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局已定,(3)
,好歹還有玄齡撐着,耽誤不了。待李靖從前敵回來,朕即發任命,由他出任尚書左丞,參與朝政,也能替你分擔些事情……”
“李藥師出将入相,确是朝廷宰輔的不二人選……”杜如晦聲氣微弱,心思卻極澄明,“陛下派遣唐儉去議和,又不給前方發敕停止用兵,聰明如二李,必能體會聖心把握戰機,李靖為人圓滑世故,卻絕非不敢擔責任的人。臣料二十天內,定襄前敵當有捷報傳來。只是他戰功顯赫,然則封爵卻始終不顯,這一層,還要主上成全……”
李世民忍着淚點頭道:“朕已經準備好了,北方戰事一了,李靖着即晉封代國公,李世勣晉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五百戶,特敕爵位世襲。在尚書左丞之外,另加開府儀同三司,班師還京之日,朕親率文武百官出長安五裏郊迎,恩典榮耀,世爵實職,朕都要給足他。”
“陛下聖明!”杜如晦欣慰地笑着點了點頭,又道:“陛下治天下以公,不應以個人私情處置朝廷公器,臣病成這個樣子,早已不能視事。大唐社稷為重,臣命不足顧矣……陛下就允了臣之所請,讓李藥師直接接了尚書省右仆射的印信吧!否則臣縱然身死,心亦不得安……”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撲簌簌落了下來。
杜如晦微笑着道:“陛下一世英雄,此刻何必又做如此兒女之态?當年臣辭去滏陽縣尉之差追随陛下,陛下不以臣官職卑微而輕臣,先錄為王府參軍,轉遷天策司馬,知遇之恩曠古絕今。臣無武侯之才略,陛下卻實有昭烈帝之胸懷。臣今生能侍奉陛下左右,已是了然無憾……”
李世民嘆了口氣:“克明,你萬萬不可說這等話,天下人人皆知房謀杜斷,你與玄齡,是朕的左右臂膀。你若去了,臂膀一折,還有誰來輔佐世民成就一代明君治化一朝盛世?你得好好活着,聽到沒有?這是朕的敕旨……”
杜如晦悵然笑道:“為君者權柄再大,卻也不能起死回生。陛下不必如此悲戚。臣雖然不成了,然則玄齡玄成,皆是社稷之臣。玄齡乃是治事能臣,有他在,陛下便得免于諸多瑣碎朝政,他是個謹慎小心的人,那年事機急迫,不得已對陛下用激将之計,也是為了陛下好,陛下不要放在心上。玄成雖是隐太子舊人,然則胸有謀略腹有機杼,更兼其人不畏權貴忠誠耿介,卻又不似蕭相國那般迂腐空談,乃是難得的诤臣,有他在,朝風不邪。李靖和李世勣,都是絕代名将,治軍用兵,當世無出其右者,又都是謹慎小心深通韬晦之道的人,不用陛下去操心他們的結果。只要此二人在朝,外夷內亂,皆不足懼……”
杜如晦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至此已是疲憊不堪,一只胳膊撐在榻上喘息不止。李世民撫着他的背溫言道:“朕知道,朕知道,這些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好生将養身體,朕還等着你痊愈再入中樞輔佐朕呢!”
杜如晦連連搖手,執拗地道:“臣還有三件大事,趁着明白,要奏明陛下!這幾件事情不說清楚,臣死不瞑目……”
李世民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口中道:“好,好,你說,朕就在這裏聽着,莫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我也都依得你……”
杜如晦穩了穩心神,道:“陛下去年黜落了裴寂,臣聽說最近有禦史彈劾他不軌,陛下欲給予重處。臣知道,因劉公的事情,陛下心中對裴玄真一直存着芥蒂,然則陛下畢竟是萬乘之君,和臣子置氣就堕了身份了,且陛下也要想想太上皇的感受,晚年喪子,晚景凄涼,唯一能夠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說話的人又被趕出了京城,不好過!太上皇心中抑郁,若是因此染恙,陛下于孝道便有虧了……”
李世民緩緩點了點頭:“朕聽你的,不處置裴寂了,待靜叔的案子大理重新審結,我就召他回來……”
杜如晦點了點頭:“臣多謝陛下了!第二件事便是分封之事,陛下欲行分封,臣心裏明白。周用封建之制,享祚八百餘年,秦創郡縣,卻二世而終;此論其實不确。西周分封諸侯,數百年間天子所轄地不過京城周圍百裏之遙耳,如此‘天下’,豈是陛下所想見?至平王東遷,前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又有哪個将周天子放在眼裏?漢初吳楚之亂,幾乎颠覆天下,前車之鑒,後事之師,陛下不可不察……”
李世民點了點頭:“你放心,朕一定會記得你的話……”
杜如晦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道:“第三件事,便是太子!”
