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肖谔臉上顯現出一瞬的失落與沮喪,但很快又歸于慣有的漠然。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枚高檔絲綢制作的錦袋,上面用蘇州工藝繡了兩只紅頂仙鶴,裝好那條串珠,再将錦袋放進錦盒:“錢不用給了,還望方叔能多費些心力。”

方銘禮是“和雅茶樓”的常客,與肖老爺子是舊識。早些年剛入警隊,每天的任務重壓力也大,他又不願總借酒消愁,于是這裏便成了他除家以外第二個落腳點。

他算是看着肖谔一點點長大成人的,小時候這孩子調皮搗蛋沒少捅簍子,很不讓人省心,仗着練過幾年武術在胡同巷子裏稱王稱霸,凡是不聽他話的,上手便打,半分道理不講。

就是這樣一個冷面暴力、讓街坊鄰裏都束手無策的“孩子王”,只有在面對小他三歲的文祺時,才會軟下姿态,像個鄰家哥哥一樣給摟給抱,一點不惱。

肖谔去哪兒,文祺就跟到哪兒,兩只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衣擺,任誰誘哄也不離他半步。胡同裏的路窄而逼仄,邊角又多,有時候肖谔走的快,拐個彎兒就尋不見文祺了,幹脆拿繩往兩人腰上一系,嘴角一揚,心裏踏實多了。

直到有一天,肖谔徹底弄丢了文祺,記憶中那張天真稚嫩的臉孔也永遠停留在了十三歲。

肖谔托方銘禮查辦的事,與六年前一場兒童失蹤案有關。

方銘禮做夢都不會忘記,那年三月早春,栅欄街兩側栽種的櫻花香氣溜窗縫兒飄進茶樓堂內,混雜着杯中未飲盡的普洱餘香。十六歲的肖谔衣衫上沾着觸目驚心的紅色,跌跌撞撞狼狽的闖進他視野,步伐虛浮着,雙膝朝地面猛地一跪,徑直撲倒在自己腳邊。

攥緊褲腿的那只手青筋暴在表層,血與淚和在一起,少年的哭聲斷斷續續,連字都咬不清晰:“救救文祺,方叔叔,救救文祺。”

然而當紅藍警燈照亮遍地污穢的廢棄工廠時,文祺消失了。人去樓空,他們只找到幾根像是被某種利器割斷的麻繩,沾着血,地上的血痕交錯着延伸向門口。

在那之後,肖谔生了一場重病,病愈清醒,他扯着肖老爺子的衣袖,膽怯的問:“爺爺,找到文祺了嗎?”

從此,少年臉上再無笑意,有的只是滿心落寞。他花大量的時間去找去尋去挽救,增添的只有無謂與徒勞。

“我會盡力。”方銘禮收下錦盒,重新拾起那對兒文玩核桃,想了想,問道,“今年還去文家嗎?”

“去。”肖谔晃悠着站起身,舉手投足間充滿了無盡的疲憊,他随意掃一眼玻璃櫃裏的物件兒,用橙色錦緞包好一枚猛犸牙手镯,以防天寒凍裂,“今兒是小年,該去了。”

方銘禮拍了拍他寬實的肩膀:“走吧,我載你一程。”

“不了。”肖谔仍是眼簾低垂,眼裏尋不見一絲光亮,“我散散心。”

同陸小昭交代兩句,肖谔邁出木門,撩開挂在正門口厚重的簾子,冷意席卷而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裹着镯子的錦緞捂在手裏揣進兜,他将上衣拉鏈拉至下颚,沒走兩步,一頭青渣蓋了一層白,睫毛上也盛着少許雪粒。

茶樓邊那兩棵櫻花樹光禿禿的,未到花季,實在沒什麽看頭。肖谔在心裏躊躇良久,還是忍不住投過去視線,眼前的畫面瞬間倒錯回某年早春的旖旎光景,文祺嘴角挂兩枚精小的酒窩,穿着紅襖,伸長手臂努力去夠他的脖頸。

口中呢喃着:“小肖哥哥,要抱抱。”

肖谔将人抱起,文祺又撐住他的肩膀,後背挺直去摘開在枝頭的櫻花花瓣。

那時候,胡同裏的大爺大媽總笑話文祺,明明是個男兒身,該是同性相斥,卻偏要粘着肖谔寸步不離,于是笑着打趣:“文祺呀,長大了嫁給你小肖哥哥好不好啊?”

“好!”文祺一雙清澈炯亮的大眼睛始終盯着肖谔看,而後擡腳摟住他的細腰,紅撲撲的臉蛋蹭在他胸口,“說定了!”

“說定了。”肖谔瞳孔渙散的念出這樣一句,畫面重回天地間白皚一片的雪景,他苦澀的笑兩聲,握緊手裏的東西,像是想要抓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心安來。

大學勉強混了個本科,畢業半年多,日子過的渾渾噩噩,天數小時哪怕是半刻分秒,對于肖谔來說,不過是讓虛妄變得更加無度,根本等不來丁點希望。

淡紅色嘴唇隐隐透出一點白,肖谔拐彎穿過一條僻靜的胡同巷子,這是去文祺家的近道兒。

舊小區裏的樓房前兩年翻新過一次,如今又是紅牆褪色,檐下沾塵,枯敗的植被蓋在屋頂,無人打掃。

肖谔直接摁下八位密碼,聽見“叮”一聲後拉開單元鐵門,樓道陰冷,倒是比外頭稍好些。掌心的熱度敷上冰冷的臉頰,越往四層小腿越發沉重,等真的站在文家門口時,他才感覺到鈍痛的心跳一下下頂撞着胸腔,血液幾乎凝結,牙齒因懼怕不受控的打起顫來。

叩門聲響起,有人在屋內走動,臨近的腳步聲讓肖谔再度陷入緊張。門被打開,女人瘦脫相的臉龐上雙眼凹陷,她麻木的看着肖谔,說不清目光裏還有沒有恨意,對視片刻後才将門敞大,後退兩步讓開門口。

肖谔禮貌點頭,邁進屋內,明明暖氣燒得正旺,就連窗扇都因濕熱糊上一層綿密的水汽,可他卻沒能感受到一點暖意。

“這是……給您的新年禮物。”肖谔抽出上衣口袋裏的手,捧着镯子遞到女人眼前。女人瞧也不瞧,枯瘦的手腕看上去壓根撐不住任何重物,她朝不遠處擺放在櫃架上的黑白相片虛空一指,輕聲說,“放那兒吧。”

肖谔咬緊後牙僵硬的轉身,十三歲孩童純真的面容映進視野,文祺開心的咧嘴大笑,唇形優美的弧度如同利刃般,将他的心割開一道細長而又深刻的口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