,地位猶在司空尚書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之上。魏徵一生坎坷傳奇,早年從魏公李密,後來依附隐太子建成,李密伏法建成被誅,竟然都沒有影響到他的仕途。當今皇帝即位,立刻拔擢他到禦前任詹事主簿,不久便遷為谏議大夫、尚書左丞,封男爵。沒有幾年,這個東宮舊人便後來居上,授秘書監,參與朝政,将許多天策府舊人撇在了後面。貞觀三年之後,門下省事務悉由魏徵主理。直到去年目疾深重,今年正月病篤而逝,皇帝為其辍朝三日,嘆曰:“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防己過。今玄成遠游,一鑒亡矣!”可見其人在朝中地位。

“鄭國公為人,正則正矣,卻未免失之迂執。陛下修大明宮,乃行孝道之舉,本無甚可非議處,又何必執腐儒之論強行谏止?沽直名而陷君父于不孝,臣所不取……”随駕一旁的司徒趙國公長孫無忌一臉大不以為然地道。

坐在乘輿之上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修大明宮,魏徵還是支持的,只是竟然耗去諸多國帑,連朕也始料未及,他身為宰輔,夙夜憂心也不足奇。朕與他君臣知遇多年,器重的就是他這份為國為民不計祿位榮辱的拳拳之心。凡事不以朕的好惡為繩矩,環顧滿朝文武,也唯有他魏玄成能持之始終,就這一點而言,也不算辜負了朕在淩煙閣給他留的位置。”

長孫無忌躬了躬身:“陛下聖見,臣不敢置喙,然則魏徵勇于治事卻拙于識人,終歸稱不得機樞名臣。”

大唐皇帝默默地看着這位位極人臣的大唐帝國皇室至親,語聲中帶出了說不出的苦澀與寥落:“輔機,你不必多言了,朕的心很痛,知道麽?說魏徵識人不明,朕又何嘗不是?君集是藩邸舊人,與朕君臣知遇數十年,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朕還能說什麽呢?朕的兒子算計朕,朕不計較,皇室無孝子,天家出亂臣,這不是什麽新鮮事,朕能忍,可君集不該卷進去……他是朕的手足,和朕有過命的交情,他不應該……”

長孫無忌身子微微聳動了一下,嘆息着勸道:“陛下也不必自責,自古功臣恃功驕主,多是自取其禍。親信友朋,生死兄弟,情比至交,祿位可共享,社稷公器卻不可共掌。人主一日為君,君臣分野俱成,若為兄弟,莫為君臣,若為君臣,莫為兄弟。為君者以四海衆生為任,豈可獨顧私情而罔視天下蒼生?古來帝王多孤寂,皆因心系天下兼濟萬民。昔日漢高誅韓、彭,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人言可畏,史筆如鐵固然有憾,然倘帝不殺逆臣,何來漢家四百年天下?君王之志,在于九州,豈可因小廢大?”

皇帝笑了笑:“若為君臣,莫為兄弟,若為兄弟,莫為君臣。輔機這話,說得近乎睿智。不過君集乃淩煙閣畫像的有功重臣,朕也不能草率處置。朕從未想過君集會叛朕,這一遭走了眼,朕很想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待刑部和大理寺将案情審結,陛下調來案卷一閱便知。”

皇帝搖了搖頭,微笑道:“這案子不能交給禦史臺審,君集乃是貞觀以來頭等顯赫重犯,非朕親審不能定案。你去交代刑部,君集在獄中,不得刁難虐害,一應供給,仍照二品朝例。至于用刑,待朕親審定罪之後朝會議定。”

長孫無忌愕然仰首道:“陛下,君子不近庖……”

李世民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輔機不必多言,這件事情朕自有定谳。你去過房府沒有,玄齡相國的病究竟怎樣了?”

