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客店風波(一)
良久,才道:“方才雪勢漸盛,我見你出去了。”
方行衣收起心情,不想自己再做出那幼稚小氣一般的形容。長長籲了一口氣,道:“我随便看了看。客棧前後三進,共六個院子,除了西邊中間的這一處,前後住着兩戶,前面是個胖子,帶着三個标致的小妾,還有丫鬟仆婦一二十人,想來是個慕寶而來的暴發戶。”
岑亦聽她形容,啞然失笑,道:“淮揚鹽商豪富,你說的應是半壁金銀黃百萬,人多說天下黃金在淮揚,淮揚半壁金銀在黃家。此人對人悭吝,對己豪奢,想來百寶生哄他來散些錢財。”
方行衣聳聳肩,又道:“我們後面那進偌大的院子卻只住着個跛腳瞎眼的老頭,帶着個十七八歲的小厮。”說着,她面上顯出些厭惡的神态,“那老頭又瞎又跛,心眼還惡得狠,大雪天的因為一碗鹹了點的湯水,扒了那小厮的衣服叫他跪在雪地裏。”
岑亦道:“想是那專好坑蒙拐騙的不倒翁。”轉眼又笑道:“我知你好打抱不平,定然會瞧不過去。”
方行衣聽他此言,倒是笑開了,“不過給他下了點巴豆,教他多跑幾趟茅廁罷了。”
岑亦一想到方才假姑娘說那不倒翁連着跑了好幾趟茅廁,一條跛腿都拉得虛浮了,也正好給這老騙子一點小苦頭。瞧眼前人的笑顏,不免有些莞爾,又接着問道:“還有呢?”
方行衣道:“東邊最前的院子住的是華山劍俠秦多鶴姜夢言夫婦,我卻知他們不是為的百寶生所言的珍寶。當年華山劍派力讨樊南十惡人,秦夫人與三惡莫冬青、四惡花娘子在樊嶺平皇頂大戰三天,當時她還懷着胎兒,大戰動了胎氣,産下一個不足月的女嬰,雖活了下來,卻先天不足,日日以名貴藥材相偎。此次他們二人,應是為鬥寶會上,那株千年雪靈芝而來。”
岑亦點頭:“華山劍俠夫婦為人磊落,義薄雲天,定然不是逐寶的貪心人。”
方行衣接着道:“其他人想來也是些瞧熱鬧撿便宜的閑客,百寶生果然是個有趣的人,三教九流,莫不相與。”
岑亦道:“江湖人人自有算盤,誰又肯牽線搭橋白忙一場?自然是心有算計。”
方行衣聽他此言,又冷笑數聲,道:“若是人人都似岑大莊主這般算盤精,那這天下,還真教人失望的很。”
岑亦知她心性豪義,最不喜算計謀算之事,只是這世上,性子直爽未必是好事,細心謀劃亦非是宵小。只是怕她一時聽不進去,又徒惹一場氣受,便笑着不言語了,須得以後自己再慢慢提醒才好。反正,她還有自己,不是麽?何必教她失了這份赤子之心。
想到這裏,岑亦竟覺得心內一陣舒暢,一想到她究竟還是會一生一世同自己一起的,那些往日的鬥氣,也變得有些有趣得許多了,原來是自己未曾想到這裏,原來竟是自己小氣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如不在乎,何必在意?
原來,也是個糊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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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兩人相對無言,只聽得窗外風聲厲厲,房內燭花哔啵。
方行衣正懊惱自己為何見了此人就失了方寸,盡做出那等狹隘小氣的小兒女之态,說些譏諷嘲笑的酸話,全無往日江湖灑脫、浪蕩不羁方二公子的摸樣。
岑亦則瞧着眼前人一時眉間微蹙,一時又故作譏态,越瞧越有趣,臉上全是滿滿的笑意,見她不說話,這般靜谧着實有些尴尬,便開口道:“鬥寶會歷來能引得一場熱鬧,不過接了百寶生的請帖,能進去那滿月堂的人倒也不多。除了你說的住在這彙賢居的那幾家,還有那汾陽的盧知意,此人豪富,好出風頭,與百寶生乃是多年的生死之交,此刻正住在百寶生的家中;還有京中而來的梁國舅,當朝天子最寵愛的梁妃,便是他的親妹子,百寶生的排場,倒是有趣的很。”
方行衣神色淡淡,對岑亦所言倒無甚在意,蓋因既是鬥寶會,自然有些權貴捧場,只是這些人,不知對那聚寶盆是何心思了,想來這般離奇之物,方行衣自己都沒有幾分相信的,只是家兄所說,務必盡力便是。
岑亦卻又頓了一頓,道:“還有一人,在這洛陽城中,頗有賢名,好急人之急,助人之困,人稱小仲連司徒玉。近幾年他因幾番俠義之舉,頗得人敬重,就連這洛陽齊王都敬他賢德,與他拜了八拜之交。”
方行衣聽岑亦講完,不由微忖,以手指細點桌面,“篤篤”幾聲過後,她開口道:“盧知意與梁國舅年年來,倒也不稀奇。那司徒玉卻是個有趣的人,此人不知來歷,憑空冒出來一般,五年前神不知鬼不覺的買下洛陽城南最大的宅院,那所昔日的荒園一夜之間易了主,倒裝裱地金碧輝煌起來。不過他倒也不小氣,頗做了幾件俠義之事。”
岑亦笑道:“你說起那荒園,我倒想起一件事情。”
方行衣面色平平地問道:“什麽事?”