李世民一怔:“太子?”
杜如晦點了點頭,緩緩道:“儲君為社稷之本,不可輕予廢立,幾年前玄武門的事情,陛下和臣等實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兵行險着拼死一搏。陛下是創業之君,做事情自可不拘成法。然而後世子孫不及陛下者多矣,若是沒有一個規矩章程,臣恐陛下身後,大唐內亂之期不遠。立嫡立長,這是古例,陛下破了這個規矩,卻還得把這個規矩恢複起來,讓後世的子孫遵守。當今太子聰明仁孝,遠超諸王,臣本無必要多這麽一句嘴,只望陛下日後能夠拿定主意,不要輕撼國本……”
皇帝愕然半晌,方才詫異道:“太子諸王皆在幼沖之年,克明何必多慮?”
杜如晦無奈地搖了搖頭:“臣雖出身儒門,卻實是個粗率之人,或者精于理事,卻疏于治家。臣的家風與玄齡不可比。臣弟楚客,生性跳脫,又于在京諸王府上走動頗多。臣若在人世,當可壓制他免生事端,然則臣若是不在了,族中諸人見識淺薄,府中再也無人能制。若是陛下心意篤定,則此子德雖不彰,才或可有益于社稷;然則日後若中宮有變,臣擔心他不能謹守其身,卷入帝王家事,沒了結果。臣這最後一谏,既是為了國家社稷着想,卻也有保全自家親情血脈的私心在裏頭。臣與陛下相知多年,還望陛下能夠體諒!”
李世民苦笑了一聲:“克明何慮之遠?朕畢竟還正當壯年,太子年紀幼小,這些事少說也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玄武門之事,本來便是被逼無奈之舉,朕是過來之人,又怎會重蹈自家覆轍?克明盡可放心,你的兄弟,朕自會着意保全。這些話說得遠了,你只管安心将養身體,朕還指望着多少年後你為朕顧命托孤呢!”
杜如晦兩只眼睛直勾勾盯視着皇帝,目光中透出無盡的惆悵:“臣福薄,恐怕看不到陛下威播四海賓服諸夷的那一天了……”
皇帝的寵眷并未能夠挽回這位貞觀重臣的生命,二月廿二日,就在李世民親臨杜府探視之後的第六天,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薨逝。當日顯德殿中朝,杜如晦長子杜構不顧禮儀身披重孝闖朝報喪,當場遭到殿中侍禦史孫伏伽的彈劾。大唐皇帝聞訊大悲失聲,當即罷朝,随即尚書省宣敕辍朝三日,加封杜如晦萊國公,追贈司空,賞金三百兩以為喪儀。次日,皇帝不顧政事堂諸宰臣勸阻,禦駕再出宮門,親往杜府祭悼,并于靈前下敕,歷數如晦功績,蔭其子左千牛構為尚舍奉禦。
二月廿四日,太常上奏,拟定杜如晦身後谥號曰“明”,被大唐皇帝駁回,次日,皇帝手敕谥如晦曰“成”,同日召虞世南,面敕其勒文于碑,遍數君臣際遇之事。
同日,皇帝以尚書省事務煩巨,敕大理寺卿戴胄為尚書左丞,兼領刑部尚書,參與朝政。至此皇帝的心意朝野均明,杜如晦所遺尚書右仆射之職,非此刻遠在定襄前敵的李靖莫屬了!
