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城陽公主(十)
有人氣得七竅生煙,可也有人無動于衷。
城陽公主腰板挺得筆直地站在離兄長不到三米的地方,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人偶上。
“阿兄,我想見驸馬。”她語氣十分平靜。
李治咬牙冷笑:“好讓你去與他串通一氣嗎?”
城陽公主垂下雙目,沉默了良久,才沙啞着聲音問道:“阿兄,您難道覺得,城陽有理由不恨武媚娘麽?”
李治猛地轉頭,雙目盯着她。
城陽公主迎着李治的視線,向來帶着微笑的臉上,此時帶着十二分的倔強,徐聲說道:“平心而論,武媚娘此人确實有長才,是阿兄不可多得的賢內助。可她害我親人,我的親舅舅便是被她所害,新城的死雖不是她直接所導致,可真要深究,她又如何脫得了幹系?”
李治聽到城陽的話,啞然半晌,最終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一只手支着額頭,聲音低啞:“城陽,那些事情,并非是媚娘的錯。”
身為一國之君,當日父親為了他可以坐穩江山,替他選了幾個顧命大臣。可登基後的自己,卻吃夠了顧命大臣的苦頭。當日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長孫無忌弄權,将吳王李恪牽扯進去,要處死李恪。高陽公主任性妄為,因為當年父親處死了她的情人兒懷恨在心,在父親去世的時候都不曾流露半分悲痛之色,更別說是流淚。
李治對高陽公主這個妹妹,感情本就沒多深,雖然對她造反的行為雖然感到痛心,也認為她包藏禍心,要處死她無可厚非。可李恪無罪,也是他最年長的兄長,謀反一說本就是長孫無忌指使房遺愛所為,作為一國之君,卻連赦免自己無辜兄長死罪的權力都沒有。
顧命大臣的勢力過大,甚至已經威脅到皇權,他又如何能甘心?
皇權唯我獨尊,他又怎能忍受幾個顧命大臣自持是前朝元老,而将皇權壓了下去。長孫無忌是親舅舅不錯,可他也曾示弱,與媚娘親自上門拜訪舅舅,希望能得到舅舅的支持與幫助,可舅舅是怎麽說怎麽做的?
作為一個臣子,不能為君所用,還要成為他皇權的威脅,還有什麽用?
而長孫無忌,首先應該是一個臣子。
城陽公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李治,“主上,夫妻本是一體。那些事情無論是誰的過錯,都有武媚娘的一份。城陽也是人,內心也有自己想要愛護的人,我不忍責怪阿兄,便只好遷怒至武媚娘身上,莫非有錯?”
李治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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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陽的意思,他已經最明白不過了。他會因為心中的愛意對媚娘的很多舉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她沒有觸及他的底線,什麽都可以。
如今城陽替薛瓘頂罪,也是同樣的意思。
城陽公主見兄長沒有說話,知道他已經心軟,再度跪了下去,“阿兄,身為長公主,一直以來父親與阿兄對城陽都十分愛護,旁人都說城陽此生再無所求。可有誰明白,身為長公主,要下降何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苦衷。父親在世時,杜荷犯了死罪,将城陽接回宮中,後來再度下降如今的驸馬。驸馬即便萬般不是,這些年愛我敬我,不曾讓我受過半分委屈,驸馬從未錯待城陽,反而是如今城陽是戴罪之身,還連累他被關進大牢裏。”
李治聽到這兒,已經面無表情了,他就這麽冷冷地看着自家的妹妹,到底要怎麽樣将黑的說成白。
城陽擡頭,眼圈中已經微微泛紅,裏面轉着淡淡的水霧。
李治無動于衷。
城陽見狀,凄然一笑,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把匕首,放至自己的脖子上,“主上,驸馬與此事無關,城陽可以死明鑒!”語畢,手中的匕首便要往脖子動脈處割。
李治驚得站了起來,椅子因為他動作過猛而煩惱在地,他怒喝了一聲:“胡鬧!”
城陽公主卻不管不顧,匕首一點都沒打算為自己留一線生機,脖子上已經殷紅一片。
“我答應你!”
原本視死如歸的城陽這才停下了動作,殷紅的血順着脖子流淌而下,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染濕了。她眼圈中轉着的水霧終于凝結成珠,劃過嬌麗的臉龐。
她淚眼婆娑地看向李治,“多謝阿兄。”
李治大步走了過去,随手在她的裙擺撕下一塊布,一邊幫她包着脖頸的傷口一邊牙咬切齒,“混賬東西,你的匕首是怎麽來的?”
城陽公主與兄長對持時勇氣不少,如今兄長答應了她的要求,她便似乎是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她軟軟地靠在李治身上,有些氣弱地說道:“禁衛軍統領深夜前去不羨園接我,我心中害怕,剛好馬車上有一把小匕首,我順手便揣進兜裏了。”
李治聞言,驚怒之餘,又覺得好氣好笑,“萬一我不答應你,你便打算這麽将自己交代在這兒了麽?”
