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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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元旦,熱鬧非凡的栅欄街披了層紅,各處張燈結彩,生意興隆,賓客絡繹不絕。肖谔要給茶樓的大夥兒置辦新年禮物,拉着文祺在整條街上來回逛游,選了家軟陶手工店,訂好貨,兩人朝街角的超市慢悠悠踱着步子。
牙刷牙膏、毛巾、杯子、拖鞋等等,肖谔往推車裏扔的全是最平常的生活用品,文祺納悶,這些東西茶樓應有盡有,更令他費解的是,肖谔買的還都是雙份。
結好賬,肖谔領着文祺進到隔壁的服裝店,羽絨大衣、棉毛衫、羊絨襖各來一套,文祺沒讓他再拿下來那件最貴的鵝絨披肩,起初他很開心,直到現在,他大概猜到了肖谔的用意。
“我穿不了。”絨毛立領箍着文祺削瘦的臉頰,白裏透紅,燈光一照,稚嫩可愛。他笑着撞了下肖谔的肩,“萬一以後被你養的太胖,不就浪費了?”
“好。”肖谔也笑,微不可查的傷感在臉上一閃而過。
文祺捕捉到了,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天都黑了,外面好冷啊,我想回茶樓喝碗面兒茶。”
出了店門,視線放遠,揚頭,便能望見聳立在市中心的宏偉建築帶,一棟挨着一棟,映着高架橋上的流潋燈火。
北方的冬天總是來得過早,厚重的烏雲壓在城市上空,仿佛觸手可及,陰沉沉的被風推着,緩慢的移動。
方正的木桌,青花瓷碗,不用勺,端起來順邊兒吸溜,文祺喝兩口熱茶,“哈”一口氣,舞臺上唱的是旦角的開蒙戲——《玉堂春》,選取其中最有名的《起解》裏的一段,謝瑩瑩悲喜交加的吟出一嗓兒,“蘇三離了洪洞縣,将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尊一聲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碗裏的茶少了一半,肖谔才從二樓下來。文祺用碗沿兒碰碰他有些幹澀起皮的嘴唇:“還暖着。”
肖谔捧起來幾口悶進肚,豪邁的抹把嘴,問:“明天想吃什麽?我讓廚房單獨給你做。”
沒來由的一句,文祺看向肖谔,順從他的話想了想:“我們可不可以不在正堂吃,你陪我在房間吃吧。”他思忖片刻,“就做……白菜炖豆腐,爛乎乎的,加兩塊肉,泡米飯。”
打烊後的茶樓偌大又空曠,黑黢黢的,只在四周的牆角分別點一盞燈籠,暈着紅。文祺回到房間,看見立在門後的行李箱,新買的衣服不見了,桌上放着一人份兒的生活用品。
他扶着床邊坐下,脫掉在孫大媽那兒定制的棉襖,盯着自己腳尖,安靜的等。肖谔洗漱回來,板寸粘着水珠,瞳眸清澈,身上漫着一股涼爽的薄荷香,他用毛巾胡亂擦兩把頭,擰幹疊好,走到文祺面前:“怎麽還不睡……覺。”
文祺抱住他的腰,挺直背脊,小臉碰上他胸口,不說話。肖谔下意識擡起的手重新落回原處,揉捏文祺後頸的穴位,沒多久,懷裏的人就懶洋洋的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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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文祺的聲音輕飄飄的,身體因肖谔的動作變得酥軟,意識消散,整個人開始向右側傾斜。
肖谔接住他,橫抱上床,攏好被子。文祺順密的眼睫随輕薄的吐息微微顫動,肖谔捂暖他的手,起身開門,下到一樓。
暗室的老燈泡晃兩下閃,照亮桌面一排精致的物件,點翠小蝠,釉彩蝴蝶,六角花,一盤泛着鏡面光澤的海水白珍珠,掐絲工藝的金片,以及兩條鳳凰造型的镂雕流蘇。
肖谔手裏的物品隐約有了雛形,指尖全是粘土,他用撚鑽給每顆珍珠打孔,抛光各種晶石翡翠的戒面,拿起鑷子,将它們一一鑲嵌在金屬隔片上,
昏黃僻靜的一間小室,坐在轉椅上的人彎背弓身,是個過分投入的姿勢。窄而瘦長的木桌,那幾捧華貴的配飾,是他全部的家當。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文祺醒來,肖谔不在旁邊。他起身,空調暖風吹在臉上,眼皮幹幹的,嗓子有點渴。鼻翼動了動,聞見飯香,下床,制造出聲響的同時,他看見書桌前的肖谔肩膀僵了一下,放下筆,把壓在桌面的紙迅速收進抽屜裏。
搭了件薄外套,趿着拖鞋走過來,文祺看見冒着熱氣的砂鍋:“做好飯了嗎?”
“嗯,餓了吧。”肖谔拿開倒扣的碗,米飯堆成了小山包,遞過去筷子,他說,“你坐這兒吃,我去樓下幫他們……”
文祺坐上肖谔的腿,塞給他一塊臘肉,噎住他的話,往自己嘴裏扒拉一口飯:“我沉嗎?”