長孫無忌躬了躬身,答道:“臣昨日去了房相府上,他和魏徵病狀相仿,均是兩眼不能視物,魏徵左目稍重,他卻是右眼。臣宣達了陛下撫敕,玄齡伏地涕零,昏花老眼中滿是淚光,犬馬戀主之誠溢于言表。臣亦不勝感慨。”

長孫無忌語氣沉摯,聽得大唐皇帝的眼睛裏也隐隐有些濕潤。他嘆了口氣,緩緩說道:“貞觀四年克明病殁,朕就傷心欲絕,十三年叔寶辭世,朕亦肝腸寸斷,年前魏徵遠游,朕如斷一臂。如今敬德閉門韬晦,君集身在囹圄,玄齡和志玄又一病不起,武德九年的舊人,只剩下輔機與知節還在朕的身邊,朕真的快成孤家寡人一個了!”

長孫無忌随着點了點頭,心中卻暗自納罕,皇帝所說諸人,其他的也還罷了,都算得武德九年從龍有功之臣,魏徵在武德九年明明還是隐太子東宮舊人,皇帝将他一并算進來,究竟是褒是貶?再有,同為武德九年的心腹,同為淩煙閣畫像的功臣,張亮卻未列在其中,皇帝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大唐皇帝卻并未注意到長孫無忌的詫異,繼續問道:“高陽在房府,可還安分守禮?”

長孫無忌答道:“臣在房府并未見到公主,宣旨之時,只有老夫人和遺直、遺愛及長婦徐氏在側。”

李世民皺了皺眉頭:“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公公病患在身,舅父代宣朕敕撫慰,她居然都不出來,禮法何存?看來在房府,也沒人能夠鎮得住這刁蠻古怪的小丫頭……”

長孫無忌沉吟了一下,卻沒有接皇帝這個茬,輕聲說道:“臣剛才忘了說,玄齡老相國托臣代奏,他患病多時,實不能到省視事,請免尚書左仆射之職……”

“不準!”大唐皇帝未待長孫無忌說完便揮手說道,“你即刻再去一趟房府,轉告玄齡,讓他安心養病,省內事務,非關軍事皆可由左右丞代理。你告訴他,朕要他穩穩當當做二十年太平宰相,左仆射這個位子,只要他不死,斷沒有易人之理。君臣相知二十餘年,朕不棄他,他也莫要棄朕,這句話原話轉達,可聽明白了?”

長孫無忌頃刻間渾身上下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不敢多說什麽,躬身領命,轉身便要離去。

“回來!”李世民忽地又叫住了他。

長孫無忌急忙站住,摒着聲氣問道:“陛下還有何敕?”

大唐皇帝凝眉沉思半晌,說道:“你順便到中書省走上一遭,命岑文本草诏傳朕敕,司空尚書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輔朕多年憂勞王事勳績卓著,着授太子太傅,兼知門下省事,總理政事堂。另外再草兩道敕,洛州都督工部尚書勳國公張亮改授刑部尚書參與朝政,魏王府長史杜楚客授工部尚書,英國公李世勣授太子詹事兼領左衛率,同中書門下三品。”

他頓了頓,又說道:“你喚上門下省黃門侍郎褚遂良一同前往,這三道敕旨務必今天發出。”

短短片語之間,長孫無忌的面色一變再變,好在他低着頭,皇帝也瞧不出來,強自壓抑着滿心的惶恐與困惑,這位位列三公的當朝國舅緩緩退了開去。

房玄齡早已病重不能視事,卻偏偏要在左仆射之上再加上個知門下省事,還明诏“總理政事堂”,這是自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張亮調任刑部倒無所謂,偏偏還“參與朝政”,赫赫然位居宰輔。杜楚客升任工部尚書,明顯是為魏王晉位東宮做個先步。太子已廢,向來态度暧昧四邊不靠的大将軍李世勣莫名其妙地出任沒有太子的“太子詹事”并“同中書門下三品”。驟然間多了兩個宰相一個尚書,要麽是魏王的死黨要麽是嚴守中立的武将,皇帝看來是鐵了心要立魏王為太子了……