房玄齡自武德二年起便與杜如晦相交,十餘年間同為秦府幕僚,又同時入閣拜相,朝夕相處,既是同僚又是摯友。他多謀而杜如晦善斷,朝野時常以房杜并稱,視為一體。此番杜如晦遠游,他心中固是別有一番滋味,奈何身在中樞,前方軍事舉國民政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連睡覺都要抽空,根本無暇分心。心中悲戚睡眠不佳,每日勞碌又所餐甚少,幾日下來人便瘦了整整一圈。
“相公,公務繁忙也要适當調節休養,杜相公方去,若是你再有個一病三災,恐怕主上更加不安。”戴胄初入尚書省,看着房玄齡案頭那一摞摞待理的文書案牍,也不禁咂舌。他見房玄齡一連幾日連家也不回,累得形銷骨立形容枯槁,本來極修邊幅的一個人,此刻看起來卻邋遢之極,忍不住出言勸說。
“我何嘗不知自家事,只是如今朝廷正在緊要關口,渡過這個關口,則盛世可期天下可治;渡不過這個關口,便一切再也休提。為了這個,主上兩月以來連皇後都冷落了,夜間便宿在顯德殿。也是為了這個,杜克明生生搭進一條性命,我身為宰相,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偷懶?”房玄齡頭也不擡地答道,一邊說話,手中的筆卻不停。
戴胄嘆道:“尚書省歷來為國家行政樞要,雖歷經分權變革,權力小了,要處理的庶務卻是日益增多。我在外任,一州事務便忙得手腳朝天。如今備位中樞,天下事無巨細均要彙總與此,想一想也真頭大!自李藥師出兵以來,幾個月了,也虧相公能夠撐得下來!”
房玄齡擡頭看了他一眼,笑道:“玄胤久司廷尉,天下刑獄均要過手,也不能便說輕松。只是論起頭緒紛繁,天下确實沒有比尚書省更難處的職差。在這個位子上,沒有過人的精力和耐性是萬萬不成的。說起來宰相之位尊崇無比,自是能多當一天便當一天,卻不知這個位子能幹滿五年便已經油盡燈枯,不用旁人彈劾,自己就希冀着告假了。”
戴胄随手拿起一道已經五花判定的敕書,口中“咦”地一聲輕呼,詫異道:“這個馬周卻是什麽人?陛下竟然親簡監察禦史裏行。”
房玄齡笑了笑:“是常何的家客,去年六月聖上下敕求言,常何所上表章條理分明切中時弊,他一個武人,怎能有此見識,主上也覺詫異。于是召來一問,常何倒也老實,明白回奏是幕僚代草,聖上當即召此人顯德殿奏對,數召不至。後來總算召來了,與主上論政整整一日,陛下連午膳都撤了,下來便和我說此人有宰相之才,聞其名久矣,卻不知竟是這般人物,當即便超拔直門下省,許他奉使稱旨。此番除監察禦史裏行,也不過是個進身之階罷了。此人一筆文章驚才絕豔,主上想授他中書舍人,只不過雖是超拔,總還要一級一級升上來,否則魏玄成那張嘴卻是不饒人的。”
戴胄聽得連連咂舌,道:“中書清要之職,多少世家子弟仕林豪傑百求不得,此人真是好運道!”
房玄齡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腕子道:“不是好運道,此人才華出衆,又通曉時務,确非一般書生可比。玄成那兩只眼睛,什麽人能夠看得進去?對此子亦頗為贊賞,若不是陛下對其另有任用,他想薦其到秘書省歷練兩年,出任秘書少監。”
戴胄猛地道:“我想起來了,前一段時日聽說有個大臣迎娶一個坊間寡婦為正室,鬧得朝野沸沸揚揚,卻不是此人?如此說來這個書生才雖堪大用,小節未免有虧……”
房玄齡看了他一眼:“玄胤不知內情,這麽想也不足為奇。此人武德八年來到京城,寄居在趙家店中,多承看顧。出仕後迎娶趙氏,既是報恩也是不忘根本。陛下取士,不僅重才,德行也極為看重。此人舉止雖多不合禮法,然為人卻實實值得稱道。”
戴胄又感嘆了一陣,道:“聽傳聞,蕭時文近期連得皇帝召見,似有複起之勢,有這麽回事麽?”
房玄齡點了點頭,道:“他畢竟是兩朝老臣,又有擁立之功,人雖然迂腐些,尚可稱君子。在外任磨砺了這幾年,想來也應該通達些了。”
戴胄問道:“卻不知這位老相公此番複起,竟居何職?”
“以太常寺少卿遷任禦史大夫,參與朝政!”房玄齡面無表情地沉聲答道。
“啊!”戴胄大為驚訝,旋即苦笑,“既為蘭臺之首,又煌煌然位列政事堂,看來我等此番有得難過了!”
