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城陽公主(八)
李宸趴在窗臺上,看着原本紫黑一片的天色慢慢泛出一點的白光來。
進來服侍的上官婉兒見到她已經起床了,吓了一跳,“公主,您怎麽醒了?”
李宸轉過頭來,看向上官婉兒,沒有搭腔。
上官婉兒和太平年齡相仿,明眸皓齒,也是個美人坯子。李宸知道她是上官儀的孫女,也知道這個小女孩,将會是聞名古今的曠世才女。從小在宮廷之中長大,少年時被武則天慧眼識珠,從此大放異彩。只是不知道這一回,她的命運又會是怎樣。
上官婉兒見李宸不說話,只好又問:“公主,怎麽起得這麽早?”
李宸說:“我在想姑姑的事情。”
上官婉兒聞言,沉默,沒有說話。
“婉兒,你覺得我姑姑這趟進宮,是吉是兇?”
上官婉兒微微一怔,“婉兒不敢妄言。”
李宸知道上官婉兒日後是個人物,不論她如今身份如何,其實心中對她都是有幾分敬重的,平常對她的偏愛也十分明顯。上官婉兒雖然是宮婢,可陪在她的身邊,已經相當于伴讀了,也有專門伺候她的奴婢。
可李宸心裏再怎麽對上官婉兒偏愛,兩人的關系也是主仆關系。
李宸見上官婉兒有些猶豫,便有些不耐煩,“讓你說便說,磨蹭什麽?”
上官婉兒垂下雙眼,“若是好事,大可等至天亮撤了門禁之後,再派人來接長公主。”略頓,她又說道:“聖人與長公主手足情深,即便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長公主也會平安無事的。”
李宸瞥了一眼上官婉兒,笑了笑,跳下了椅子就往外跑。
上官婉兒見狀,急沖沖跟了出去,但天又還沒亮,她不敢大聲嚷嚷,“公主,您要去哪兒?婉兒陪您一起,您等等……”
李宸跑去了她的兩位阿兄他們住的大宅子,宅子裏當值的人看到她,愣了一下,她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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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才踏進大門,就愣了下。
在不遠處的廊道下,有兩個少年,一坐一站。坐着的那個,是薛紹,他頭枕在膝蓋上,身上還披着一件外袍,似乎是睡着了。而李敬業靜靜地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此時天空不過才微微發白,李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覺得少年這麽站來廊道上,身姿挺拔,讓她想起了英國公府後院在雪中傲然獨立的寒梅。
少年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到來,看向她。
李宸眨了眨眼,少年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公主,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李敬業俯首,看着眼前這個米分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就這麽站立在院子裏,仰着頭,睜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與他對視着。
這時,氣喘籲籲的上官婉兒追了上來,“公——”
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李宸捂住了嘴巴。
李宸皺着眉頭,“不要吵。”
上官婉兒的眼珠轉了轉,然後點頭。
李宸放下了捂住上官婉兒嘴巴的手,看向李敬業,可她個頭太矮,仰望別人什麽的,感覺實在不怎麽好,于是她幹脆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雙目跟李敬業平視。
李敬業:“……”
李宸輕聲問道:“三表兄整整一個晚上都沒睡嗎?”
李敬業點頭。
李宸沒有再說話,目光落在坐在廊道臺階上的薛紹,少年此時似乎已經是敏感到了極點,稍有風吹草動就能驚動他,只見他微動了兩下,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便已經掉落在地上,他有些怔楞地看了看那件寶藍色的外袍,撿了起來,擡眼,就看到了李敬業,當然,還有那個站在大石頭上的李宸。
他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
李宸的食指輕點着唇,歪着腦袋看薛紹,很想從自己貧乏的安慰詞彙中找出幾個合适地來安慰一下這個小表兄。
貴族子弟,再年少無知,也耳濡目染地知道很多事情。昨天夜裏禁衛軍連夜出城,要請他母親進宮,肯定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薛紹年齡雖小,可心智早已比一般年齡的孩子成熟許多,昨晚母親跟随禁衛軍統領走了之後,劉春也來看過他。
那時他的目光追逐着劉春的身影,心裏反複思量,卻不敢開口問個究竟。心裏也明白,即使真的問了,大概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薛紹看了看東方已經泛白的天空,振奮精神似的深吸了一口氣,又看向李敬業和李宸,朝他們微微點頭,輕描淡寫地笑問:“你們怎麽都起得怎麽早?”
雖然是笑着,但卻難掩臉上的黯然之色。
李宸看着心裏有些不忍,可又不知道該要說些什麽。
在她旁邊的李敬業溫聲與薛紹說道:“你別多想,昨日長公主進宮時便說了,等她處理完事情,便會來接你回府。我雖不知宮中之事,但聖人與長公主的兄妹之情,是在民間都被傳為佳話的,不論怎樣,你總該要相信身為兄長的,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妹妹周全。”
真的嗎?
