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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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文祺就扛不住了。身體不僅虛弱無力,皮膚表層還散着密密麻麻的紅,病火卷進肺裏,咳的厲害,震得胸膜快要碎裂。
淩晨,張大爺二次進到肖家,診脈,聽聲,摁壓穴位,當機立斷:“上醫院!”
文祺搖頭拒絕,被肖谔一把捉進懷裏,連被子帶人抱起來就跑。陸然叫來輛出租,留陸小昭看家,司機見勢一腳油門直紮到空軍總醫院門口,值班的小護士是個新來的,手忙腳亂扒拉出一輛搶救床,拼命往急診室狂奔。
剛好是內科徐主任的晚班,他簡單詢問了文祺的病況,便招呼手下實習生:“做皮試,準備輸抗生素。”
陸然去挂號交錢,文祺不吵不鬧老實的躺在床上,瞪着肖谔,紅着眼,無聲的對抗。耳邊是金屬器械的碰撞聲,入耳,勾起心底激烈又痛苦的記憶,恐懼循着思緒蔓延,游散到身體各處,在護士撕開針管,握住他手腕的那刻,文祺猛地摔下床,狼狽的朝門口爬去。
“別碰我……”他的聲音輕得像随時都有可能散盡的煙霧,和人一樣,單薄脆弱。肖谔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迫使文祺開口說話,且字字誅心。
他一咬牙,擒住文祺的脖子,将人拖回床上。
“肖谔。”文祺掐住他的胳膊,指甲摳進肉裏,奮力掙紮出一點微弱的呼吸,“別碰我。”
他還在反抗,只因掙脫不掉箍緊肩膀的那雙手,不得不用言語抵觸,胸腔劇烈的起伏。
也許是因為周圍的人束手無策,愣在原地,導致屋內太過安靜,又或許是因為他們離得太近,彼此交換着氣息,讓文祺緊繃的神經逐漸松懈,隐約覺得肖谔和他所排斥的那些人不同,目光含情而溫柔,身上的力道雖重,卻滿是安撫。
“我希望你能記住一件事。”打破僵局的同時,肖谔松手,站直身子凝視文祺的眼睛。他接過護士手裏的輸液針頭,刺進手背凸起的青筋下,隔斷旁人的勸阻,徑自放到對方眼前,一字一句念的清晰,“只要有我在,這東西就不會傷你,只會救你。”
“別怕,我陪你一起。”
血液回流,在輸液管中不斷攀升,文祺發着愣,肖谔朝護士使了個眼色,在痛感産生的一瞬間,握住對方冰涼的腕骨,滾燙的指腹摩挲着脈下心跳,壓制住他體內潛在的恐懼,撐住這具就快要支離破碎的身體。
肖谔的手被陸然板過去交給醫護人員處理,兩抹眼神卻始終交/合在一起。
兩人頭頂各自挂着一只吊瓶。文祺對周遭還存有戒備,死死盯住刺進皮膚裏的針頭。肖谔的指尖離他很近,在被單上來回逡巡,終究沒敢大着膽子逾矩。
文祺在喪失記憶的前提下,仍舊對試藥經歷有着歇斯底裏的抗拒,幾乎形成了一種本能的條件反射,這讓肖谔忍不住去想,他究竟是靠着什麽,支撐着自己度過那三年暗無天光的日子。
天蒙亮的時候,文祺睡着了,沉重的眼皮蓋下,遮擋住清透如玻璃的瞳眸。他安寧的呼吸着,一側臉頰染上了晨光,輪廓優美漂亮。
這之後,文祺做了血檢和腦部CT,肖谔同他一樣穿着病號服,跟随流程也做了全套。
将近半個月的住院治療,肖谔終于拿到了文祺的檢測報告——解離性失憶症。徐主任看過其他幾個項目的化驗結果,除了因常年大劑量試藥導致的髒器功能絮亂,身上沒有大病竈,都是些能夠靠長期調養恢複的小問題。
“通常來說,就是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者人格,特別是經歷過具有創傷性的事件,從而造成情緒過度失控,因強烈刺激導致的階段性失憶,或是遭受過極端恐慌及壓力、濫用藥物沒有及時治療,都有可能發病,”
徐主任拍拍肖谔的肩膀,示意他別擔心:“好在并不嚴重,不像有些患者的記憶慣性斷裂,只記得四十八小時內發生的事,隔兩天就要重新認一遍親人朋友。”他安慰道,“會沒事的,文祺一定會康複的。”
肖谔鄭重的謝過徐主任,離開時,腳步停頓,想了想,還是轉身問道:“可他記得一些……別人的喜好。比如,喜歡的顏色,不喜歡吃的東西……這是為什麽?”
“是同一個人的嗎?”
“嗯,同一個人的。”
徐主任單手支頤,轉了下筆,眼角帶笑:“在問我這個問題之前,你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蜿蜒明亮的長廊上,肖谔步伐輕緩,朝文祺的病房走去。是拐角處那間,耀目的光線夠不到門邊,四周暈開一小片朦胧的灰暗。
肖谔立在門口,握住把手,沒有摁下去,門上細窄的玻璃襯得文祺身影更加瘦長。他站在窗邊仰起頭,推開窗戶,伸手去接散落在空中的豔色花瓣,而後挺背撐住臺面,前傾身子去聞屋外盛春的味道。
“那應該是他最在乎的人吧。”
聽見動靜,文祺回身,寬松的毛衣套在頭上,順拉至腿根。肖谔為他披上厚襖,戴帽,穿鞋,文祺在他手中越來越溫順,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許變化。
“待會兒要去的地方會有很多人。”肖谔邊說,邊從兜裏拿出一根紅色的繩子,很細,是用上萬枚“金剛結”純手工編織成的,“怕你跑丢了,我得拴住你。”
擡起對方手腕,系了個死扣,另一端連着自己,像小時候玩蹿胡同巷子,為防止文祺跟丢,束在兩人腰間的那條粗繩。
“走吧。”肖谔說。
俞春園的櫻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