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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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打開,外面一片滿堂彩,唱曲的人是個啞嗓,音色卻高亮,二胡節奏漸快,腔調再起:(二黃原板)我二老年古稀無後實慘,周梁橋拾一子接傳香煙。

是《清風亭》的一段唱詞。文祺走到圍欄前,向下望去,遠處是一方光線聚攏的舞臺,站着對兒老頭老太,皆是花白的胡子粗濃的眉。兩人相互攙扶,拐杖撐住佝偻的身子,水洗過度的亞麻長袖幅度不大的往空中輕抛,神色憂苦:清晨起到學中把書念,但願得老天爺,保佑我姣兒早早成名,從今後也改換家園。

抱緊手中的相框,文祺扶着樓梯緩步下來,站在正堂右側,凝視臺上演員們的動作。先是近處一桌,其中一位男客人注意到他,與同伴附耳交談,再是由點及線的小聲議論,最後吸引過去半座廳堂的目光。

文祺一頭亮麗的棕發垂至鎖骨,一側別在耳後,露出削瘦的臉線。茶樓裏的燈光是溫和的暖黃,被舞臺耀眼的白光一襯,變得黯淡昏沉。視線仿佛隔着一層淺淡的水玻璃,可他生的好看,叫看他的人不由得眯起了眼,清正的眉下是濕潤的眸子,水靈透光,五官因鼻梁更顯立體。皙白的額頭,薄淡的唇,第一直觀雌雄莫辯,再一眼,是個分外驚豔的少年。

就是衣服不怎麽合身,大了不止一個碼,松垮的挂在平窄的肩上。

起了些喧吵聲,演員同琴師一并望過來,陸小昭剛給客人上好新茶,瞧見文祺,一個健步,拉着他去了後臺。

聲音倏爾撤出耳畔,陸小昭把圍在脖頸上的方巾摘下來,擦擦腦門上的汗:“小北方,肖爺交代了,得看住你,不能讓你亂跑。”

周遭安靜沒多久,悶在更衣室裏的嬉笑聲逐漸清晰,大門敞開,烏央一群胭脂粉黛甩着豔色的水袖哄鬧着往外走,路過文祺身邊,紛紛側目,年紀大些的花旦都認識他,有些驚訝的喚道:“文……小北方?”

文祺茫然的看着這些混雜各色香水、妝容不一的旦角們,一時分辨不出是誰在叫他的名字。

“快進來。”這個音色熟悉,是尹月芳,文祺擡眸,霎時愣住了。

朱砂色沿眼廓暈開,上濃下淡,兩瓣紅唇映襯一身大紅色的花帔,上面繡着繁缛的團鳳圖,對襟是素白的底,淡藍色的紋,琺琅彩片與貝珠組成的硬頭面——大青衣穆桂英的扮相。

芳姐見他沒動靜,柔聲道:“小北方?”

文祺點頭回應,同陸小昭一起進了更衣室旁邊的化妝間。

一水兒的鏡子,周圍一圈白燈,每個桌位都放着紅白油彩,定妝粉,鍋煙子。只有一個位子上坐着人,正往自己攏好的濕發上貼片子。

芳姐問文祺:“是在找我嗎?”

文祺把扣在胸口的照片拿給她看。

“哎呀,真是太懷念了。”水袖掩嘴,尹月芳帶着妝容的笑态更加妩媚,“你抽條拔節的晚,跟在肖谔身後都找不到你,又瘦,抱起來一點分量也沒有。”

“這張合影就在茶樓旁邊照的。”芳姐回憶着,“肖谔不愛照相,誰說都不管用,所以他的照片特別少,這還是你嚷着要拍,他才聽話配合的。”

文祺身子骨弱,陸小昭怕他站久了會累,拉着他坐下,問:“小北方,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好吃的?”

文祺搖頭,擡眼瞧着芳姐,分明是有所求。

尹月芳在人場混久了,就算是個陌生人,給她個眼神也能猜出七分意思。文祺有事,她會意,卻架不住這雙幼态純粹的眼睛,心疼的說:“想要什麽,盡管提,芳姐全滿足你。”

文祺将照片重新拿在手上,指指肖谔懷裏的自己,擡手縷了下長發,捏起發梢。

尹月芳詫異的問:“你想……剪頭發?”