大唐皇帝目送這位和自己郎舅至親的重臣施施然步出宮門,悵悵嘆了一口氣,心知雖有如許處置,若是長孫無忌犯起拗脾氣,自己終究不能得償心願。想起昨日那個江湖術士的可怕寓言,他的心再次顫抖起來……

“宣中書令馬周兩儀殿見駕。”他淡淡吩咐身邊的內侍臣道。

擡首環顧了一下這座氣勢雄渾瑰偉壯麗的大明宮,皇帝苦笑一聲,暗嘆道:“父皇啊,朕常以為你老人家優柔善變,致有宮門慘變,如今才知道為君之難,儲君之選,原來是由不得人主自專的……武德九年的事情,難道要在朕的兒子身上再重演一次麽?武德九年,武德九年……”

“臣中書令馬周觐見陛下!”兩鬓斑白的馬周一邊報名一邊向皇帝行跪拜大禮。

“賓王來了?平身吧!”皇帝聲音略帶沙啞地道。

整理袍服站起身來,馬周有些憂心地看着皇帝。此番太子謀逆,似乎對李世民打擊不小,他至今還顯得疲憊消瘦。

“朕沒事,這點事情還不至于壓垮朕!”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李世民淡淡笑道。

“聽說,有個姓袁的道士給你夫人算過命?”

“是!”馬周愕然應道,不明白好端端皇帝為何突然提起此事,畢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江湖術士的揣測之言,作不得準,臣一向是不信的!”馬周斟酌着詞句道。

皇帝笑了笑:“你是大儒嘛,你不信是對的!”

他頓了頓,道:“袁天罡有個徒弟叫李淳風,現下在司天臺供職。前幾日太白金星再度白日經天,朕召他來問,你猜他怎麽說?哈哈,他對朕言道,以其師傳秘記推算,此番太白星經天,主唐三代而亡,有女王武氏滅唐……”

“陛下,此人可誅!”馬周強忍着心中的驚懼谏言道。

李世民擺了擺手:“罷了,你是宰相,這麽想原是正理!只是他畢竟是史官,父皇既然不曾誅傅弈,朕自然也不能開這個先例。”

馬周皺了皺眉頭,道:“陛下,傅公一身鐵膽,不避鬼神,此人并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李世民點了點頭:“這卻也說得是,看來,太子東宮之位虛懸,終歸朝野不安!賓王,你倒是給朕說說看,諸多皇子裏面,你以為由誰繼承大統最佳?”

馬周一愣,随即道:“臣雖為中書令,亦不當就此……”

“朕要聽你說。”皇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馬周躊躇半晌,方道:“陛下,立嫡立長,古有成例明訓,臣似乎不必贅言!”

李世民笑了笑:“今日君臣密議,不記入起居錄,你不必如此謹慎,朝臣們的意思,朕都清楚得很。魏王泰和晉王治,到底選擇哪一個,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馬周撩起袍子跪了下來,肅容道:“陛下,臣對諸王并無定見。陛下心中若有疑惑,臣有一言勸谏陛下!”

李世民點了點頭:“你說!”

馬周叩頭道:“陛下曠世英偉,開創大唐貞觀盛世,陛下身後之事,重在守成,守成之君,陛下卻是不能以自己的樣子來尋覓。類陛下者,未必能守住陛下的偉業;異陛下者,也未必便會葬送社稷江山……”

李世民一怔,随即低聲笑了起來:“是麽?看來,你果然比劉洎要聰明啊!”

馬周惶恐地擡起頭看着皇帝,道:“陛下,臣……”

“朕知道。”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安心,随即緩緩道:“放心,今天的事情,只要你不說出去自惹禍端,朕便保你全家無虞。”

他沉吟了片刻,道:“你去拟敕罷,诏盧國公程知節以左衛大将軍兼領金吾衛、門監衛、千牛衛三府,統領玄武門禁軍及羽林飛騎!”

馬周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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