房玄齡冷笑道:“禦史臺監察百官,本來便是天經地義之理。中樞權力首倡平衡,不過此人秉性如此,恐怕他在這個位子上也坐不安穩。論說起來,僅谏言一項,他說十句話都未必有魏玄成的一句話頂用。主上命他重回政事堂,也不過是為了會議之時能多一個不同的聲音罷了!”
戴胄皺起眉頭道:“新老并舉,主上的心思,還真是越來越難以捉摸了呢……”
房玄齡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沒什麽難以捉摸的,從武德九年至今,相位更疊中樞輪變,此番大約要最後定下來了……”
正說着,卻見一個省內黃門手中捧着一個長長的黑色匣子氣籲籲跑了進來,慌不擇路間險些将站立在門內的戴胄撞了個跟頭。
房玄齡皺起了眉頭,板着臉道:“怎麽如此沒規矩?中樞禁地,舉止如此張皇,成何體統?”
那黃門急忙跪下行禮:“相公恕罪,急報!”
房玄齡和戴胄對視了一眼,開口問道:“哪裏來的?”
那黃門禀道:“定襄道!”
二人同時動容,房玄齡一語不發地取過匣子打開,取出內中所盛之物,卻不是尋常表文,而是一幅軍中報捷所用的露布,他也不展開來看便擡頭對戴胄道:“是捷報,事不宜遲,你随我一道顯德殿請見……”
<CENTER>漠北傳捷</CENTER>
“終于結束了……”顯德殿內,大唐皇帝李世民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身繞過禦案,快速幾步走到房玄齡身側,伸手從這位宰相手中取過李靖、李世勣兩人聯名領銜遞來的露布,一面展開親閱一面道:“三年來卧薪嘗膽,總算熬出一個結果了!”
房玄齡笑着道:“陛下天威,兩位大總管神勇睿智,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打勝了是理所當然之事。此戰擊破突厥精騎十餘萬,俘獲十數萬衆,得羊馬牲畜無數,更加難得的是,朝廷軍隊損失極小,如此大戰,總共傷亡不過萬人,省去了朝廷一大筆撫恤費用,李藥師确不愧為曠世名将。”
戴胄也道:“颉利被俘,突厥元氣大傷,只要遣一得力邊臣,百年內大唐将再無北方邊患。如此大捷,比之秦皇漢武亦毫不遜色,李靖和李世勣之功,堪比李、蒙、衛、霍。”
李世民一邊看奏表一邊笑吟吟道:“馬踏陰山,封狼居胥,戴卿這個比方确實貼切,給李靖發敕,要他押解突厥勳貴速速班師,準備承天門獻俘!”
“是!”房玄齡垂頭應道。
良久,李世民放下表章,負着手在殿中來回走了幾步,道:“仗打完了,善後的事情,議一議罷!”
房玄齡想了想,開口道:“臣以為,首先是撫恤陣亡将士,其家屬後人免去終身租調賦稅,其次是嘉獎有功将士,這個要等李靖将立功将士表單呈報上來才能定下來,臣估算,這兩筆費用應不少于十萬金之數。國庫存金恐怕不足此數,臣以為校尉以上武官可賞金,校尉以下有功者一律以貞觀通寶獎勵之,望陛下允準……”
“嗯!”李世民點了點頭,道,“陣亡将士家眷,一律以太原元從将士家眷視之!”
“是!”房玄齡應了一聲,又道,“還有便是李靖、李世勣兩名主将,當如何嘉獎賞賜,還請陛下示下!”
李世民想了想,道:“李世勣加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封勳上柱國,在并州設大都督府,備晉王出閣後遙領,以李世勣為并州大都督府長史,賞金千兩。至于李靖,他本已是開府柱國,加封代國公,封一千五百戶,回京出任尚書省尚書右仆射,賞金千兩。”
房玄齡答了一聲“是”,随即問道:“藥師為右相,其所任檢校中書令一職循例不能再兼,以何人接任,請陛下明示。”
這是李世民早已想定的事情,當下毫不遲疑地道:“溫彥博以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侯君集封潞國公,任兵部尚書,參與朝政。”
房玄齡和戴胄聞言均吃了一驚,溫彥博出任中書令是意料中事,侯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倒還罷了,無功無績驟然間封了國公,已是駭人聽聞,又在兵部尚書實任之外加“參與朝政”,轉眼之間赫赫然封公拜相,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戴胄當即奏道:“陛下,侯君集任兵部尚書,才堪得用,然而其人并無軍功實績,封國公入政事堂,似應緩議!”