岑亦見燭花有些結節,銀燭昏昏,便挑了挑燭心,房間又變得有些明亮了,這才笑道:“我聽聞司徒玉那所宅院本是洛陽一富戶的産業,那富戶也是在多年前一夜之間發家,人多說他掘了窖藏,又說他得了聚寶盆,才得了這潑天的富貴。”
方行衣聽了這聚寶盆三字,想到此行目的,不由地眉梢微跳,冷笑道:“難不成那富戶有了聚寶盆竟也沒福享用,這才去那鬥寶會中賣掉?”
岑亦笑着搖頭:“那富戶不知何故,八年前突然沒了蹤影,家中妻兒仆婦也盡地逃得逃,散地散,不上兩年,那所大宅院便荒廢了。人人怕沾了那宅子破落的晦氣,別說是住進去,連走路都繞要遠些。”
方行衣道:“既如此,那司徒玉竟也敢買下那宅子,還住了進去,人都說大丈夫不懼鬼神,他既這般,想必也是個磊落君子。”
岑亦見她此言,卻不言語了,只含笑看着她。
方行衣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白了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麽?”
岑亦笑道:“你就很好。”
“什麽?”方行衣見他這麽沒頭沒腦地一句。
他笑道:“你自己是個直爽磊落的人,自然也不願将別人想成宵小,這便是你的可愛之處。”
方行衣被他瞧得渾身的別扭,又被他說的雙頰泛紅。正渾身不自在間,突地聽見門外傳來幾聲呼喝吵嚷,便瞧了瞧岑亦一眼,岑亦也面現疑惑。
兩人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打開門。一時,那吵嚷聲竟沒有住了下來,反而越來越大,細聽還夾雜着幾聲浪聲浪氣的醉言,還有女子的哭泣之聲。
方行衣皺了皺眉,邁步便走出房門,瞧見一旁的樓梯處上來假姑娘,假姑娘揮揮帕子。見岑亦也從房內出來,對着二人行了行禮,道:“公子,二公子。”
岑亦擡擡下巴,道:“怎麽回事?”
假姑娘皺皺眉道:“唉,無崖子着實的管不住手下,近年來往生谷越發的沒了規矩,弟子行走江湖惹是生非的不說,這洛陽城裏勢力交錯,哪個不是省油的燈!竟也敢招搖過市,弄得雞飛狗跳的。這才好端端的吃飯,又拉着個唱曲的小姑娘說些浪話。”
岑亦聽此言,也皺眉不言。哪知方行衣早已經從二樓跳下,風一樣飄到前廳去了。
岑亦知她見不得這等欺壓良善之事,一揮衣袖,也打算跟過去。假姑娘往前兩步,對岑亦道:“公子,我就不過去了。”
原來往生谷正是假姑娘的出處,因派內争鬥,那無崖子正是假姑娘的師兄,假姑娘不屑與他為些小利嫌隙,憤而出走。此時不便出首,故前來知會岑亦。
岑亦知他心結,點點頭,自己往前廳去了。
等他到了之時,見到的卻是這幅景象:方行衣一腳一邊,踏着兩名藍道袍的年輕男子,跨着腿坐在一條板凳上,一旁還倒着兩個昏得不省人事的道士,幾名道士皆是一樣的裝扮。角落裏是兩名還似有淚痕的女子,正相互依靠地站着,期期艾艾,大氣也不敢出。
方行衣手裏拎着一把破琵琶,冷笑對着被踏着的其中一個還有些清醒的道士道:“怎麽?還不服氣?”
那道士想是黃湯灌的還不夠多,略微清醒一點,臉紅紅的,此時也被吓懵了。見着一旁趴着的那幾個同伴,之前還生龍活虎的,被突然沖出來一臉煞氣的方行衣三兩下的掼在地上掼地昏了過去,自己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那雙伸向那個怯生生的小娘子的手,只聽得“咔擦”一聲,軟噠噠地垂了下來,自己也被踏在了地上。不知這個身量瘦小的年輕人怎得這般好身手,又不知是什麽來頭,此時竟也不服軟,直忍着疼,叫嚷道:“我師父是齊王爺的座上嘉賓,還是皇帝親封的無量道師,你還不放開我,免得吃些苦頭。”