陸小昭遺憾道:“這麽漂亮,剪了多可惜啊。”

文祺的目光始終溫和,內裏隐隐有股子倔強,芳姐細眉舒展,揚聲:“謝瑩瑩。”

貼好片子的女人應和:“芳姐。”

尹月芳雙手端在胸前:“你也聽見了,露一手吧。”說完,轉向文祺,“瑩瑩既是演員,也是我們劇團的化妝師,造型師,肖谔的頭發就是她給剪的。”

謝瑩瑩聳肩擺手:“肖爺那發型可真沒什麽難度,閉着眼睛都能理。”

文祺低頭笑着,照片裏的肖谔看上去很開心,他想讓他一直這樣開心下去。

白色的圍布蓋在胸前,謝瑩瑩熟練的操起平剪,撚一束文祺的細發,并指理順,幹脆的落剪。尹月芳踩着經久不衰的掌聲上場,方銘禮食指輕叩茶杯,目不轉睛,看他的女人雙手捧印,身姿飒爽,一步一揮袖,颦笑間流露的,是巾帼的傲骨與柔情。

一曲結束,大汗淋漓的下臺,脫衣,身上僅剩一件素白的雪練,尹月芳摘掉頭冠,巴掌在臉側揮着風,快步走回化妝間,頓時熱了眼眶。

妥帖的劉海,蓬松的發絲,尾部帶一點微小的弧度,文祺站在鏡子前搔搔鬓角,謝瑩瑩用沾滿爽身粉的小刷子,掃掉粘在他脖子上的碎發。

文祺開口問:“芳姐,還行嗎?”

尹月芳不知點了多少下頭,眼前的少年容顏未改,聲音未變,還是那麽可可愛愛:“太行了。”她清清發幹的嗓子,“肖谔呢?快讓肖谔看看。”

回到二樓的房間,文祺把照片放回桌面,右手握住椅背,想了想,沒有拉開。行軍床挨着床鋪邊沿擱放,中間沒留空隙,壓根兒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這是文祺喜歡這間屋子的原因。

但現在,他不想在這裏等肖谔,他想早一點見到他。

賣栗子的老奶奶熱情的過分,炒一鍋栗子十幾分鐘,愣是拉着肖谔聊了大半個鐘頭。塑料袋裏裝着熱乎的三小包糖栗,肖谔大步往回趕,急出一身熱汗。

栅欄街裏有吆喝聲,也有震天的鑼鼓,有清淡的茶香,也有各種風味小食,肖谔略過兩側的景兒,快步變成小跑,離的茶樓越近,心思越是明朗,他焦慮,不是怕怠慢了客戶,而是因為離開文祺太久。

春末清風,卷起一絲熟悉的味道。在經過樓旁那棵幾近凋零的櫻花樹時,肖谔下意識掃過去目光,漫不經心的一瞥,險些摔倒,打着趔趄慌亂站穩身子,懷裏的糖栗撒了滿地,散着細膩的甜香。

他發狠的瞪着樹下那抹瘦長的背影,那人正擡起手臂,去摘枝桠間剩下的最後幾片花瓣,似乎想要留住這一季,嘗盡酸苦,又在翻轉的命運中,窺見蓬勃生機的暖春。

身後有雜亂的腳步聲,文祺回頭,撞進一個兇猛的擁抱中。肖谔的力氣太大了,後仰的身體彎成一個不怎麽舒服的弧形,他卻享受,微微踮腳,好能與對方貼的更緊。

肖谔的情緒有些失控,他轉過臉,滾燙的唇擦着文祺的短發,蹭了蹭柔軟的耳朵,最後落在他頸側,連帶着從眼角滑出的,一點溫潤的潮意。

文祺輕輕的問:“買到栗子了嗎?”

肖谔悶聲回答:“買到了,可是全都撒了,我還得再去買一趟。”

“那一起吧。”文祺拍了拍他的背,“你走慢點,我跟得上你。”

“好。”

天色明亮,歲月悠長。這一次,是只有兩個人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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