城陽公主聞言,弱弱的聲音帶着幾分慶幸:“可阿兄答應我了。”
厭勝之術,一旦被發現,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可如果真是薛瓘,必死無疑。她棋走險招先将罪行攬在身上,賭的便是兄長對她的恻隐之心。她本就沒抱大多希望,可兄長并未讓她希望。
當城陽公主見到薛瓘的時候,是回宮後的第三天。
胳膊擰不過大腿,李治終究是對這個唯一的妹妹心軟,因此破例讓她前去大牢見薛瓘。
大牢中的薛瓘正盤坐在鋪着稻草的床上,雙米緊閉,鼻端忽然嗅到一縷熟悉的幽香,其中還混雜着草藥的味道,他有些詫異地張開眼睛,便看見有三個人迎面而來,走在前面的一人穿着曳地長裙,烏黑的長發梳起,見到他時,原本緊繃着的五官柔和了下來。
牢門門鎖打開,跟随在女子身後的兩人離開。
“驸馬!”連城公主上前,雙手抓住薛瓘的手。
薛瓘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既是激動又是慚愧,“公主!”
短短三天,幾乎便是生離死別。
薛瓘緊抓着城陽公主的手,幾乎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城陽公主見薛瓘之前,本還有一分期望,希望那個人偶只是虛驚一場,是旁人移花接木弄出來的。可當她見到薛瓘時,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真的是他。
城陽公主不怕為他頂罪,可她怕自己頂了罪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城陽公主仰頭,輕聲問薛瓘:“為什麽?”
毫無頭緒的一句話,可薛瓘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城陽公主成親多年,感情和睦,夫妻之間早就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城陽公主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城陽公主一樣,厭勝事件爆發,他被刑部帶來審問,可在沒見到城陽公主前,他一句話都不會說。是貪生怕死,也是怕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卻連累了父兄妻兒,于是咬着牙不招供。他知道皇帝定會親自召見城陽,如果他有一線生機,那必然是牽在城陽公主身上。
如今城陽公主能來與他見面,不論厭勝之事真相會如何,他明白自己已經求得一線生機。
薛瓘俯首,迎着城陽公主的目光,沙啞着聲音說道:“因為我無能。”
他曾是上官儀的學生,按照老師的期望,他本該是要成為文官的,可太宗看上他武藝不俗,将他提拔為武将,後來因為城陽公主下降,在此提拔為左奉宸衛将軍,從三品。
幾年前,上官儀因為得罪武則天而死,還禍及子女。他明知上官儀是冤死,卻無能為力,每每想起,心中既是難過又是壓抑。可他又能怎樣?他的妻子是當今長公主,與她皇嫂的感情還甚為和睦,他并不想從中挑撥離間。
人偶不過是他喝酒時拿來發洩所刻,從前他都次刻完都會記得銷毀,可就是前兩天,他不勝酒力,竟然忘了自己順手将人偶扔進了書房中的大花瓶中,以致于如今招此禍患。
“薛瓘對不起公主。”
“驸馬何來對不起一說,是城陽任性,非要驸馬為我雕刻人偶,我已與聖人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城陽公主說道。
薛瓘怔楞地看向她。
城陽公主笑得有些無奈,“驸馬怕且是要被城陽連累了。”
她本來并沒有放棄要繼續追查,心中總是想着萬一不是驸馬呢?如今一看,幸好是她昨晚在兄長面前軟硬兼施,不惜拿命來賭,才有兄長願意庇護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她。
李宸和太平不知道自己的姑姑到底經歷了一場怎樣的風暴,兩人在湖上坐完船之後,便跑去了清寧宮找武則天。
武則天與李治才與大臣商議完政事,見到兩個女兒,自然是免不了要問一下在不羨園玩得如何?又問李宸對不羨園是否滿意。
李宸坐在父親的腿上猛點頭,說着滿意。
太平看完父母,便回去了。李宸借口說許久沒見母親和父親,她晚上要在清寧宮與母親一起住,武則天幾日不見小女兒,如今見她臉上露出讨好的笑顏撒嬌,心中便柔成了水,只好妥協。
李宸半夢半醒中,聽到父親與母親低語——
“媚娘,薛瓘該死,我本該将他殺了替你出氣,可城陽她——唉,總之,是我愧對你了。”
“城陽是主上的嫡親妹妹,若是妾的委屈能換來她的幸福美滿,那倒也值得。更何況主上将驸馬這個始作俑者調離長安,也算是為妾做主了。主上,夫妻本為一體,媚娘又怎會不理解您是愛妹心切。”
李宸聽到關鍵的兩句,心中登時清楚了真相。
所以要害母親的,是薛瓘,而不是城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