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來人郎眉高鼻,薄唇輕抿着不自覺便顯出種冷漠疏離,他身上穿着半舊的藍底綉竹長袍,膝蓋微曲着俯身查看她的腿,一貫冷淡着臉上卻并沒露出多少憐惜,倌倌的眼眶卻霎時紅透了。
她局促的朝後退了半步,無措的喚了一聲,“表哥。”
柳時明皺着眉頭收了手,他起身淡淡的看着倌倌:“沒傷到骨頭,坐下稍作休息一會兒就好了。”言罷就要離去。
柳時明是劉氏娘家的遠房侄子,又是表親,他近日入京述職,又頂的是戶部的缺,自然會來任家走動。
倌倌下意識就要扯他衣袖,這時門簾被人從外撩.開,劉氏憤然入內,她見到柳時明一愣,随即将臉一扳,“時明你來這做甚麽,是嫌這丫頭害你還不夠嗎?”
柳時明三歲開蒙,五六歲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除韓暮外第二個十幾歲便考取進士的人,因兩家是表親,自小沒爹娘疼的倌倌便時常去他家蹭吃蹭喝,兩人稱為青梅竹馬也不為過。此次她爹蒙冤入獄,若非他上表聖上赦免她一家老小罪責,恐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而也因他出手相助她爹,原本該晉入內閣的他,被皇帝猜忌,只能屈居戶部郎中的官位。
到底是她家的事連累了柳時明,倌倌伸出去的手縮回來,愧疚的緊捏着袖口。
“公子你離這掃把精遠點。”柳時明身側的小厮六.九盯着倌倌,咒罵道:“每次只要您挨着她一準倒黴。”
柳時明語氣一沉:“六.九,以後不許這麽說倌倌。”
六.九轉而讪讪:”若不是秦倌倌害公子,您斷不會落到這般境地,只做個戶部的小官。”
“自古以來,任何官位皆是能人居之,是我的,別人搶不走,不是我的,也輪不到我。”
這就是她曾傾慕過的男人,哪怕落魄也能淡然處之,仿佛俗世萬物皆不在他眼裏,包括她自己。
倌倌心裏既慰又痛,他沒如任家那般對她,可淡淡無波的語氣,仿似她只是個與他不相幹的人,在他心裏半分不存。
明明小時候有一次她失足落了水,岸上的玩伴皆吓得驚慌失落四處呼救,是他毫不猶豫的跳下水,将淹半死的她救上岸,那樣數九隆冬的天氣,他渾身衣衫盡濕,自此落下了陰天膝蓋疼的隐疾。
那時候她爹爹說:他能舍命救她,光這份膽魄已常人不可及,若她長大嫁人當嫁此人。
當時她還很小,便隐隐将他當做自己将來的良人。
後來她将此事說給木三聽。
木三對此嗤之以鼻,并狠狠的冷嘲熱諷她一番:對自己都這麽狠的男人怎會耽于情愛看上蠢笨的你?讓她趁早歇了心思。
她羞怒難當,拿着木棍足足追木三四條街才罷休。
那時候一心想嫁給柳時明的她,還不知木三的話會一語成谶。如今時過境遷,當年那個試圖點醒她的木三也死了,今後再無人如木三一樣不厭其煩的聽她的心事。
劉氏聽出柳時明語中對倌倌的回護之意,冷着臉對倌倌下了驅逐令,“倌倌,今日當着時明的面,姨母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爹吃得是皇家的案子,別說是你舅舅,哪怕任家舉全家之力也替你爹翻不了案,眼下你尚沒做甚麽,就已害時明仕途不遂,若舅母還留你在任府,将來恐怕要禍極全家性命,姨母擔不起這個風險,前幾日我在城郊為你購了一處宅子,今日.你便搬過去好好養身子,将來是去是留,你自行決斷。”
出府給倌倌買東西吃的青枝,一腳跨入屋內,滿臉憤恨嗆劉氏:“夫人什麽時候給我家小姐置辦的院子,青枝怎麽不知?”
劉氏面上閃過一絲慌亂,極快鎮定下來:“就在剛剛。”
實則她方才那般說,只不過不想在柳時明面前丢任家的顏面,被外人看了笑話去。
青枝一聽更氣:“夫人剛才還說是前幾天,這才眨眼功夫就改口說剛剛,是看我家小姐生着病好欺負,盡糊弄人了?”