李世民笑了笑:“這件事情朕想了許久,并無不妥。此事朕已經拿定了主意,門下省的王叔玠也并無異議,按制尚書省只管發敕,不必多言。”
戴胄一怔,還是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卻見房玄齡咳嗽了一聲,沉聲道:“陛下,臣請敕,李靖、李世勣率多少軍隊回京,郊迎用何儀仗?”
李世民想了想,道:“着二人率三千兵馬回京,郊迎用郡王儀仗。到京之日,京城各王、公以下勳貴,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随朕出延興門五裏迎接。”
房玄齡低頭應道:“是!”
皇帝舒了一口氣,道:“李靖奏請遷突厥所部三萬戶于長城以南,并請将東突厥勳貴盡數遷來長安,你們怎麽看?”
戴胄想了半晌,開口道:“臣以為夷狄之輩,其心背我,若遷入內地,恐其不安本分,又生禍端。與其如此,朝廷不如在陰山北麓設道,或曰安北督護府,駐軍備邊安撫地方,如此可就近監視諸族,禍亂不生,臣以為良策。”
李世民沉吟片刻,問房玄齡道:“玄齡以為呢?”
房玄齡遲疑了片刻,開口道:“臣以為此事涉及頗多,非一二人可定,陛下應就此事召開廷議,召諸王公、三公、三省宰相及政事堂參議得失參與朝政之臣共議之,此事似應待李藥師回京再議,也聽聽他的意見!眼下臣以為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決定如何處置颉利,是殺是囚,陛下總要心中有數才是。”
李世民點了點頭:“也好,這些事情都不妨等李靖到京,聽聽他的意見再說!你們下去布置禮部準備郊迎大禮吧!”
出了顯德門,戴胄方才問道:“适才侯君集之事,相公何以不發一言?”
房玄齡嘆了口氣:“玄胤,此事暫且不提也罷。主上此舉,實是自有深意的,此事你我多言無益……”
戴胄詫異道:“相公何出此言?陛下自登基繼位以來,屢下明敕鼓勵臣下大膽谏言,大臣面谏無論是非均不獲罪,魏玄成幾次将皇帝頂得雷霆大作,官卻越做越大。歷朝歷代,以本朝谏風最盛。如今朝廷制度,參與朝政即是宰相,中樞之地,擇人任事豈可不慎?侯君集雖是皇帝藩邸舊人,卻終歸并無顯赫軍功,治庶就更加無從說起,陛下超拔其入政事堂,明顯是私心作祟。明知人主處事有誤,為人臣者怎可不谏?”
房玄齡苦笑了一聲:“玄胤,你所言大體不錯,然則此事之不妥,愚鈍如你我,也能一眼看透,聰慧敏達如魏玄成者,難道反而看不透麽?”
戴胄愕然,卻聽房玄齡款款而言道:“事實上,魏玄成在這件事情上非但沒有大加攔阻,反而是他第一個在主上面前舉薦侯君集,言其有宰相之才可入樞機。玄胤細想,魏玄成此舉究竟真意何在?”
戴胄渾身一震,脫口道:“玄成此番可看走了眼了……”
房玄齡笑道:“玄成習的是王霸之術,非儒門正統。看人看事,自是和我們有所不同。李藥師此番北疆之捷,于國家實是一件大幸事,于他個人而言卻實在說不上是件好事。你想想看,自武德年間以來,在藥師手中滅掉的諸侯有多少,像這種才力舉手之間便可滅國興軍的統兵大将,歷朝歷代哪個能夠得善終?李藥師此番功蓋天下,陛下以社稷開創之功,亦僅足與之比肩,何況他人?魏玄成不愧是當世豪傑,他這一薦,表面上看不無揣測主上心意奉迎阿谀之嫌,實際上卻是在為國家保存一良将。侯君集是天策府中主上引為腹心之将,雖無大的功勳和卓越才績,卻深得陛下信任,如今他加封國公,以兵部尚書身份參與朝政,自然可對藥師這個以軍功拜相的威武大将軍收制衡之效。如此陛下對李藥師也不必過于猜忌,朝野上下也不會有人黨附藥師再生事端。如此兩全其美之事,你我若是硬要攔阻,不是反而害了藥師,又使朝野不寧麽?”
