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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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窗的陽光曬在被子上,熱乎乎的,文祺穿好衣服,坐進大片光亮中,眯起眼,望向明晃晃的窗外。有群家養的白鴿盤旋在栅欄街上空,撲棱着翅膀,忽而落低,忽而騰起,一聲哨響,飛出窗框圈出的視野外,再也看不見了。

新年第一天,茶樓來了不少客人,陸小昭累的暈頭轉向,陸然過來幫忙,端菜的,上茶的,聽曲的,唱戲的,正堂內忙忙碌碌,洋溢着鑼鼓喧天的熱鬧。

肖谔把文祺收拾出來要帶走的零碎裝進行李箱,拉鏈,立起,拽出拉杆。他站直身子,呼出口氣,整理好表情,轉頭看向文祺:“……該走了。”

文祺沒動,肩膀塌着,仍是盯着外面的某一處景,默不作聲。房間裏安靜極了,肖谔耐心的等,當牆上光影的面積逐漸拉長時,文祺露出齊整的白牙,笑着說:“嗯,走吧。”

從熟悉的暖巢中鑽出來,迎上蕭瑟的冬風,跟在肖谔身邊,倒也不覺得冷,文祺左手縮進袖口,右手被肖谔牢牢攥住,揣進兜,有些熱,也有點痛。

他們逆着街口湧入的人流,走到馬路邊,肖谔放下行李箱,擡手攔了輛出租,文祺扯扯他的衣服,鼻尖紅紅的:“我們坐公交吧。”

“中途還得倒車。”肖谔搓熱手心,包住文祺凍僵的小臉,文祺躲開了,伸給他右手,“我不冷,你牽好我。”然後才加重語氣說,“坐公交。”

車上的人很少,就連司機師傅都懶洋洋的,一站地打了三四個哈欠。文祺被傳染了,眼角挂淚,靠在肖谔肩膀上,眼皮垂着,卻沒睡。

後門開了,上來對兒老人,相互攙扶着靠窗坐下,文祺的視線跟着他們,看了會兒,轉而擡眼。肖谔目光呆滞,從上車到現在一直沒換過姿勢,突然下巴一癢,回神,文祺沖他笑道:“小胡渣。”

肖谔用手背蹭蹭,感覺了一下長短:“嗯,該刮了。”

文祺摸摸自己的:“我有嗎?”

“光溜着呢。”肖谔撓撓他的臉,“鼻子底下全是小絨毛。”

文祺抿嘴:“你仔細看看,我也有的。”

肖谔湊近,唇上一熱,文祺眨巴下眼:“看清了嗎?”

愣了幾秒,肖谔忍俊不禁:“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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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祺點頭,勾了勾手指:“那你再看看。”

兩路車,四十來分鐘的車程,一晃到站,肖谔拎起行李箱,再次跨進寒風中,摟着文祺走向一排紅牆青檐的老樓,舊小區裏沒什麽人,冷冷清清,凋零的樹葉踩在腳下,窸窣作響。

文祺望向四周,“家”的輪廓在記憶中一點點清晰成型,單元門前的老樹,偶爾出來覓食的野貓,廢舊的自行車棚,讓他找回了幾分陌生的歸屬感。

摁下熟記于心的八位密碼,門禁“叮”的一聲解鎖,肖谔拉開,文祺走在前面,他還記得自己的家是在四層。

六年,每一次過年時來,都帶着忏悔和恐懼,肖谔跟上文祺,路過中間層的窗戶,迎光看向他,比起意外發生時選擇獨自逃跑的自己,眼前這個清瘦的身影,堅強又勇敢。

兩人的步伐越來越遲緩,臨近家門,肖谔忽然喚了聲:“文祺。”

文祺停下腳步,立在最後一節臺階,轉身,微笑着看向他。

肖谔摘下腕上的那串翡翠珠子,帶在了文祺手上。

他用力摩挲文祺的手腕,低着頭,良久,最終還是松開。文祺家門口依舊是老樣子,斑駁的牆面,褪漆的門框,落了灰的牛奶箱,肖谔把行李放在一旁,擡起的手細微的發着抖,他克制的壓住淩亂的呼吸,回頭看一眼文祺,笑了笑,輕叩兩下木門。