沒嘗出肉香,幾乎是囫囵咽下,肖谔把人圈在桌前的一寸空隙裏,疼惜道:“太輕了,輕的我都感覺不到你。”
文祺使壞的颠了下身子,壓住肖谔腿根,牙齒含住筷子,挑眉問:“感覺到了嗎?”
“嘶——”肖谔臉埋進文祺發間,額頭輕磕他後腦勺,笑道,“別亂動。”
半碗米飯下肚,文祺喘口氣,舌尖勾掉粘在唇角的飯粒:“肖谔,給我講講小時候的事吧。”
肖谔應了聲“好”,沒有停頓,似乎并不需要回憶便能脫口而出。
“小時候你特別愛哭,除了父母,誰抱都哭,但我第一次抱你,你只眼巴巴的瞅着我,最後竟然在我懷裏睡着了。”
“大一點兒,三天兩頭來找我玩,跟在我屁股後面跑,摔過一跤,還跟丢過,吓壞我了。後來,我用繩子把你拴腰上,只要繩子勒緊了,我就放慢速度,一回頭,總能看見你。”
“你特別愛吃甜,頓頓不離,最愛吃櫻花紅豆糯米糕,我聞着都覺得膩,你能連着吃四五塊。”
“上小學了,喜歡貓在茶樓聽戲,姐姐們唱一曲,傳神的模樣你能學個七八分,都說你有這方面的天分。”
“還有件事兒。”肖谔不知怎麽說出了興致,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眶紅了,也就一瞬的工夫,很快恢複了常态,“你特別愛瞌睡,有一次,吵吵着要去俞春園看櫻花,公交車上睡了一路,下來還要我背,結果我一人賞了半天的景兒,最後還是用糯米糕給你饞醒的。”
“再後來。”肖谔慢下語速,淡下眸光,神色挂上疲憊,就連呼吸都覺出幾分困難,“再後來……我把你弄丢了。”
文祺撲上肖谔的肩膀,很用力的摟着他。窗外下雪了,洋洋灑灑的顆粒,很快連成絮狀的花片,屋子裏有清淡的飯香,更濃的是兩人身上的味道,他們就這樣抱了很久,久到街側的路燈緩緩亮起,在挂滿朦胧水汽的窗扇上,投下模糊的幾團光亮。
明天是元旦,茶樓提前打烊,肖谔給所有人發了新年禮物,數量剛好。文祺有些不滿的看着他,用眼神問,為什麽沒有我的。
肖谔牽起他的手,另一只手上拎着塑料袋,兩人邁出正堂,從大門正對的樓梯直接上到三層。肖谔幫文祺帶好帽子捂住口鼻,拉下頂梯,揮了揮帶出來的塵土,護着他爬上了梯子。
他們爬出天窗,融進冰雪,站上哪怕是深夜,也依然璀璨的琉璃瓦頂,文祺抓住屋脊一端的瑞獸,肖谔靠着他,兩人挨着一處坐下來,一同遠望燈火輝煌的城市。
耳邊傳來打火機的聲響,文祺轉頭,眼裏跳着煙花。肖谔手中握着兩根煙火棒,火星點點,與遠處千家萬戶亮起的燈光遙相呼應。
文祺凝視眼前的火苗,很小的一簇,勃發出耀眼的明亮,他拿過來一根,在漆黑的夜色中揮動手臂,留下一條斑斓的光路。
有風吹過耳邊,肖谔把文祺鬓角的發絲勾到耳後,沒有收手,順着發根一路摸到頸後,文祺看向他,眼神裏有期許,有熱望,有最真摯純粹的感情,頭頂星空,腳踩琉璃瓦,兩人之間有無盡的話語,也有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溫柔的月色。
他們在沙雪與星火中吻向對方。
肖谔占主動,文祺張開唇齒迎着他,一個綿長而又細軟的吻,沒有雜亂的呼吸,沒有逾矩的動作,肖谔甚至本分的退出來,只是輕淺的描摹文祺唇形的輪廓。
風停下來,雪也小了,火苗最後一次跳動時,兩人身上都吻出了熱意。肖谔抱緊文祺,擡手掀開他的劉海,抹掉他額發上沁出的汗珠。
文祺栖在肖谔頸下,躲進溫暖的擁抱裏。
他們一個十九歲,一個剛過二十三歲,命運讓他們在未經世事的年紀,就已經嘗盡了悲歡離合。即便如此,肖谔仍有願望,他想要生命裏的每一寸時光都填滿文祺,掌心燒着了似的發燙,他想觸碰,想擁有,此刻的怦然心動,是未曾有過的炙熱與坦誠。
盛大的禮花綻放在天幕,點亮新年夜,西南方向傳來鼓樓悠遠的鐘聲,肖谔吻上文祺濕潤的眼角,摸摸他的臉,極盡溫柔的對他說:“新年快樂。”
還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