一番話說得戴胄如大夢初醒。李靖此番大捷,威震天下,如此大功不遭皇帝猜忌才是怪事。侯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入政事堂,等于一下子就奪去了李靖的兵權,李靖雖然榮升尚書右仆射,卻并不能對追随他征戰多年的這些将校們加以提攜關照,侯君集是皇帝信得過的人,有他以宰相身份主管兵部,皇帝心安,李靖的性命前程也都保下了,确是兩全其美之事。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道:“玄成歷事李密、建德、建成數主,而陛下仍舊引為股肱,才略見識,确非我等可比……”
<CENTER>四夷來朝</CENTER>
貞觀四年三月一日,南陽郡公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檢校中書令李靖親率一萬騎兵越過陰山北麓,星夜進至距帻口十五裏處。突厥可汗颉利因見唐儉持節钺來使,以為唐廷已中其緩兵之計,因此未加防範,待得聽聞軍報,李靖大軍已将牙帳團團包圍。颉利措手不及,倉促之間上馬單騎脫圍而去,其部衆群龍無首,亂作一團,迅即被唐軍擊潰,颉利的妻子隋義成公主死于亂軍之中。此役有将近一萬突厥騎兵被殲,男女部衆十餘萬人及牛羊雜畜十餘萬頭被俘獲。與此同時,李世勣率唐軍主力自正面出擊,将失卻了統一指揮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并切斷了突厥北竄的道路,迫使許多部落來降,俘獲五萬餘人。三月十五日,小部落可汗蘇尼失将逃竄到其領地的颉利可汗俘獲獻與唐軍。至此,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煊赫一時不可一世的東突厥汗國徹底滅亡。
捷報四月初傳到長安,大唐皇帝李世民當即前往太極宮谒見太上皇李淵禀報佳訊。當天,太上皇發敕,召皇帝及文武百官至淩煙閣夜宴,宴上太上皇親執琵琶,大唐皇帝當庭起舞,歡愉之情可見一斑,宴會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定襄之戰影響深遠,此戰之後不長時間,唐廷便控制了自陰山至大漠的廣大地區,困擾中原王朝已久的北方威脅冰消瓦解。數年之間,北方諸部落紛紛來降,大唐天威遠播塞外,化外諸族于貞觀四年五月上表,稱大唐皇帝為“天可汗”,自此,唐廷發往域外諸族的敕旨文書上,均有“天可汗”字樣。
貞觀四年五月五日端午日,李靖、李世勣諸将率領三千士卒押解颉利等突厥貴族抵達長安,大唐皇帝李世民親率長安城內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出城五裏相迎,禮部儀仗高奏凱旋樂,迎接凱旋的将士們。當日長安城內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次日,朝廷在承天門外舉行獻俘大典,李世民當衆歷數颉利十大罪狀,命其“居長安待罪”。這一天,尚書省正式發布上敕,以李靖為尚書右仆射,加封代國公,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參與朝政,加封潞國公,以李世勣為并州大都督府長史,加封英國公,其餘北征将士,各有封賞。
五月八日,皇帝在顯德殿召集廷議,議處突厥舊部。
朝堂上,朝臣們發生了較為激烈的争論,多數朝臣主張北狄自古為中原禍患,而今幸得破亡,應趁此良機,将其悉數遷入內地,使之散居各州縣,教之耕織,使其逐漸改俗習農,以永空塞北之地。然而也有許多大臣反對此議,這些人以為,若将突厥遷入內地,改其習俗,非但不能教化之,反倒在中原埋下了禍患之源,得不償失。
李世民坐在禦床之上默默傾聽着群臣的發言,見争吵越來越激烈,便微笑着擺了擺手:“諸公少安毋躁,近日我們有的是時辰仔細辨析此事,不必過于意氣用事!”他轉了目光,盯着剛從夏州被召回來的夏州都督窦靜道:“窦卿,你的轄地毗鄰突厥諸族,你說說看,朝廷怎麽處置這些異族方能不生禍患?”