“誰啊?”是文叔。

肖谔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

“你去看看。”這次是蘭姨,他們都在家裏。屋內的動靜由遠及近,肖谔慌了,後退一步,甚至是下意識形成的條件反射,畢竟這麽多年,每一次面對二老,他始終心存愧疚,眼下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驀然有些不知所措。

門開了,屋裏的光線照在肖谔腳邊,他咬了咬牙,擡頭對上文叔吃驚的眼神,心跳鈍重,好不容易扯出個笑容,輕聲道:“文叔,我來……看看你們。”

蘭姨望向門口的視線落在了地上,臉色變得疏離又冷漠,文叔将門敞開,摘掉老花鏡,朝屋內随便一揚手:“進來吧。”

肖谔邁過門檻,沒再往裏走了,他側身,讓身後的人露出臉來。起初,兩位老人誰也沒注意,直到背過身去的文叔察覺到不對勁,重新朝肖谔看過去時,緊接着,眼鏡離手落在地上,碎的徹底。

蘭姨先是詫異,瞧見文叔驚恐的神色,順着他的目光,對上一雙明眸,呼吸驟然靜止。這雙眼睛她看了十三年,想了六年,早已刻進了自己心裏,蘭姨從沙發上站起來,繞過茶幾,兩只手死死的攥住衣角,鼻尖酸澀,眼眶發燙,情緒近乎失控,嗓音顫抖的問:“……你、你是,是,文祺嗎?”

文祺紅了眼睛,流了鼻涕,鼻腔囔囔的,他往前邁了兩步,離文叔和蘭姨都近些,再近些,袖口抹掉眼角的淚,帶着哭腔,盡量将字咬的清晰:“我是文祺。”

話音未落,蘭姨撲向站在燈光下的少年,用盡全力,抱緊他,張大嘴巴,放聲痛哭。文叔扭過臉,鬓角的銀絲比過去更密了些,淚水覆了滿臉,他仰頭,往自己心口重重的捶了兩下。

一家三口團圓在新年的第一天,在這間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房子裏,扔掉所有背負,忘卻一切苦難,漫長的離別終于等來了重逢。

心情逐漸緩和,文叔朝自己的妻兒走過去,老态的身姿忽然硬朗,他伸手,把此生最愛的兩個人緊緊擁進懷中。

從今往後,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肖谔雙眼通紅,惶然立了片刻,慢慢向門口移動,把行李箱搬進屋裏,倚在牆邊,掌心貼合磨搓,欲言又止,終是什麽話也沒說。他不舍的看了看文祺,右手搭上門把,退到屋外,輕輕掩上了門。

光線暗了下來,肖谔又走回狹窄逼仄的樓道,他望向下行的樓梯,有過一刻的釋然,但随之而來的,是如巨浪般席卷的空虛和孤獨。

只是他不知道,在門被關上的前一秒,文祺像是有所感知似的,回過頭,眷戀的,呢喃了一聲他的名字。

推開單元門,風一吹,肖谔不禁打了個哆嗦。他裹緊沖鋒衣,愣着神,一腳踩空,身子一歪,跌坐在臺階上。

彎起膝蓋,埋着臉,右手在褲兜裏摸索,肖谔掏出煙包,叼起一根,文祺皺眉的神情在眼前一閃而過,于是拿掉,夾在指縫間,伸長手臂架在腿上,盯着老樹下與他對望的野貓,苦澀的勾起唇角。

文祺回家了,他無聲的念着。

當年一剎間的膽怯,讓肖谔負罪了六年,而今完成了心願,本該高興,他卻滿心落寞。找回文祺後,這一天早有預料,可當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喜極而泣的一家人,才終于認清了自己的身份。

文祺不屬于他,不是他一個人的所有物,肖谔沒有資格,沒有權利決定他人生的方向,替他選擇該走什麽樣的路。

文叔和蘭姨不會原諒他自私的把文祺馴養在身邊,他們本可以更早的做回文祺的父母。

裸/露的肌膚在冷氣中凍的通紅,肖谔疲憊的站起身,擡頭望了一眼,而後雙手插兜,頂着呼嘯的北風,孤零一人走向來時的路,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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