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前城門往東兩公裏,有條栅欄街,原名廊房四條。街上的游客總是絡繹不絕,有的圖新鮮,有的為懷舊,常年熱鬧。

這裏的商鋪随時代變遷,改了又改,建了又建,如今已是一片現代化的裝潢布局。只是無論這座城市怎樣演變發展,無論街上的建築怎樣粉刷新修,那棟茶樓始終保持原有的風貌韻味伫立在街中一處,來往的人都會為它矚目駐足。

陽光将金燦燦的琉璃瓦頂撫的瑩亮,屋脊兩端雕刻着一龍一鳳,飛檐上盛的是“龍生九子”,檐兒尖上昂首的是只青銅貔貅。

木牌樓兩側高挂起紅彤燈籠,一派喜氣祥和,就快要過春節了。臨街的兩排小店早已關門,此時走在栅欄街裏,隐約還能聽見的聲音,唯有茶樓中一把婉轉悠長的亮堂嗓兒。

大門正中間的位置嵌有一塊金絲楠木牌匾,“和雅”二字筆力遒勁,隸體,用金箔在其表面鍍了厚厚的一層。

沒一會兒,天色由白漸灰,厚重的烏雲遮住淋在瓦頂上的光線,緊接着,冬雪便紛揚着飄落下來。

茶樓門口有六節大理石臺階,門檻略高,朝裏推開镂空的門扇,一股濃郁茶香撲面而來。服務生的穿着打扮與宋代茶館裏的堂倌相似,唯一不同,是手上拿的長巾換成了方巾。

前廳布局簡單,正面是通往二層的樓梯,左手有一扇兩開的木門,由此步入正廳,視野轟然開闊。

暖色燈光鋪滿整堂,一座半人高的舞臺入眼,臺上的一胖一瘦正說着相聲,聽的方桌旁木椅凳上的客人皆是捧腹大笑。一段結束,再來兩句戲曲兒,掌聲落下後,又響起零星磕瓜子掰花生的聲音。

清澈茶水從銅壺嘴尖兒冒出,離的近些,茉莉味兒更香更濃。

說相聲的扛起話筒杆兒慢悠悠晃去後臺,與幾名身着粉緞、抹滿胭脂水粉的女人擦肩。背景布換成怡情的風花雪月圖,女人們提着燈籠踮起腳,啓齒便似鹂雀啼聲那般輕盈空靈。

一抛衣袖,遮掩半面,細長的眉眼裏滿是精粹的明光,她們的視線偶爾掃過面前的茶客,偶爾落在二樓那位,手臂搭放在欄杆外,弓背站立的男人身上。

男人看上去年紀不大,穿着與茶樓風格極為不襯,黑色棒球服上繡着一條金色盤龍,下/身一條深灰色寬松哈倫褲,緊縮的褲腳收進棕色的高幫馬丁靴裏。

一頭青渣,兩側帶杠,雙頰線條鋒利。左手腕上是一串種水極佳的木那翡翠珠,五角硬幣直徑,有着潤和的膠感,懸空垂下的右手指尖夾着一根快要燃盡的煙,青縷浮升,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那一雙深淵似的眸子黯淡無神,瞳孔不聚焦,長睫懶散的耷拉着,整個人看上去沒有一點生氣。

右邊木梯傳來板鞋“噠噠”的踩踏聲,一名面孔稚嫩的服務生扶正戴在頭頂的棉麻帽,湊到男人跟前,附耳道:“小肖爺,方警官來了。”

肖谔聽罷依然沒有動靜,半晌過去,才緩慢立直身子,用指腹碾滅煙頭,一步是一步的往樓梯口走。

方銘禮沒有落座,身上也沒穿警服,灰色的羽絨背心裹着寬碩的肩膀,手裏盤着兩顆溝壑分明的“悶尖獅子頭”。見到肖谔,神色頓時變得溫煦和宛,趕忙上前拍兩下他的後背,笑着說:“見到你方叔怎麽還這麽愁眉苦臉的。”

肖谔雙手插兜,高方銘禮半個腦袋,視線放低落地,他緩緩開口禮貌的叫了聲“方叔”。

低音炮似的嗓音,沙啞卻深沉,陸小昭引二人進茶樓東南角的暗室,甫一推門,琳琅的珠寶字畫覆了滿眼,肖谔大馬金刀坐上轉椅,半躺着身,木讷的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問:“要什麽貨?”

“你說這大過年的,送老太太點兒什麽好?”方銘禮眼神忍不住亂瞟,一排排放置的玻璃櫃裏盡是些誘惑人的珠光寶氣,将屋內昏暗的光線襯的越發溫融柔和。

繁多的飾物顏色明豔,有珍珠的白,珊瑚的紅,還有琺琅的彩。

肖谔報了串編號,陸小昭沒有遲疑的打開第二個櫃門,從第三層取下一串和田碧玉的十八子,用玉線編好了穗子和挂繩,可做念珠也可佩帶,“我記得老人家是吃齋禮佛的。”

方銘禮眼角堆起魚尾紋,止不住笑意,接過來捧在掌心,借透窗的一抹昏亮仔細欣賞,菠菜綠的色澤中纏着一線貓眼,咧嘴道:“這串好”,于是小心輕慢的放在桌上的絨布裏,又問,“貴嗎?”

肖谔單手背頭,颀長的腿向前伸展着,漫不經心道:“你仨月工資。”

這還是檔口價,若像市面那些幾經倒手才能上架的專櫃貨,少說再得翻個三五倍。饒是如此,方銘禮依然嘆口氣,給母親送禮,哪兒能嫌貴,咬牙正往兜裏掏卡,卻被肖谔擡手攔下。

對方眼皮微擡,目光如刀,将面前人從頭到腳迅速刮一遍,唇齒輕啓,問:“讓你查的事兒,怎麽樣了?”

方銘禮這口氣嘆的更深。

他今年四十有餘,算是活了半輩子,職場上什麽人沒見過,可每次面對肖谔,總能讓他感覺到一種惶然不安。

但他清楚,這是因為肖谔對一個人有着深入骨髓、幾近瘋魔的執念,就連時間也沒能讓他放下,讓他釋懷。

方銘禮看了一眼窗外,而後艱難的搖了搖頭:“六年了,你還不打算放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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