薛紹很懷疑。
他已經從母親那裏,聽了太多宮廷之事。
薛紹只覺得心灰意冷,他看着漸漸透着白光的東方,神色漠然:“可我的舅父,不是你。”
他的舅父,是當今天子。不是區區一個英國公府的世子,他要想的事情太多,顧及的也太多,許多旁人不願意也不能舍棄的東西,放在帝王面前,都是可以舍棄的。
早膳過後,李宸故伎重演,跟劉春鬧着說她想父親想母親了,要回宮。
劉春微笑着溫聲安撫:“小公主,皇後殿下說了,讓英王殷王以及兩位公主在莊園裏多住幾日,再回去。”
李宸臉色不悅,怒道:“可我要母親!”
劉春低着頭,一副溫順的模樣。
李宸這回是真的動怒了,将桌面上的花瓶都掃到了地上,花瓶落地,應聲而碎,陶瓷的碎片濺到劉春的腳面上,她依然保持着溫順而恭敬的站姿,動也沒動一下。
李宸知道這回是怎麽折騰都沒辦法回宮了,氣呼呼地往外走。
劉春見狀,瞪了在旁的上官婉兒一眼,“還不跟上去!”
上官婉兒趕緊追了上去,李宸沒有去旁的地方,她跑去找正在讓侍女梳頭的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氣呼呼的阿妹,說道:“你不是很想從宮裏出來的麽?如今都沒怎麽玩呢,怎麽就想着回宮?”
李宸說:“姑姑回宮了。”
太平眨了眨眼,說道:“姑姑是回宮了,可母親讓劉春來了呀。”
李宸看向太平,她的太平阿姐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說道:“阿妹,難得不用關在宮裏,高興一點啊。”
李宸板着小臉。
太平揮了揮手,将正在幫她梳頭的侍女趕了出去,伸手輕觸李宸的臉頰,“阿妹,如果母親要我們回宮,昨晚我們便一起回去了。”
“薛紹表兄昨晚一直在廊道的臺階裏等姑姑。”李宸說。
太平一愣,随即臉上露出微微心疼的神情,“真的麽?”
李宸點頭。
太平眨了眨眼,随即笑着說道:“如今薛紹表兄呢?”
李宸撇嘴,“不曉得。”
李宸當然不曉得薛紹在哪兒,因為薛紹被李旦拉去了後山釣魚,湊熱鬧的還有李顯,李敬業毫無例外地陪伴在旁。
四月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陣陣春風吹來,讓人感覺十分舒适。
薛紹沒什麽精神,手裏拿着魚竿,心不在焉。
李顯手裏正拿着一根怪模怪樣的東西問李敬業那是什麽東西。
“這是野葛根。”李敬業笑着說道,“可惜如今不是季節,不然的話這種野葛根也是很好吃的。”
專心釣魚的李旦回頭,看了李敬業一眼,詫異說道:“你懂的東西倒是不少。”
李敬業微笑着,“我的阿翁,經常帶我上山打獵,許多動植物,他都曉得。我們适才路過的半山腰,那裏有一大片的艾草,夏天的時候,可以摘來泡茶,清熱解火。聽說在南方,這種艾草還可以用來做點心,很受當地人歡迎。”
薛紹目光呆滞地看着潺潺溪水,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那兩個人的話。
李旦讓随行的人遞上水來,他悠然地喝着水,然後看着呆滞狀的薛紹。
薛紹毫無所覺,魚竿上的線微動了下。
李旦笑道:“哎,魚兒上鈎了,你都不曉得。”
薛紹愣了下,轉頭看向李旦。
李旦猶豫了片刻,才慢慢說道:“姑姑進宮了,按理說,我們是該要擔心到底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居然驚動禁衛軍連夜來請姑姑進宮。可既然大人們并沒有透露給我們知道,那我們只管好自己就行了。可你這般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時候姑姑曉得了,該有多難過?”
一旁的李敬業聞言,插嘴說道:“殷王說的極是。”
薛紹恍然,難怪才用完早膳大清早的就扯着他來釣魚。
李旦笑着站了起來,說道:“走,我們回去看看太平起來了沒有。”
話還沒說話,就聽到太平幽怨的嗓音響起,“四兄,你們來釣魚都不喊我和阿妹一起。”
李旦看過去,只見太平和李宸站在山間的小道上,身後還跟着幾個女官和上官婉兒。
李旦正想要和太平解釋,卻見太平已經跑向薛紹,笑眯眯地跟薛紹說:“三表兄,阿妹說你昨晚都沒睡好,怎麽就跟我四兄來釣魚了?疲倦了就該要躺着睡覺嘛,釣什麽魚?釣魚這種事情只有我四兄這麽無趣的人才會喜歡,走走走,咱們回去找劉春,讓她午膳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們吃。”
衆人見狀,啼笑皆非。
被太平拉着的薛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裏頭湧起了一股暖意。
徹夜陪伴着他的李敬業,一清早便跑到大宅子裏去看他的永昌,還有如今的李旦和太平,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