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盛陽胡同兩側的灌木叢裏,零星點綴着幾簇黃色的迎春,家家戶戶門前都栽了些可愛的花草。拐角處那片年前還未翻新的土壤,如今已經種上了一棵白色泡桐,含苞的骨朵趴在枝頭,散着怡人的香氣。
文祺跟着肖谔走向胡同深處,有些褪色的宅院大門立在視野盡頭。
門沒鎖,肖谔伸手,緩慢将它推開。
圍牆邊的月季露出新色,待放的垂絲海棠粉嫩成片,綠意遍野。正房西側的池塘剛換了清水,圓潤的鵝卵石沉在池底瓷磚的荷花圖案上,波紋輕蕩。
聽見推門聲,石椅上坐着的人“騰”的起身,不用想也知道,是方銘禮和尹月芳。兩人誰也沒說話,直勾勾盯向肖谔身後的男孩,不自覺在腦海中比對着文祺十三歲時的模樣。
肖老爺子站在正房前,一手提着鳥籠,一手握着煙杆。
棕灰色的“紅子”發出一聲細柔的鳴啼,緊跟着,一道白色的影子快速移動到肖谔身前,忽然立起前爪,停了下來。
肉色鼻頭左右嗅嗅,落地的爪子轉了個方向,順着文祺的白衣一路蹿到他胸口。文祺趕忙曲起一條手臂,托住小家夥毛茸茸的身子。
“回來了?”老爺子洪亮的嗓音铿锵有力。
肖谔先沖方銘禮和尹月芳點點頭,目光越過他們望向正房門口,嘆口氣道:“爺,我回來了。”
“小昭,送文祺去東廂房休息。”肖老爺子吸一口煙,朝老宋揚了下手,視線重新落回肖谔身上,“你來一下。”
肖谔邁過門檻,反手掩上正房的屋門,腳底地磚上撒滿了大小不一的光斑。他上前兩步,剛要跪,煙杆子輕磕兩下桌面,老爺子沒好氣的斜他一眼:“節也過了,又沒到壽辰,跪什麽跪,折煞我呢?”
“哪兒能啊。”肖谔直起身子,坐在爺爺旁邊的木椅上,兩人中間隔着一張方桌,“這不空着手回來,怕您怪罪嗎。”
老爺子中氣十足的“哼”一聲道:“少來,我什麽時候怪過你?只要你做事有分寸,有把握,想清楚了,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
肖谔拿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一口甘甜的茉莉:“想清楚了。”
老爺子摸了摸長杆上挂着的絲綢煙袋,停頓半晌,才問:“你對文祺是愧疚,還是真動了情?”
肖谔想回答,老爺子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文祺離開的時候才十三歲,你也不過十六,何來的感情?你對他産生的情愫,是從你的愧疚中衍生出來的,你自責,所以想保護,你後悔,所以想償還。”
腳邊的“紅子”在鳥籠裏不停撲騰着翅膀,老爺子擡手揩了把胡子:“往後的路還長着呢,該怎麽做,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您應該了解我,我不是個會随便動情的人。”肖谔放下茶杯,食指彎曲在桌面叩了叩,“我一向長情,不分年齡,也不想把這種感情定性。我很清楚,我想要和誰在一起,走完這一生。”
片刻的安靜過後,老爺子問:“文祺願意嗎?”他長長的吐出口煙,又問,“文家答應嗎?”
肖谔順着椅背往下滑了滑身子,擡腳踩上椅子腿,縮起脖頸眯着眼,揚手劃拉兩下板寸:“給我一年時間,我會還文家一個健康的文祺,至于其他的……”
肖谔扭頭沖他爺沒心沒肺的笑道:“只要文祺過得好,我怎麽樣都可以。”
三個大人坐在石椅上你一言我一語的聊着,老宋詳細的描述了一遍肖谔是如何與陳老板鬥智鬥勇,把文祺帶回來的,也從方銘禮那兒徹底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禁感慨:“沒想到這倆孩子這麽命苦。”
“往後不會了。”一片葉子落在芳姐火紅的旗袍上,她拾起來放進面前的茶杯裏,“打從肖谔一進門,我就瞧出來了,那雙眼睛裏,終于又能看見光了。”
東廂房面積很大,卻只有兩個房間。文祺穿過廳房,走進卧室,擡頭環視一圈,無論裝潢還是擺設,都太過單一古板,棕木門窗,棕木衣櫃,棕木材質的床,除此之外就是一水兒的白牆。
他抱着雪貂坐上床鋪,踢掉棉拖,躺在枕頭上,對着天花板眨兩下眼睛,又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子,規矩的穿好鞋趿到書桌前,拉開木椅。
肖谔走進來時,就見文祺身體前傾,和趴在桌子上的雪貂鼻尖對鼻尖。他先是吃了一小下小家夥的醋,然後問道:“怎麽不睡會兒?”
文祺扭臉看着他,扯起衣襟,聞了聞味兒後,皺起眉頭。
“旁邊就是浴室。”肖谔笑着拉開櫃門,選幾件幹淨的長袖,黃的綠的紅的藍的,轉身問,“想穿哪件?”
文祺絲毫沒猶豫,指了指紅色。
肖谔張着嘴,愣住了,半天沒能發出聲來,回過神時鼓起腮幫子呼出口氣,把紅長袖疊好放進浴室的衣架上。
文祺洗澡的時候,肖谔回正房用餐,期間跟方銘禮談了談自己的想法,希望在文祺恢複健康之前,不要讓任何人打擾到他。
“按程序走的話,文祺是要去警局接受調查的,畢竟他是呂氏制藥廠爆炸案的幸存者,或許知道另外三個孩子的下落。但由于身體原因,我會盡量拖後,不過最重要的不是我這裏。”方銘禮看着肖谔,嚴肅的問,“你打算怎麽跟文祺的父母交代?”
“不會讓他們等太久。”肖谔看了眼老宋、芳姐,還有正悶頭扒飯的陸小昭,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陸然,“我會盡快把文祺送回去的。”
“這段時間,謝謝你們,由着我任性。”肖谔拿起桌上的白酒杯,感覺到身心是從未有過的輕松舒坦,“我沒有什麽遺憾了。”
剛要仰頭一口悶,就聽尹月芳“哎”了一嗓子,攔住他:“別啊,我那兒一大家子人等着你養活呢。”
“就是啊。”方銘禮接過話頭,“我們家那麽多七大姑八大姨的,逢年過節還指着你給挑禮物呢。”
“可不嗎。”老宋闊氣一笑,“我還沒耍夠呢,得跟着你再多倒騰倒騰料子去。”
陸然聳了聳肩:“目前我還不想辭職。”
正房內突兀的安靜下來,說完話的四個人一同看向吃了一腦門汗的陸小昭。陸小昭聽見周圍沒了動靜,茫然的擡起頭,含糊不清的問:“到、到我了?”
肖谔懶散的挑起半邊眉毛,彎着眼角。
“我……”陸小昭咽下剛吃進嘴的炙子烤肉,“我……”
“給肖爺拜個晚年吧。”陸然拿紙擦掉他嘴角沾着的油。
“哦,好。”陸小昭放下筷子,擡起胳膊抱了抱拳,“小肖爺,祝你和文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這口酒終于能悶進肚了。
肖谔痛快的咂吧下嘴,也不知道是誰帶來的二鍋頭,辣的眼睛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