窦靜泰然自若地走出班列奏道:“陛下,北方夷狄之性,幾近于禽獸。華夏之刑法不能威之,中原之仁義不能教之,況且其民與罪酋事從日久,其情亦不能驟轉,這些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作難,犯我王略,朝廷又需發大兵平之,于天下大治不利!”
李世民看了看他,嘴角帶着笑意道:“哦?那以卿之見,如何處置這些人方能不壞天下大治之局呢?”
窦靜躬了躬身,道:“北方夷狄,因其本是業已破亡之地,此時其上下尊卑,均戰戰兢兢以望長安而待罪,若主上施以望外之恩,假以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羁制,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
大唐皇帝聽了,卻也不置可否,轉頭道:“溫卿,你在塞外待過一陣子,窦卿所言之策,你以為可行否?”
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溫彥博從容出班奏道:“陛下,窦大人在邊塞多年,其言頗合夷情。臣以為陛下可按漢之建武安置匈奴故事,使突厥留居塞下,不要改變其風土習俗,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此一可充實北方邊境人煙空虛之地,二可使之成為朝廷對付北方夷狄的一道天然屏障,如此則朝廷不必靡費過多錢糧便可安定北方,何樂而不為呢?”
李世民心中一動,正欲繼續問下去,卻聽一人道:“陛下,溫大人所說,臣以為切不可行,此實為誤國之言也……”
群臣愕然看去,說話的卻是站在左班列中的天子寵臣秘書監參與朝政魏徵。
大殿內氣氛頓時緊張,魏徵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責新任中書令“誤國”,如此肆無忌憚,群臣心中均不禁惴惴不安。溫彥博與魏徵平素并無恩怨,又素知此人脾氣屬驢,平日裏連皇帝的面子也極少買,因此倒也不以為忤,只是稍微躬了躬身,謙恭地道:“願聽玄成公高見!”
魏徵也不客氣,鑿鑿而言道:“陛下,夷狄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不知禮儀,不能以常理度之。臣遍覽諸史,其人弱則請服來朝,強則叛亂犯邊,桀骜狡詐,絕難馴服。如今陰山一役,降者十萬餘衆,如悉數遷入內地,則數十年間,繁衍生息,人數将倍之。其人彪悍,久而久之必為朝廷心腹之患。晉初年,諸胡與國人雜居中國,郭欽、江統皆勸晉武帝将其驅出塞外,武帝不從,二十年後,伊洛之地,竟成胡人牧馬放羊之地。陛下,五胡亂華殷鑒不遠,大唐不可重蹈覆轍!”
李世民坐在禦座之上,聽了魏徵的谏言,笑着道:“溫卿,玄成指你誤國,你怎麽說?”
溫彥博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道:“須知王者之于萬物,就如上蒼之于世間,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途末路,舉族來歸,我若拒而不納,猶如上蒼舍棄萬民,其心何忍,化外諸族,又當如何看待我大唐?若是突厥能在中國生業安居,以為效仿,則四方之夷,不發大兵亦可平也。聖人雲有教無類,難道教化還要有華夷之分麽?對于突厥,将其從瀕死絕境救出,教給他們禮儀和謀生的技能,若幹年後,這些人便都是地地道道的大唐百姓。對其部落首領,遴選忠心者入京宿衛,以示恩寵信任,使之畏威懷德,何後患之有?”
魏徵冷冷哼了一聲:“溫閣老此言,幾近于宋襄公,閣老以仁心待夷狄,只怕日後反受夷狄之害!”
溫彥博笑了笑:“溫某在定襄喝過兩年羊奶,飽受風霜之苦,尚且不拒夷狄,玄成居于長安,怎麽反而如此畏首畏尾?”
魏徵正色道:“魏徵不才忝居帝側,凡事皆以社稷為本,大唐初立,百廢待舉,如今立論定策,首倡實際,仁義雖美,可待後世行之,此刻孜孜以求,無異于空談誤國!”
見溫彥博還要反駁,李世民笑道:“罷了罷了,王道霸道,皆是治國之道,朝堂之上,諸卿各持己見,說到底都是為了國家社稷,此時不急,大可從長計議。傳敕下去,颉利雖是夷狄之君,亦是一方之主,囚在京師,飲食起居,不可慢待了……”
<CENTER>天下長安</CENTER>
貞觀四年八月四日,原魏國公、司空、尚書左仆射裴寂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