劉氏當着柳時明的面怒氣不好發作,便朝兩側的下人喝道:“把這個不懂規矩的丫頭拉下去掌嘴。”
立即有下人上前架着青枝拖到梨樹下捆了,黃嬷嬷揚起手臂,拗足了勁狠狠扇青枝一巴掌,霎時,一縷殷.紅血線從青枝唇角溢出。
倌倌大驚,忙要阻止黃嬷嬷,可剛擡起腳,一股鑽心的抽痛便從膝蓋處傳出,險些令她跌摔下去,她忙扶着門框站穩:“青枝是我的丫鬟,就算說錯話沖撞了舅母,也應是我這個主子教訓,不需舅母親自動手。”
劉氏淡淡的瞥她一眼,身側的嬷嬷立馬道:“表小姐,這丫頭牙尖嘴利,遲早有一日禍從口出丢了命去,夫人也是為了您好,替你好好管教這丫頭,好叫她記住,免得将來吃虧。”
“啊——”
與此同時,青枝的臉被扇的偏向一邊,慘叫出聲。
倌倌知劉氏借打青枝懲戒她,她怒極張嘴就要反駁卻吐不出一絲音,卻是久病後說話太多用啞了嗓子,她忙用眼神求助許久未出聲的柳時明。
他垂眸用指腹撥.弄着佛珠,并未投給她一絲目光,态度已昭然若揭,不願管青枝的死活。
木三曾說:柳時明看似對人對事都抱有憐憫之心,可卻是最冷面無情之人。
韶華七年,她對他處處真心。
她以為,哪怕他是個鐵疙瘩也會被她焐熱,對她有一分真心,可原來他對她,并不。
她曾被街坊同齡小孩辱罵沒娘的雜種,是他拎着劍逼退那些朝她扔石頭的人,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
她曾偷偷翻牆去他家邀他放紙鳶,因牆太高,她困坐在牆頭不敢下來,見到他執着書從屋內出來,一身藍衫身姿落拓,懊悔的哭腫了眼睛,是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從牆頭上抱下來,并掏出帕子仔細擦她哭花的臉,并笑說:下次讓她進正門找他。她以為,他确是喜歡她的。
若非後來她親耳聽到他對她爹說出拒絕娶她的緣由,她興許還能這樣騙自己。
可他偏偏一邊拒絕她,還對她溫柔以待,亦并不絕情,能出手救下她全家性命,亦能對她和青枝的死活熟視無睹,原來這人的狠辣能這樣不動聲色。
她頭暈目眩,再也站不穩身子,朝地面跌去,一股力道撐在她腰間,反手将她扣入懷裏緊摟着,她擡頭,猝然看到一張侵滿薄怒的臉。卻是韓暮。
她震驚的瞪圓了雙眸,不知剛羞辱過她的韓暮怎麽會出現在這。韓暮卻吝啬的沒看她一眼,他俊目沉沉的掃視衆人,對任氏寒聲道:“放人!”
與此同時,院門口傳來一陣紛雜的腳步聲,一群錦衣衛紛紛拔刀迅疾的圍住劉氏一衆人,一派鷹視狼顧。
院中霎時靜的落針可聞,劉氏身後的婢女吓得渾身哆嗦,有的人捂着唇小聲嗚咽。
任侍郎從衆錦衣衛後面倉惶奔出,朝韓暮焦急解釋:“韓大人,誤會,這是個誤會。”
“啊——”
只聞一聲慘叫,為首的錦衣衛一腳将正行兇的黃嬷嬷踹翻在地,立即有人将縛着的青枝松綁抱扶到榻上。倌倌見青枝無甚大礙,稍微安心,這才擡眸看院中。
劉氏吓得面色慘白,緊攥.住身側嬷嬷的手腕才勉力站穩身子,“韓大人是什麽意思……”
劉氏話音未落,臉上就挨了任侍郎一巴掌,任侍郎朝她怒罵道:”少在這給我丢人現眼,立馬給我滾回去。”
夫妻二十載,兩人稱不上舉案齊眉,也算相敬如賓,任侍郎從來沒對她冷言半句,今日卻當着滿院人的面使她顏面掃地,劉氏捂着被扇的熱辣的臉,憤恨的剜秦倌倌一眼,拂袖離去。
任侍郎轉而看向韓暮,陪着歉意:“是我管教賤內不周,讓韓大人看笑話了。”他也不知韓暮怎麽會氣勢洶洶的忽然闖入任府,叫人攔都攔不住,劉氏那蠢婦淨給他招禍。
餘下衆人皆聽出任侍郎弦外之音。這便是要韓暮息事寧人了。畢竟為了一個低賤的庶女打了當家主母,任侍郎已拿出十足的誠意。
顯然韓暮并不領情,他手扶在繡春刀上,眯眸看着任侍郎:“我常聽人說任侍郎內帷不修,原以為是人以訛傳訛,污蔑侍郎的聲譽,今日一見,才知此話竟是真的,你應也知道,聖上最厭惡婦行有虧之人,若有人拿今日的事去聖上面前參您一本,不止您仕途不遂,恐怕連您兒子也無緣升遷。”
明.慧帝軟弱無能,被皇後外戚專權已非一兩日,私心裏對跋扈的皇後厭惡至深,已是宮中傳開的秘密。
院中一瞬靜默,任侍郎聽出韓暮語中要挾他處置劉氏,正驚惶想不到對策時,柳時明淡聲道:“舅母被刁奴蒙蔽,聽信了刁奴的謠傳,誤以為倌倌婦德有虧,這才激怒攻心打罰了倌倌的丫鬟,想要以此懲戒倌倌,乃情理之中,若韓大人追究下去,恐怕會傷及他人,尤其是韓大人最不想傷害的人。”
倌倌聞言渾身冰冷。
果是那樣,柳時明還是那般冷血薄情,剛出手幫她,轉頭就對她刀劍相向,她早該料到的。只不過對他的多年情愫,令她對他總是抱有希翼。
她唇角微翹,拉了拉韓暮衣袖。韓暮立刻轉頭看她,她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為她出頭了。韓暮眼神一厲,扣在她腰間的大掌倏然緊握,疼的她倒抽口涼氣。
任侍郎瞧見兩人小動作,忙要借驢下坡。“來人,把那刁奴拖下去亂棍打死,”
“慢着!”韓暮寒聲道:“任侍郎你思量清楚了再說。”
任侍郎眸底微閃,立馬對下人道:“回去告訴夫人,她無故責罰下人,德行有虧罰她禁足半年,不許外出。”
之後任侍郎又将今日打.砸倌倌院中的一并人等,全部罰了板子,韓暮才結束對峙,面色才緩和了些。
消耗了不少體力的倌倌,幾乎整個身子都窩在韓暮懷裏,察覺到她異樣,韓暮立馬脫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攔腰抱起,大步朝院外去。
倌倌大驚,不知他要做甚麽,忙哀求的扯住他衣襟,示意他将自己放下來。
畢竟滿院子人都看着,他不分緣由的幫她,已叫旁人瞧出她和他關系不同尋常,她還沒大方四處承認自己勾引韓暮。
“再敢動彈一下,我就親你。”
韓暮腳下不停,覆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威脅。
正掙動的倌倌聽話的不動了,察覺到有道芒刺紮在她後背,她回頭看去。
柳時明負手立在原地,目光越過她不知看向何處,眸底一片清明,似乎對她被別的男人抱着無動于衷。
倌倌眼眶熱熱的燒起來,沮喪的将頭靠在韓暮臂膀上,閉目一動不動。
恰巧路過院中的一汪人工湖,韓暮下颌繃的極緊,寒聲道:“你再敢想他,我立刻把你扔湖裏喂魚。”
正犯情殇的倌倌,怒瞪韓暮一眼,雙臂卻實誠的摟緊他脖子,生怕被他扔下去。
不對!她和柳時明的關系,只有青枝,木三,爺爺,爹爹知曉,韓暮怎麽會知道?
憶及此,她眼眸微動,試探着用手指在他胸口劃拉幾下,韓暮身子猛地一震,須臾繼續大步朝前走,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倌倌驚愕的攥緊發顫的指尖,久久回不過神。
她寫的是:木三。
作者有話要說: 倌倌:當年你可是我的好姐妹,咱們一塊追過男人,一塊喝過酒,可是過命的交情,你特麽現在說想shui我?(震驚臉)
韓暮黑着臉:我有說過做你姐妹嗎?
親媽苦惱:要撮合這一對有點難度。女主有白月光,男主就淪為蚊子血了,親媽需要小可愛們的鼓勵!!!
提示:本文中最強男配出現了,對的,就是女主心中的白月光,不過他已是過去式了(認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